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陶軒]獨卧滄江
一
陶軒小時在學堂,一次夫子考問每人志向,當衆懵懂孩童尚說着做大官掙大錢時候,陶軒卻站起來,答:自當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夫子大喜,道此正是我輩讀書人應有氣度。吾教汝等就學,便是讀聖人書,明天地理,為生民立命,為萬世太平耳。
理想便總是好的。
可惜陶軒雖早早中了秀才,省試卻極蹉跎。他三試才勉強得中,索性息了會試念頭,買個員外銜經營家中田莊去了,平時算是遠近樂善好施的善人,地方官府也走動得開,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喚他一聲“陶大員外”。
陶軒知道,自己這一輩子也就如此了。
——直到天地動亂之起。
後來陶軒自己都奇怪自己如何有那般動力。杭州地處東南,人口稠密,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繁榮,妖獸異形開始不過是《山海經》般怪力亂神傳聞,人們提起只當做不得準的野狐禪。卻忽地,有只窫寙一夜之間從江裏出來,直将一座杭州城攪得亂七八糟。當日裏官府動用全部駐兵衙役,才勉強打退了這異獸。衆人驚惶稍定,卻都知道苦日子還在後面,各自計較屯糧避難,直是八仙過海各有妙招。
但陶軒知道這絕非長久之計。在官府開始發下花紅之時,他也多方打聽,才聽說北地滄州出了兩個獨行俠,年紀雖輕,對付異獸極是厲害。
于是陶軒就去了。
他在滄州小院裏見到葉修和蘇沐秋的時候正經吓了一跳。在之前那些所有關于“一葉之秋”和“神槍”的傳聞之中,沒有一則能讓陶軒預料到這兩人甚至未及弱冠——甚至蘇沐秋臉上還因為前日受傷帶着病容。
所以陶軒延請他們去自己山莊作為客卿之時,便多少覺得,這反倒是自己給了二人一個絕好機會。若不然,這兩人卻又去哪兒呢。
二
後來嘉世便真的在杭州慢慢立了起來。陶軒本來官面上便交流得開,現下更是如魚得水,先是從官府軍械庫裏搬了武器,又募私兵、延高手,杭州地界上異獸一二月間便被嘉世掃得三三四四。到了當年臘八之先,州城中一衆商人店主合計,敲鑼打鼓地往嘉世山莊送了“保境安民”牌匾。
陶軒面上一徑謙讓,心裏卻說不出得意受用。往日裏他雖然也算個員外,如何比得上今日風光?于是便安排下臘八宴會,更延請城中數得上文士商賈,将偌大個廳堂坐得挨挨擠擠,每人見了他都過來恭維,先贊一番陶莊主如何遠見卓識,又誇獎幾位客卿如何英雄了得,自不必提。
可是,葉修是沒有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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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軒對外說一葉之秋偶感風寒,可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緣由。葉修平常便是個慵懶樣子,陶軒本應高興他有自知之明;可事實上他看着身邊空空座位,心裏只一股暗火不斷上冒。
後來陶軒再想起昔年故事,就覺得或許他和葉修所有争端,早在那個晚上便已埋下。偏可笑的是,那日宴上歌女唱一阕念奴嬌,卻正是“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樽前相屬。”
可惜一闕歌詞雪泥鴻爪,終究抵不過各自分飛。
三
後來蘇沐秋過世了。陶軒和葉修吳雪峰打點精神,先是拿下了朝廷頒下“順天安民”金牌,又三度登頂華山之巅。第三年劍試之後,吳雪峰卻來找他,說是舊傷已成痼疾,怕是之後只能将養,不堪複用了。
陶軒心中極是惋惜,卻也無能為力,只好安排大筆銀子送吳雪峰養老。吳雪峰離去之後,他問葉修,之後如何?
葉修道:只得繼續罷了。
陶軒自己也知道這問話可笑。他四處打探一番知名氣功師,偏偏卻沒幾個比得上吳雪峰的。那日他正對着送回來線報懊惱間,卻聽見演武場上弓弦鳴響。他一驚,搶出屋去看,卻正是一身杏紅衫子少女,手持強弩吞日,和葉修一柄長矛演練。
他怔怔看了片刻,忽地就怒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臺上兩人停了動作,蘇沐橙一個鹞子翻身下了臺,朝他行了個禮:“莊主。”
“你怎麽将你兄長兵器翻出來?”陶軒心中雖怒,但對于女兒一般養大蘇沐橙卻仍是說不出重話。
“我弓術已成,可上戰場了。”蘇沐橙道,眼中皆是堅定。
“”陶軒一口氣哽在喉嚨裏,索性直接越過她去吼葉修,“你也任她胡鬧?!”
“若沐橙願意,我自當保她平安。”葉修道。
“你便願意讓她去對付那些異獸?”
