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 臨風曲
臨風曲
一
流水廊下。
數節青竹承住自崖上落來一縷清泉,引至院中回廊之上,又沿青瓦點滴落下——便在夏日驕陽之下,也生出幾許沁涼之意來。
庭中相對而立兩人,均作緊身紮束,一人秉劍、左手扣三顆白石,另一人則兩手虛垂看不出端倪。而在廊上,還有兩人正在一張方桌邊端坐,各自捧着茶,似乎只等這一場比試決出勝負。
偏偏庭中兩人,竟然就在這滿庭點滴流水之中靜立不動。
“這樣下去,他們是想等到太陽下山不成?”
抿了口茶,觀戰兩人之中一人閑閑道。
“既然前輩并無他事,又何苦在乎這點時間呢?”
“雖然沒什麽緊要的事情,可本來我是帶小周來游山玩水的,誰知道被你們碰上?”那人笑得一臉渾然不在意,忽然手中一用力,那白瓷的茶盞蓋子便忽地旋轉而出,朝向兩人中間而去。
這一下便如點了一滴冰水在沸油之中,那本來平靜假象瞬間破碎——無數暗器,交織旋轉如一張四面羅網一般、朝着持劍之人鋪天蓋地罩了過去。而白衣人不退反進,腳尖一點地面,便似一道白線,在這極緊密暗器之間,靠着手中一柄青虹般長劍硬生生劈開一條道路來。
而對面明器師又怎可能叫他輕易近身?自是腳尖一頓,也直直向後躍去,手上鐵蓮子飛蝗石金錢镖飛刀袖箭水一般地流将出來,偏又是層次絲毫不亂,便真似有千手一般。
可如雨暗器之中,那劍客手中三枚白石也依次而出,前後追做一線,“叮當”三響,撞開了三顆直沖過來的鐵蓮子——而劍客腳下更自加力,竟直追着他三枚白石,轉瞬之間,直若縮地而來,劍尖直指對手咽喉。而此時恰好明器師舊氣已斷新氣未生,就此落進檐下水簾之中。偏巧那落下水珠,為冰寒劍氣一激竟結成小小冰珠、擦着明器師耳邊拉出一道血線。
最終明器師立定,嘆一口氣,道:“不愧是周城主。”
而對面劍客亦收了劍,拱一拱手,簡單道兩個字:“承讓。”
對面觀戰兩人中那扔了茶盞蓋子的先叫一聲好,然後又看着身邊人道:“先說好我可不下場啊。跟劍狂比劍這事兒太費力氣,不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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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若并非如此說還好,若說了,我倒真想與前輩一試高下。”卻沒想那本來看似沉穩的劍狂亦見招拆招,倒像是真想激得男人下場一般。男人沒法,只揮手道:“小周小周,我們走了,這百花谷太不懂待客之道。”
——這兩個人,自然便是葉修和周澤楷。他們一路雲游至大理境內,被百花谷弟子瞧見了,自然如臨大敵地請他們到谷中去,由于鋒鄒遠接待。這一來,周澤楷性子随和還好,葉修就一臉“我們正自游山玩水誰要和你們比武論劍”表情,恨不得立刻逃走還好。
于鋒鄒遠看他這樣也實在懶得與他認真,便道前廳擺了酒宴,不若移步。于是四人便一邊談論、一邊朝着前廳而去了。
二
——此刻,離當年在華山之巅催生建木已經又過了十年,西北戰事亦已息了。便連朝廷與江湖,亦在肖時欽一事之後成了個相持之勢,雖然私下裏暗流洶湧,但加上有心人周旋,總不至把背地裏龃龉拿上明面。
“——依我愚見,當年雷霆院主亦是走錯一步、反弄得最後滿盤皆輸。”酒過三巡,于鋒亦帶着些感慨開了口,“他若不是因為支持英王、進了工部,開了江湖人投身官場先河,恐怕也沒有後來那一出劫法場的故事。”
“話也不是如此說。”葉修放落酒盞——這十年過去,他酒量終是比原來更好了下,“當時朝內兩派明争暗鬥,若非肖時欽入朝、得了些周旋餘地,恐怕呼嘯嘉世舊人,多少都要受一番波折。”
“只怕前輩那位弟弟,在其中也摻了一腳吧?”鄒遠挑挑眉,問。
葉修打個哈哈:“那小子做的事情,我這大哥也并不知道。”
這時候周澤楷難得開口:“敬二位一杯。”
于鄒二人知道這便是不想在這話題上深談下去的意思了。其實自天地動亂平息,當年的十大門派除了虛空回歸鬼界、由新生嘉世遞補而上之外,總多多少少都和朝廷有些關系。嶺南藍雨閣自不必說,百花谷自己也和大理一族千絲萬縷牽扯不清,便連一貫死硬到底的霸圖會近年明面上镖局漕運亦是做得中規中矩。只是這點兒朝廷江湖的平衡,總顯得搖擺不定——于鋒沉吟片刻,又道:“若長此以往,又将如何?”
