第39章 番外 江南江北(上)
江南江北
一
——那一日,實是已近年關。
大雪從中午下到現在,四周一片白茫茫灰沉沉,偌大雪片剪碎鵝毛一樣,被寒風卷挾着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幾乎丈許之外便不辨人影。通向風陵渡的驿道上冷冷清清,便只見一匹馬載着一個人踽踽而行。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來,他緊一緊風帽,盡力催馬前行,好歹是在全黑下來之前到了渡口。
擺渡自是停了。原本還算熱鬧的渡口上此時亦空空落落,只餘幾處空落落壓着積雪的棚子,往日在此招攬生意的村人早已回家了。騎馬的人左右望了一下,總算望見不遠處搖搖擺擺挂着一盞氣死風燈,似是映出一角酒家的招子。他便催了馬趕到門前,抖去鬥篷上落雪,推門進去。
可惜店裏亦是不大。桌子已經挪到邊上,一盞明昧不定的昏黃油燈并不夠亮,映出中間一只不大的爐子,四周圍着條凳上已俱坐得是人——一個道士打扮的正坐在門口對面,右手邊坐着兩個青年劍客,而對面則是一個仍未及弱冠的少年書生,正翻檢着書箱裏面書本,生怕一路上風雪給打濕了。他去了風帽,先團團作了個揖:“各位前輩多有打攪。”
那道士只皺着眉,道:“雪大,你且仔細關緊了門才講話。”
青年自然稱是,反手密密關好了門,才在最後一張長凳上坐了。那書生這時将最後一卷書也重新置于書箱之中,看了看青年打扮,忽然“咦”了一聲:“你可是興欣山莊弟子?”
那青年顯然也未想到有此一問,他上下打量自己一下:“小先生何有此問?”
“我猜的。”少年書生笑眯眯道。
“啊?”這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書生擺了擺手:“我這般說,自然不是胡說八道。首先,你定是個練武的人,這看你腰間太刀便可知道。其次,眼見着将近年關,你卻并不是回家的裝束,明顯仍是身負差事。這最近江湖上又有何事這般教人着急呢?我想來想去,便也只有西北軍中事。”
“那您為何不猜我是霸圖會或藍雨閣人?”青年不解。
“自然是因為已經猜過啦。”書生指了指那位道士,“這位便是霸圖會外門副舵主夜未央夜先生,而這兩位便是嶺南藍雨閣外門春易老及藍河兩位劍客。自然,你也可能是輪回城弟子,只是輪回城地處西北,難得來到中原,這時節更難得走開,因此我便猜你是興欣山莊弟子,是也不是?”
那青年面露佩服神色,正要說些什麽,便聽對面夜未央嗤了一聲:“這麽猜的話,也并不難猜。”
那書生也不惱,只道:“諸事若不說破,自然聽起來便驚人耳目,可惜再厲害戲法,禁不住說破,我這點小伎倆,當然也不值什麽。”
對面春易老便笑:“夜未央,你這氣性好沒道理。你霸圖素來和興欣不對付,自然不中意興欣山莊弟子,跟茶先生這猜人的把戲容易不容易又有甚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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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聽了“茶先生”這個稱呼,才知道這位博聞多見的少年書生,原來便是江湖上丹青會中最近聲名鵲起的一位茶小夏。
而茶小夏也不過笑笑,道:“大春先生,恐怕您這頁還是老黃歷罷?這一次西北戰事起,江湖諸門派聯手以助西北軍事,還不是興欣山莊與霸圖會兩廂首先倡議?當日葉修獨入霸圖,請霸圖會下屬镖局做大票軍饷的一趟皇镖,便是此事引子。”
“你沒聽說當日葉修連戰三場,一勝一平一負,最後還是軍師張新傑退讓一步看在多年交情面子上,才算應了這一趟镖?”春易老口上雖說,眼睛卻瞟着一邊夜未央,顯然等着霸圖中人出言糾正。
果然夜未央咋了咋舌:“休說得和我霸圖會分不清輕重緩急一般。這次西北動亂,多少只眼睛盯着,多少股勁兒擰在一起,若不是你藍雨閣和皇家拆不清解不開的那點聯系,你們會輕易下水?為國效力是一碼事,但這差使裏面有幾重的誠意,我們總得知道清楚——這一條,正是着落在葉修身上:他敢單槍匹馬地來,能把這事裏面厲害攤開了講明白了,我們霸圖才好下水。”
這時候茶小夏亦拱了拱手:“霸圖會深明大義,确保西北軍饷無一毫疏失,便是解天下萬民于倒懸,茶某在此謝過。”
夜未央弄了個大紅臉,道:“先生太過客氣。這次西北黨明,來勢洶洶,竟欲長驅直入,占我河山,便是所有人出力時候。若有猶疑,不過是怕辨不清奸黨惡徒,反而一腔熱血為他人所用,才是哭都無處哭去。”
衆人都點頭稱是。而茶小夏又轉過來問青年:“這位小哥便是從西北軍中來?”
