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韓張]丁令威歌
一
韓文清幼時,世間尚還是舊時模樣。
山野水澤裏不曾有妖獸異形,仙人道法也不過是遙遠傳說。他随了城裏武學師傅學拳,蹲馬步一蹲兩個時辰腰板仍直挺挺的,師傅見了滿意撫着胡須,說好小夥,有韌性,當給你找個正經師父開蒙。
那時候城裏霸圖會三當家正帶着一夥伴當出來吃酒,看見這邊場上情況就笑嘻嘻晃進來,問他學的什麽。
大洪拳。
可與我來試兩招嗎?
小韓文清繃了一張臉,鄭重點點頭。三當家開始只覺得這孩子有趣,打起來才被他兇猛吓了一跳。雖然人小力薄,被小孩子打到也丢臉了些。于是三當家略認真了些将韓文清絆倒在地,本以為這下小孩子要哭出來,卻沒想他骨碌一下站起來,竟連身上土也不拍就拉開架勢。
乖乖,這直是只小老虎真了不得。
三當家感嘆了句,打起來更着意多了幾分指點。最後韓文清累得氣喘籲籲卻仍倔強拉開架勢,三當家矮身在他面前,問:
“你可願意做我徒弟?”
韓文清盯他一會兒,眉頭緊緊皺着。
三當家叉開五指,又慢慢在他眼前收成一個拳頭:“跟着我,老子教你如何做天下第一。”
韓文清極嚴肅盯他片刻,終于點一下頭,不肯多說一個字。
那時節,霸圖會不過是長江一十八水幫中不上不下的一個中游幫派,遠不如現下把持長江上下漕運的龍頭老大模樣來得風光氣派。但韓文清從沒忘記霸圖最初那座三進小院,從沒忘記在青瓦檐下與他講習招式的師父、在飯桌上一邊磕着煙袋一邊談論江湖形勢的二當家、每天早上帶他們一衆學徒恭恭敬敬在關二爺前面敬一炷香的大當家。
那時節世道依然平靜安好。
韓文清從來沒想過會遇見張新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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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昆侖長老們蔔出天下将有動亂之時,張新傑不過是在外門修行的初級弟子。一時間走到哪兒,人們議論的都是這件事,而張新傑依舊和往日相若,一副不動如山模樣。旁人若問他意見,他也只答“随機應變”四字。
他同門卻最知道他事事計劃極是詳細,随機應變四字,無論如何和張新傑安排不到一起,只是不信;有人還背地裏說他冷漠清高。但三年後內門考核,張新傑也得躍龍門,長老問他欲擇何術修習的時候,張新傑道:“願為醫者。”
長老眼中微微閃過什麽:“若選此道,則須歷世間情、行俗家道、懸壺濟世、廣積功德,方得有修行圓滿一日。你得想清楚才好。”
張新傑只深深行禮下去:“弟子已考慮周詳。”
長老撚須良久,才将他名字寫在杏林簡上。寫就之後,仍搖首道:“可惜了。”
知道長老在感嘆什麽,張新傑再行一禮,才伸手接過那枚結着杏黃色絲縧的玉佩。
那之後十年,天下大亂,妖獸異形出沒傷人,唯江湖俠士據門派之力方得一抗。昆侖集衆修仙門議,乃各遣門下有能弟子以為助力。
張新傑便于那時下的昆侖。
他并不像修劍修符的同門有飛天遁地法門,得靠自己兩條腿慢吞吞走下山。等他一路沿江而下,終于按長老吩咐找到名為霸圖的長江水幫的時候,只看見一座不知怎地缺了半邊瓦頂的正堂裏正坐着五六個人,有的修铠甲,有的磨刀劍,正中那個正教人往他頭上裹紗布,鮮血仍不斷淌下蓋住他半張臉,卻沒遮去他眼中半分煞氣。
張新傑看一晌,舉步走進去,禮貌請那手都哆嗦了的年輕人讓開,對正中男人頭上傷口施了個小仙術:“這樣傷口便合上了,雖則如此,還是要再休息一日才好。”
那男人半張血臉瞪過來:“你是什麽人?”