“十年後事情,誰說得好?”葉修眯起眼睛,道,“但求不變初心便是。”
于鋒鄒遠對視一眼,便自笑了,道:“為前輩這句話,當浮一大白。請。”
“……你們是想把我灌醉才算嗎?”葉修連忙想躲,恰好周澤楷一手接過他酒盞:“——我代前輩飲了。”說着,也不猶豫,一仰頭便幹了。
百花谷兩人一愣,倒也跟着幹了,不知怎地,覺得好像有點微妙的不對勁兒。葉修又跟着起哄:“我知道了,小鄒,你是看打不過小周,才想着要在酒桌上追回場子?”
鄒遠愣一下,忙道:“哪裏哪裏……”心裏卻道明明是想灌你,全被周澤楷攔了——周城主實在人也太好,竟給葉不修這種人擋酒。
于鋒又扯開話題:“說起來,當年前輩在霸圖那一次,着實瞞得我苦。”
“我又不是專修盾劍,跟你打那一場怎麽教你吃虧了?”
“若知道是前輩,于某必然全神以待。”于鋒說着,已是帶了三分殺氣。
葉修啧了一聲:“于鋒你這死心眼兒,這邊好山好水,怎麽就沒頤養出你的性情來呢?天天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還不是華山論劍停了也近七八年,一年又只有兩三只異獸練手。”于鋒道,“若這般下去,總覺得這身骨頭都要鏽住了。”
“可不是。”鄒遠也道,“如今和谷中後輩講起當年華山劍試盛況,一個兩個都心曠神怡得很。”
周澤楷聽着,忽道:“——何不重開?”
“重開劍試?”于鋒鄒遠異口同聲道,雖然驚異,也掩不住躍躍欲試之色。
葉修樂了:“這麽一說,好久沒跟老韓那家夥過招,怕是他那把老骨頭也待得鈍了吧?”說着,便往懷裏去找符紙,扯出一張又問,“有墨沒有?”
于鋒也吃了一驚:“說寫就寫?”
“當然。筆墨拿來,快。”
“……一提劍試,前輩如此高興,卻好意思指點我修身養性?”于鋒半真半假地說,倒也喚了下人去取筆墨。
“你這就不懂了。”葉修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極正經,“私下裏朋友切磋,多多少少總含着游戲的意思,不能認真。若要真要全心全意、各自盡出全力而不留憾恨——這樣的機會,一輩子也不能有機會,不留在華山之上怎麽行?”
這話說罷,不知為何,周澤楷臉紅了一下。于鋒微微一笑,道:“若能在華山劍試之上與前輩讨教,想是最佳。只恐怕,到時候前有霸圖韓文清,後有藍雨黃少天,怕是前輩已經騰不開手和我打這一場。”
葉修一邊埋頭寫字一邊道:“眼界要放開啊,難道你就沒想過挑一挑張佳樂和他老搭檔孫哲平,看看新舊繁花血景哪個更厲害?”
“……前輩你居心叵測……”鄒遠不由抗議。
“哪有。”葉修老神在在,實際帶點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而這時候周澤楷開口道:“前輩是……我的。”
瞬間三個人不由得都盯着周澤楷,卻看輪回城主臉上此時已經染了一片紅色,便連眼神也有些渙散。葉修也吓一跳,道:“于鋒,你這弄的是什麽酒?”
“是我谷中百花釀……”于鋒也不知道眼下狀況究竟怎麽回事,鄒遠畢竟在百花谷年頭更久,便解釋道:
“這樣狀況之前也有過,長老說,百花釀極是挑人,和酒量并不全然相關。便算那喝北地燒刀子能喝一壇的酒豪,也有因為這百花釀瞬間便醉的。”
“第一個……打的,是我才對。”周澤楷哪還知道三人在議論什麽,只喃喃說着,伸手抓住葉修,“答應好的。”
葉修笑了兩聲,忙拉着周澤楷起來:“這家夥醉了,我帶他去休息。”說着不由分說,便拉着他向兩人下榻地方走去。
剩下于鋒和鄒遠面面相觑,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也說不上哪兒不對,最後也就索性放在一邊、不去想它了。
三
好歹将酒醉後就變得極是黏人的周澤楷拉進了屋裏,葉修總算松口氣,任由對方伸手抱着自己:“……你啊,一醉了就這個毛病。”
周澤楷将臉埋在葉修身上,低聲道:“不這樣,你就走了。”
葉修亦知道這些年他在興欣,周澤楷在輪回,兩人總還是聚少離多。縱然閑暇時候兩人踏過河山各處,總還存了一份遺憾。——只是周澤楷從未說過,葉修也以為他從不在意。
直到今天。
葉修忽然覺得心裏似有什麽酸酸漲漲,伸手環住了周澤楷,道:“我不走。”
“……那次,我吓死了。”喝醉的周澤楷似并沒聽見,只自己斷斷續續往下說去,“那次在輪回城下……我以為,你來不及回來了。”
葉修伸手撫着周澤楷背脊,耳畔一時似也回響起那日的金鐵兵戈之音:“怎麽會。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回來的。要認真論起來,你還不是一樣吓我一跳,說了叫你不要下城,還跟了我們出城……”
“你若去的地方,”周澤楷忽然直起身來,倒像是全然沒有喝醉一般,眼睛定定地看着葉修,“就算有千軍萬馬,我也一定跟去。我以為,你早知道這點。”
葉修亦望回去,片刻之後才笑道:“若不是你一口氣說這麽多話,我還真以為你沒喝醉。”
周澤楷眨眨眼,顯然還在迷糊,搖搖晃晃又伸手攬住男人,道:“別走。”
“嗯。”葉修微微一笑,忽然在周澤楷耳邊說道,“——若這次華山劍試上,你将我打敗了,我便辭了興欣山莊的莊主去輪回城入贅,如何?”