青年腼腆一笑:“正是。”
“聽聞前日黨明軍隊圍輪回孤城,興欣山莊與輪回諸人聯手禦敵,苦守七天七夜,方等來大軍回援,可是如此?”
青年沉吟一晌。他本來面目溫和,見了屋中衆人也多恭謹,可提起西北軍事,他身上便憑空多了幾許肅殺之氣——便似當日厮殺,仍在他身側铮铮作響一般。他搖搖頭,道:“當日在城上,如何想得到那麽多。只是輪回城恰好在關隘之上,我們若退了,便是将一條大道拱手送給敵人,如何退得?茶先生說是七天七夜——最後幾日戰得狠了,我們都記不得是幾時幾刻,只記得向前拼殺便是。”
衆人聽了,一時亦靜下來,風雪裏寒氣都掩上來,便真個似厮殺場邊。那青年忙道:“最後,幸得喻閣主做參謀的朱雀軍得以及時趕到,如若不然,我等恐怕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這話說完,大家都轉頭看着藍雨閣兩位劍客。春易老道:“如不是輪回城守住了,我們反攻亦沒那麽容易。好在現下局勢安定下來,我與藍河,便是從西北軍中回去團年——閣主他們事情緊走不開,只叮囑我們定要代他們回去和閣中弟兄歡聚。”說到這裏,便連春易老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藍河也跟着道:“只盼明年開春之時,戰事便得終結。”
茶小夏清清嗓子,問:“大春先生,藍河兄弟,恕我冒昧,難道喻閣主便不會如先前的雷霆院主肖時欽一樣,入朝為官嗎?除了喻閣主,還有孫翔這樣一流猛将,亦入了軍中任職,我又聽說你閣中黃少天亦是名将之後,難道便不想依此進途,博個功名嗎?”
春易老和藍河對視一眼,篤定道:“不會。我等在嶺南逍遙自在,便算此一時報效國家,過了危難之際,自然藍雨閣諸人仍要回來的。”
夜未央亦道:“自然如此。便算眼下給官家辦差,我等還是江湖兒女,如何能效那些衣冠之輩蠅營狗茍,受那些閑氣?”
這話一說,在座諸人都道好,春易老更是說:“為你這句話,便當浮一大白。”
夜未央只搖頭:“可惜這鄉村野店,便連壺濁釀也找不到,真真敗興。”
茶小夏道:“卻也未必。這長夜寂寂無聊,既沒處睡覺,又無酒助興。不若我們就把那昔年故事說一說,以它當酒,也做個排遣。不知道諸位以為如何?”
“故事?”
茶小夏微微一笑:“茶某入丹青會,便是深慕江湖英雄之故,只可惜,生得晚了幾年,未見得華山劍試風光,只能在卷宗之中見得昔年英雄故事,常以為憾。今日雖然因風雪被困渡口,卻能遇見諸位,對茶某來說,若不聽上幾個故事,總是不甘心的。”
春易老朗聲一笑,道:“既如此,便由某來先講一則故事罷。——當然,我說的可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
“那先生要講什麽故事?”
“自然是我家閣主故事。”
春易老說到這時,忽聽得屋頂上傳來一聲聲響。青年便起身出門查看,片刻後回來,道:“是屋邊樹枝為雪壓斷,落了下來。”
衆人點點頭,便又重新端正,只聽春易老講這故事。
二
“那還是十年前事。”春易老眯起眼睛,似是又想起當年事情,“老夜,你和我一般,都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自然知道異獸在當年的厲害,現在全不能比。現在一年到頭,方圓百裏恐怕也就見得一只,當年總是大小成群結隊,泱泱而來。”
“——可有這麽厲害?”茶小夏道,“那時我還未就學,便是只聽聞異獸厲害,從未親眼見過。”
“厲害得緊。剛出來時候,絕大多數異獸刀砍不進,槍插不入,一只異獸便一百個人收拾,也未見得收拾得下。好在當年藍雨閣中多有奇人異士……”說到這幾個字,似是想起了什麽人,春易老只扶額,頓一頓才道,“才知道取異獸肢體熔鑄武器,到了後來,大家總算進退有度、知道如何配合了,每次異獸若出現,如何警示,如何迎敵,往往都是閣主、副閣主與諸客卿一馬當先的。”
“但我聽說,喻閣主并不擅武藝。”茶小夏道。
“确實。我家閣主随老閣主修習的是大手印法,雖可以限制異獸、以為助力,并不能真正自保。”春易老道,“我要說的,便是十年前一次。那日閣中鳴起警號,原來是從西方跑來一只偌大異獸。這異獸我們現在也不知名字,只是口吐紫電,六足三目,身後脊背上一排鋼刺。自然,喻閣主便調動諸人圍攻,結果卻發現打起來意外容易——竟是單看着塊頭兒大,實際上沒什麽能耐。”
這下倒是夜未央也開了口:“真這麽輕易?這種異獸,往往便有特殊能耐,你們莫不是落入圈套了罷?”