“昆侖杏林弟子張新傑,特來相助閣下。閣下便是霸圖會大當家韓文清罷。”
男人看着他,雖然沒有皺眉,仍然一股叫人不敢直視的兇煞之氣。張新傑坦坦蕩蕩任他打量,不再多說什麽。
“你來得太晚了。”最終韓文清只丢下一句,便起了身到庭中打點人員分布。原來江裏最近又出了厲害惡蛟,韓文清已經帶人圍攻兩次,只是拿不下來。張新傑跟過去聽,最後看韓文清沒點到自己頭上,才上前一步道:“在下也去。”
韓文清看他,仍是半臉血。張新傑心裏皺眉,終是沒出言糾正什麽。韓文清最後揮揮手:“想來就來。”
那一次成了霸圖折損最少的一次。只因為韓文清一馬當先沖上去後,張新傑一邊跟在後面使各種仙術,一邊指揮大家圍攻,竟是恰到好處。最後霸圖一夥扛着惡蛟屍體鬧哄哄游街,被城裏父老勸酒勸得個個滿面紅光,見了張新傑都喊軍師。張新傑不應也不反駁,八風不動一般跟着衆人回到霸圖,又是一番熱鬧。他坐在席中,來酒便飲,神色不變。韓文清則是滴酒不沾,看他喝了半天,問:
“你們修道之人,都喝不醉的嗎?”
“嗯。世間之釀,再喝多少,也無甚差別。”他淡然回答。
這時候天已近暮,衆人鬧哄哄在院裏支了松油火把,一副痛飲達旦的架勢。張新傑忽然後知後覺注意到韓文清臉上已拭淨了,只是他那氣勢過于兇險,乍看之下竟感覺不出什麽差別。
韓文清沒注意他正在看,手裏轉着一個杯子,沉思半晌才問:“你要在這裏待多久?”
“待到霸圖不需要我為止。”
韓文清手中杯子忽地停了下來。他拿來一邊四方錫壺斟上酒,向前一舉:“君子一言。”
張新傑舉杯相迎:“快馬一鞭。”
那之後張新傑就在霸圖待了下來。
直至今日。
三
最初時候人們都不知道異獸從何而來。只一夜間,它們開始出現于山林水澤之中,有的能操風雷,有的能運水火,有的帶毒,有的斬而不死,有的刀槍不入。官軍試圖征剿,卻是體大不轉,無從調動,傷敵不及一千而自損已過八百;最後只好狠心,按了不知朝中哪位大臣的建議走了招募民團的路子。首批便發了十枚金牌與江湖門派,上鑿四字篆書陽文:
順天安民。
此刻那牌子正在韓文清面前木函之中。
他看着那牌子,卻是沒想剛才慶典之上一片輝煌熱鬧,只想起最初之時,他師父為口噴毒砂的蜚獸傷了半邊臂膀卧在床上,臉上一片紙白卻還撐出笑意:
“誰會怕那種小東西文清,你也休怕,莫堕了我們霸圖的聲名。”
韓文清合上那楠木函,将這沿江一十八家水幫龍頭老大的權柄和來年華山劍試的資格都封進光照不到的暗處。動亂不及三載,處處又是升平盛事花團錦簇,哪裏也不聞戰叫。
太平。
而韓文清只胸口發澀,對着并不存在的對手握緊拳頭。
然後他聽見窗外那道熟悉聲音:
“讓他們将采集異獸筋骨皮毛的法子分下去。凡是收集的材料,都送與霸圖統一冶煉。”
“這不好罷?”
“沒什麽不好。真能處理好不浪費材料的,也不過我們這邊幾個煉器師。再說,到時武器铠甲,不會少了各家的。”
“是。”
手下喏聲去了。韓文清推門出去,正看見張新傑一襲鶴氅立于走廊之上,看見他便朝他一揖:“大當家。”
“你也不去前面和他們熱鬧嗎?”韓文清問。前廳酒宴歌笑之聲,在靜夜裏直飄過整座院落。
“時近子時,我需回去打坐養氣。”張新傑一貫慢條斯理解釋,“大當家也應早些休息才是。”
韓文清點點頭,知道眼下這小小慶典抵不過張新傑雷打不動的作息。只是,月光似乎太過明澈,落在雪白鶴氅之上竟将張新傑襯得隐然有仙人之姿。這也難怪,他本來是昆侖弟子,已是一腳踏出紅塵的世外之人——只是這想法,卻讓韓文清不由自主皺緊了眉頭。
張新傑似乎也察覺到什麽,略走近半步,問:“大當家可有什麽不适嗎?”