這其實是在欺負周澤楷喝醉了。偏偏周澤楷緊緊抓着他,也不知道聽進去幾分,到底是重重點了點頭:“誰撒謊……”
“誰是小狗。不過,你可得打敗我——我不會對你放水的,小周。”
“……才不用放水。”
周澤楷似乎還有點生氣。葉修就笑,繼續引他有一句沒一句說着醉話,直說道天色黑下來,也就這麽相依着睡了。
半夜裏周澤楷總算多少醒過來。他盯着帳子半晌,才模糊想起之前事情,轉頭看着自己身邊男人。葉修正睡得四仰八叉,手腳壓一半在他身上。周澤楷索性轉個身,從背後抱住葉修。
抱歉,前輩。周澤楷想,——這句話我即便喝醉了也不會忘記。
睡夢之中的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又被周澤楷耐心而堅決地拉了回來。
——今年的華山劍試上,你便等着我吧。
四
第二日兩人起身,算一下行程,便去向于鋒鄒遠辭行。沒想到到了前廳,反而是于鋒先開了口:“前輩,我知道你們急于上路,但這邊還有位舊識,您不去見一見嗎?”
葉修一怔:“舊識?”
“前輩好忘性。當年北橋法師千裏遠赴大理,路上也算得了前輩助力。您不想去見他一見嗎?”
葉修被這麽一說,也想起當年那位為張佳樂一力所護達摩宗人,神情上不由也恭敬起來:“自當請教大師。”
周澤楷亦聽葉修說過昔年故事,此時也是點了點頭。
于是四人離了百花谷,騎馬到了大理城郊一棟寺院。大理立國本來以佛教為本,周葉兩人一路行來往往見廟宇興盛;偏偏這棟寺廟卻極是樸素,唯路上信衆不知凡幾,皆向寺廟而去。于鋒問了一番,才知道此日恰逢經會,不由有些懊惱:“前輩見諒,沒想竟趕上如此不便利。”
“沒關系,我們厮殺久了,聽聽講經也是好的。”葉修擺擺手,不以為然。于是四人下了馬,随信衆挨挨擠擠進了庭中,便見衆人皆合掌虔禮、圍住正中講壇上一名灰衣老僧。那老僧正緩聲道:“——何名般若?般若者,即常言智慧也。若于一切所中、一切時中,念念遠于愚行而能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
此時,便聽下面有一人問:“如何常行智慧?我等常人,不得開悟,還望大師指點明路。”
那老僧安然一笑,擡頭恰恰望向葉修周澤楷方向:“吾昔年自中州而來,亦遇艱難險阻,心生愚念迷惘。于彼之時,有一人與我論佛祖西來意,言:唯一意向前而已。便刀劍加身、千夫所指,只此一心所系、向前便是。常人言道,我言般若,亦有何別?不過明心靜性,自見本心而已。”
周澤楷聽到這裏,拉一下葉修,眼裏看他意思明明白白——沒想到你還曾這般與人拽文?
葉修絲毫不慚道:“我哪懂佛法?當時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大師看我有眼緣,那是運氣。”
周澤楷想了片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葉修微微驚訝,轉過頭去。卻見周澤楷面色微紅,道:“本心而已。”
葉修嘴角微微勾起,只聽臺下人又再發問,而北橋法師又一一解答——那些經義只遠遠近近響着,抵不過身邊之人一道心跳與兩只手相握之間慢慢攀上熱度。
他們已經并肩走了這許多年,此後還要并肩走得更遠、更遠。便縱天地之廣、人生多艱,只有這件事,從未變過。
“別擔心。”葉修說着,因為盛夏驕陽微微眯起眼睛,而手又握得更緊了些,“我便在這兒。”
那一刻天正藍,風正好,遙遙遠處傳一聲村童牧笛,将人間煙火氣和梵唱聲聲都混了一起,慢慢地在初夏驕陽裏蕩開來。
[終]
作者有話要說:
*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