春易老嘆了口氣:“——便是如此。當時眼看那異獸将死,我幾個老弟兄就說,這東西大雖大,是個夯貨。而恰巧副閣主逮了個空兒,冰雨一劍抹過它脖頸要害,那黑血淋淋漓漓落了半下子。”
青年也一驚,道:“可是有毒?”
“開始大家也怕這個,杏林弟子便扔那些解毒符紙出來,”春易老比劃了一下,“尤其是黃少,站的地方不當,被淋了一頭,估計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可是大家剛反應過來那血并沒毒的時候,就看那異獸身上鋼刺全聳起來,如利箭一樣,嗖嗖嗖地飛了出來,一下子将那沒防備的全放翻在地——甚至有幾個傷得太厲害,甚至等不及一張急救千金方,便已去了。”
座中諸人,除了茶小夏都見過這等情況,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春易老頓一下,又道:“而當時我在閣主身後丈許,便看見一根鋼刺,直朝閣主飛來,我心裏便想:完了。那時候再往前搶,以我能為,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卻就在那當兒,我聽見‘锵’地一聲——原來是黃少閃身過來,一劍将那鋼刺斬落在地。最可嘆的是,便那時候,他臉上還為血所迷、看不清楚呢。”
茶小夏擊節贊道:“不愧是有‘劍聖’之稱的黃少天,果然了得。”
“能如此一致、同心對敵,”夜未央道,“果然默契亦和我大當家及軍師相若。”
春易老呵呵一笑,道:“這故事還有後續。可惜後半段卻不是我親眼所見——藍河,你便把那日城上發生的事,講來聽聽。”
藍河點了點頭,接着春易老話頭講了下去:“那時候我随着黃少及閣主将将到了邊關。閣主雖然蒙官家欽點,但畢竟仍是江湖之人,那些州官牙将言語之間,便對閣主很是輕視。我和黃少跟在閣主身後,心中甚是不平,但閣主一向雲淡風輕,也并不對此說些什麽,只依舊行事。”
那青年又說:“看來即使在朱雀軍中,也辛苦得緊。”
“我們江湖人到了軍中,哪有不辛苦的呢?不過戰事為上,也顧不得了。”藍河又說,“——後來兩軍對陣,敵方有個猛将,一連傷了我方三員将領。這時候那朱将軍便要閉關拒戰,偏偏這時候,黃少從帳下站起,前行三步,道:‘少天請戰。’”
夜未央吃了一驚,道:“我固然知道黃少天那手劍技舉世無雙,可畢竟馬上步下是兩重套路,他真能打得過對方嗎?”
“我當時也這樣想,直急得要死。”藍河道,“偏偏閣主極篤定,只道一聲‘小心’,又對朱将軍說‘少天自小與黃将軍一道,娴熟弓馬,這許多年功夫并未曾放下,或可一戰。’朱将軍自然半信半疑,但看閣主與黃少都十分篤定樣子,也就牽了馬,叫他一試。黃少上陣自然不用劍,從兵器架上挑一杆銀槍便策馬向前。那敵将道:‘來者何人?’黃少又是一貫作風,道:‘小爺我便是中原劍聖夜雨聲煩打一場百兩銀子上下今天和你免費切磋其實是你賺了小爺我虧了看槍——!’”
這一大串話,也難為藍河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諸人一時都笑起來,便連藍河也禁不住笑,頓了一頓才繼續道:“卻看黃少手中花槍,真個比他那些啰唣還令人眼花缭亂,三個回合,就将敵将挑在馬下。我們這邊一通得勝鼓敲着,黃少剛剛打馬過來,對面竟起來一個弓箭手,持柄重弩,混在對面陣中暗施偷襲。當時衆人也沒幾個注意到,直等那箭破空而來才喊起來。我當時心下只道糟糕,忽然,便見金光一閃,竟從黃少身周升起一道六字真言結界,那箭在上面一碰,也就落了下去——自然是我家閣主手筆。”
藍河說這一段故事,極是清晰抑揚,幾起幾落,扣人心弦,直等着他說完了,半晌衆人才舒一口氣,茶小夏道:“可真是藝高人膽大。”
“我們想來,固然危險。”藍河搖搖頭,“可黃少閣主如何默契?他們彼此,早都谙熟于心,便連性命也托付得的。”
衆人又嘆一晌,夜未央這才道:“若如此,我也有一則故事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