韓文清覺得自己的臉驀一下熱起來,全無來由的。他目光飄移片刻,只道:“怕是之前被那幫小子灌酒多了。”
“那還請早些安歇。我便不打擾了。”
張新傑點點頭,自行去了。韓文清站在原地望他背影消逝在走廊另一端,卻是不知怎地想起小時聽人講過那藏下報恩白鶴羽衣而娶了仙女的村民故事。結果卻是怎生來得?
他甩去這思緒,到前廳名為哄勸實為威懾地叫衆人散了酒宴——也免不得又被灌上幾杯,最終搖搖晃晃地回了屋一頭睡過去,像是做了一晚上的夢,到頭來卻是一個也不記得,只剩下不知誰的半句話在昏昏沉沉間響着:
最後她從箱底找出羽衣,便化成白鶴去了。
韓文清翻身坐起,明烈陽光竟晃得他畏縮了下。這時候他小徒弟宋奇英端了大碗跑進來:“師父,早!”
他瞅一眼孩子紅撲撲臉蛋,先問:“早晨三趟長拳已走過了?”
宋奇英挺挺胸脯:“是!”
他一邊披衣一邊下了床:“這碗裏是什麽?”
“軍師吩咐給您弄的醒酒湯!”
韓文清的動作微不可見地僵了那麽一下。他扣着扣子,說:“你先去演武廳。蹲馬步半個時辰,然後我去考校你猛虎掌法的進度。湯先放那。”
宋奇英答應一聲,一路小跑地去了。韓文清将自己打點停當,舉起醒酒湯喝了一口,就被過多的胡椒面和醋弄得嗆咳不止。他剛想把宋奇英叫回來問問這玩意竟是怎麽弄的,就想起來昨天酒宴請了外面廚子,順便就放了原來廚娘三天假叫她回家探親。
那麽
韓文清盯着手裏的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竟一口一口,慢慢把那醒酒湯全喝下去——卻是一路從喉嚨暖到心底去。
他想,又聽見那徘徊不去的半句話:
便化成白鶴去了。
四
一開始,張新傑并未想過自己會和霸圖會如此之深地結下因緣。
當年昆侖弟子下山之時,除了那些于人世有特別因緣的,往往都是長老随意指個地方。張新傑便這麽得了吩咐下山,想着只要将手裏各種法術教給霸圖之人就可以再度出發——動亂将起,天下滔滔,蒼生塗炭,霸圖不過是一個開始之所,需要他的地方還有很多。
張新傑決定的事,鮮有不按他計劃完成的。
只除了霸圖。
最初霸圖會幾乎不成樣子。人手既少,財力也匮,卻偏要站在一鎮百姓前面頂住江中為惡的異獸。尤其大當家韓文清總身先士卒,勇往直前,絕不退讓,多少次都讓張新傑覺得他完全是不要命了——即使自己正在後方用仙術支援,也手心捏半把冷汗。後來他聽李藝博說起上一代三位當家都命喪異獸之下,心中才多少有些明悟。
但狀況畢竟是好起來了。先是鎮中商家聯合予了霸圖一筆不薄獻金,張新傑又找了人手用異獸骨爪鱗毛鑄煉了武器铠甲,漸漸,每次戰鬥下來,受傷的人便愈發少了。再過一年,霸圖會所在從當初垮了一半瓦房變成堂堂大院,會衆五百,弟子衆多,就連張新傑所擇弟子杏林醫術亦有小成。張新傑知道自己功成圓滿,合計一番準備辭行,便去演武場找韓文清;到了那裏,看見男人擰着眉,一招一式教習弟子會衆,于是立在那裏靜靜看了下去。
韓文清卻是又示範了一套拳才瞥見他,走過來時順便撈了下擺擦一把汗,問:“軍師可有什麽事嗎?”
張新傑一眼瞥見他腹間那道剛結起的粉紅長疤,忽然就想起那天韓文清與虎蛟格鬥幾乎被開腸破肚,會衆急急救護下來叫他醫治——可就算被他按着傷口,韓文清也連眼都不眨,雙手仍握着拳頭就仿佛要随時站起繼續戰鬥一般。
張新傑下意識收緊手指,就好像那點熱血還沾在手上。若是那些不成器的弟子,還能把他救回來嗎?
張新傑想,本來的告辭之語鬼使神差變了:“聽說朝廷正發下十面金牌,持金牌者可代天征剿異獸,官府亦要予以協助。”
“我亦聽聞此事。只霸圖會根基太小,無法和大牌幫會相比。”
張新傑點頭,卻又道:“——若是長江上下一十八水幫呢?”
那之後霸圖會真成了長江水幫龍頭老大,分舵遍布長江上下,甚至在華山論劍上也曾一度登頂。韓文清仍一如既往,早起練拳,下午教習,若有異獸出沒,便率衆出擊,江上漁民得了霸圖庇佑,多有立長生牌位為之祈福的。
而張新傑再也沒有想過離開霸圖。
後來就到了那個多事之秋。
原本張新傑是不信所謂運氣的。直到林敬言和張佳樂先後作為客卿聘進霸圖,他才開始覺得某些運道之說看似荒誕不經虛無缥缈、卻也含了那麽一兩分道理在裏面——否則他便想不通自己怎麽會因為季節之交的幾場陰雨而染上風寒。
一開始張新傑還不覺得這是什麽問題,照樣一絲不茍地按着他萬年不變的作息處理公務,卻忘了小病也可養虎成患。更雪上加霜的是,那幾日間竟是所有事情都卷在了一起:分舵的人和葉修一夥又撞上了,兩個轄下水幫因一樁生意吵了進來,賬房又把半年分紅賬本送過來請他最後審核兼之他實在已太久沒生過病,結果就在他看賬本看到一半想去弄點茶的時候,卻一陣天旋地轉倒了下去。
再醒來便是在自己屋裏。
屋角火盆已點起來,被子暖和和地蓋着。張新傑只覺渾身酸痛,竟是比上華山打了一架還累得多。
“——醒了?”
在床邊響起的,竟是韓文清帶了三分怒意的聲音。
張新傑轉過臉看着猶如哼哈二将一般靜坐床邊的男人,一時有點搞不清狀況。
“昆侖杏林弟子竟然把自己弄得病倒在床,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韓文清擰着兩道眉毛,似乎是考慮到對面是病人才沒像慣常那般咆哮起來,“你若忙不過來,何不與我說一聲。就算我平時大體教習弟子,那些賬本公文,我便不甚熟練,這些年好歹也在你耳濡目染下培養出來。更何況,林敬言張佳樂又不是請來擺設的——”
若不是張新傑從一開始便已熟稔韓文清為人,恐不能那麽快便在韓文清嚴厲語氣下聽出一絲藏不住擔憂。他轉動視線,看見一旁銅臉盆中浸着的巾帕,想到身邊江湖上人畏之如虎的男人在那裏躬着身細心擰帕子的樣子,忽然就有點好笑,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于是他正色道:
“太久沒有生病,一時輕忽了。下次絕不會如此。”
韓文清盯他片刻,伸手試了下他前額溫度,總算吐了口氣:“那些東西,我已處理好了。你且歇息,好生将養三日便是。”
“這等傷風,不過一二天——”
他剛開口,就被韓文清把後半句瞪了回去。張新傑面上點點頭,心裏卻腹诽三天連蘑菇都養了出來。
韓文清又仔細看他臉色,半晌才嘆口氣,道:“我還以為修道之人不會生病。”
“吾等修道,和汝等習武之人無甚差別,雖能強身健體,遠非百病不侵。真正修仙之人,步步築基成丹修煉元嬰,迎天劫而修長生,自是不同。”張新傑解釋,“只是我中途而辍,早絕了修仙念頭。”
韓文清挑眉:“一開始卻是想過?”
“小時候有個白胡子老頭,說我資質卓越,和父母讨了我去。家裏孩子既多,又聽聞去了昆侖便吃用不乏,父母便欣然同意了。”張新傑語氣平靜。
“我以為世人皆求長生不老。”韓文清說,不知為何嘴裏有些發苦。
張新傑默然片刻,就在韓文清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才低聲道:“你聽過遼東丁令威故事嗎?比起千年來歸人事皆非,我只想”
珍惜眼前人。
這五個字,幾乎已到嘴邊,終于是繞了一轉又吞了回去。
慢慢暗下來天光裏他辨不清韓文清眼神,而男人只是站起來,似乎在猶豫着什麽,最終卻也只道:
“好好休息。”
張新傑聽得門上一響,嘆口氣,沉進溫暖的被褥裏。
這次仍然是什麽也沒說。
人言張新傑萬事皆有計劃。
只有一事未按他計劃,便是霸圖會。只有一人他無法計劃,便是韓文清。
五
那年秋日,就仿佛一年來沸沸揚揚的鬥神葉秋被逐散人君莫笑崛起霸圖新聘客卿嘉世失了金牌諸事還不夠引人眼球一般,呼嘯幫毫無預兆便向昆侖弟子張新傑下了聘書——字裏行間,竟不提霸圖二字,只将昆侖諸門派當年決意好好闡發一番,自言現下雖有猛将,卻無謀劃之人,恐是不得保一方安寧,因而重金禮聘張仙師雲雲。
這信透過丹青會一衆公開出來,一時恨不得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呼嘯幫正重金禮聘霸圖軍師。
林敬言拿着那封信的副本,從頭到尾看了兩遍,說一句“胡鬧”便把信揉了。
張佳樂自顧自倒了茶喝了,道:“呼嘯這是以大義要挾霸圖。面上雖然漂亮,實際上卻是龌龊。”
林敬言默然不語,他向來與呼嘯長老有隙,才因此遠走霸圖,此時對着這封信,也不好再說什麽。張佳樂多少明白他心情,只拍拍他肩膀,說:“呼嘯的人若真敢來,老韓還不得亂拳将他們打出去。”
林敬言想起今天韓文清看見那封信表情,卻搖了搖頭:“我只怕他鑽了牛角尖。”
張佳樂詫異張大眼睛:“不能罷?江湖裏誰不知道霸圖大當家和軍師好得蜜裏調油一般。難道說張新傑竟真想走不成?”
“他自然不想。”
“那是說老韓會願意他走?”
“他定然不願。”
張佳樂放了杯子趴在桌上:“這,我便搞不明白了。”
“有時候,越是在意,越是沒辦法說出來。”想起了現在身在興欣的老友,林敬言的眸色暗了幾分。
張佳樂閉了嘴,若有所思地想着什麽。這時候就聽院外一陣騷亂:
“——呼嘯的人竟真來了?”
“打出去!”
“大當家呢?”
“師父說他不便出面——”
“這是哪門子道理?!”
“不管怎地,我們先去——”
林張兩人對視一眼,便也起身,跟着一衆會衆往前廳去了。
韓文清打完一套長拳,做個收勢,才緩步走到一邊扯了巾帕擦汗。他不是沒聽到之前外面亂哄哄地鬧,可他知道自己沒法出面——就像他昨天對宋奇英說過的:這事只能張新傑自己決定。
而他竟沒和軍師談上一次。
一半的,韓文清知道張新傑并不會走——若要走他不會對自己一言不發;而另一半,那信中誅心字句卻也讓韓文清猶豫起來。
并不是霸圖不再需要張新傑。
只是,對昆侖弟子而言——若還有旁的地方更需要他一展長才,于公,韓文清或霸圖都說不出半個不字。
而私心裏——
“——你果然在這。”
韓文清将手巾從頭上扯下來,回頭看見張新傑一身玄衫,袖手站在門口看着他。——正和許多年前、一般無二。
他喉嚨裏緊了一下,卻故作平靜走過去:“軍師。呼嘯可走了?”
“走了。我給他們紹介了幾位相熟師弟,只不知呼嘯能否禮賢下士。”張新傑平平說着,韓文清盡量維持住平時一張嚴肅臉龐,暗暗把心落回肚裏:“如此,甚好。”
張新傑看他良久,才緩緩開口:“之前那一次,我到演武場找你,其實是想辭行的。”
雖然已過了許久——韓文清卻一下便知,張新傑說的曾經是哪個午後。他剛想說什麽,卻被張新傑舉手制止:
“但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大約是無法走了。而且——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走了。”
韓文清瞪着他,那模樣若是被旁人看到大約得吓得腿軟。而張新傑只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只沒走兩步就被一把拖住了手腕。
那手勁大得恐是要在之後留下淤青。
但張新傑一點兒也不在乎。
“我只想”韓文清重複幾次,終于說了下去,“你會有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
張新傑點了點頭:
“嗯。——便在此間。”
聽到這兒,屋外跟來的林敬言扯住張佳樂的領子一路将他拉走了。明器師怕被發現,直出了院落才大呼小叫起來:“老林!剛到緊要關頭你怎麽就把我帶走了啊!”
林敬言抱臂看他:“你真想過一時瘾,然後聽韓文清花上三個時辰與你談人生?”
張佳樂激靈靈打個哆嗦:“還是算了。”
林敬言好笑地看着他,随即招呼外面會衆散了散了——大當家與軍師正自議事,莫要打擾。
遠處的雲也散了。江邊飛來兩只白鶴,在園中歇得一晌,又是成對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