葉修瞳仁驟然一縮,竟是在慣常憊惰之中帶出三分鬥神淩厲:“若她願意,為何不行?而且,你可真正看過沐橙箭術?”他沒說出的話,卻是——如今吳雪峰不在,若沒有蘇沐橙,嘉世又如何繼續前行?
陶軒看着蘇沐橙堅定神情,一時疲憊下去,揮揮手道:“随你。”
事實上蘇沐橙比他想象得更為厲害。她從小和葉修蘇沐秋混在一起習武,來嘉世三年,弓馬功夫亦從未放下——哪怕陶軒給她安排不少大家閨秀課程。就算畢竟比不上她兄長蘇沐秋當年一手神射,但連珠箭出,亦不可小觑。那一年華山劍試,她竟真以沐雨橙風之名,和一葉之秋聯手打出了聲名。
只可惜那年劍試首名,終究是被虎視眈眈的霸圖會拿了去。
四
陶軒只有太多理由埋怨葉修:從來不肯給他長長臉面在該出席宴會時出席,讓蘇沐橙抛頭露面做了江湖俠女(他本來想将她風光大嫁做個诰命夫人),對于人員調遣從來自己做主不肯聽他的。但說來說去,他自己又拉不下臉跟葉修說他如何如何不滿,只覺得當年到現在交情在那兒,胼手胝足一路過來,怎麽可能彼此豁得開臉。在這節上,他後來提拔的葉修副手劉皓便全然不同。劉皓雖然武藝不算頂級,卻極會做人,場面小節俱是想得周全,說話雖然帶了三分谄媚,但畢竟動聽順耳——只弄得有時候陶軒覺得他不該做個俠客,合該做個管家。
後來劉皓與他熟悉了些,自以為摸準了陶軒的脈,便總喜歡在他耳邊講葉修小話。今天如何,明天如何,過去又如何如何。陶軒一面看不上這等行徑,一面又覺得這點诽謗搔到自己心裏癢處——葉修便是就如劉皓所說,不敬尊長、妄自尊大、懶惰無行可他畢竟還比劉皓明白,知道嘉世絕少不了葉修和他手中一柄卻邪,于是每次也便聽過了就算。劉皓見他默然聽了,卻好似得了什麽默許,明裏暗裏給葉修小鞋穿。
這樣,你總該來找我了吧,陶軒看在眼裏,心裏只是想。
但葉修偏是不來,就好像他跟劉皓交惡只是他們兩人之間小事,渾然和陶軒無關一樣。
陶軒心中惱火,心想你和我何等交情,這事體只要與我說一句,還不是片刻便解決的事情?偏你自己硬充大頭——那罷了,你便自己撐着罷。
便是在那時,武林盟主馮憲君找上了他。
五
其實這時所謂武林盟也與之前不同。說是“武林”之盟,不過是朝廷派下監管十門派機構,平日裏做不了什麽,除了劍試稍微出點風頭,便早被大家忘到腦後了。所以那日陶軒收到馮憲君傳書亦覺得奇怪至極,但為了不落武林盟主面子,還是如約去了。
卻沒想到,馮憲君卻是為吉王說項的。
陶軒自己也聽過朝廷立儲之事——這事雖然是人都道“不可說”,卻早已朝野上下暗暗傳遍了。馮憲君過來,只将吉王如何心慕英才,陶莊主如何英明說了個天花亂墜,便是要嘉世暗地歸附吉王,做一番事業,“此後自見好處”。
陶軒聽了,不能說不動心,嘴上卻還在猶豫:“這怕是我等江湖草莽,不堪重用。”
“這話如何說來?”馮憲君便笑,“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卻不信嘉世山莊人衆英雄,有幾個不願意平步青雲的。若等吉王——”他不明說,只拱一拱手,“想是陶莊主至少也落個六品名頭。”
陶軒倒抽一口涼氣,半晌才道:“至少讓我回去,略作商量。”
馮憲君道:“這個自然。我便等陶莊主佳音了。”
于是陶軒回了山莊,第一件事便是将葉修叫進書房,将這事說了。他本來以為這是好事,卻沒想葉修一臉凝重,道:“不可。”
陶軒心裏無明火驀地撞上來:“為何不可?”
“我們嘉世不過是江湖人,江湖人卻管不得朝廷事。再說,現下有英吉二王,東家你就不怕站錯隊伍,好處落不得,反沾了一身腥?”
陶軒自然也怕這個,可是被葉修一說就嘴硬起來:“我自是考慮過。嘉世山莊畢竟是我做主事,怕是這事你還說不上話。”
“東家你非要一意孤行,”葉修皺眉,竟也把話說絕了,“我卻不會讓沐橙等人給吉王賣命。”
“葉修你反了!”陶軒一拍桌子站起來,“你到底還記不記得當年是誰将你請回嘉世?”
葉修沉默片刻,道:“——陶莊主忽然叫我舊時名字,我還真不習慣。”
“是啊,你連名字都能忘了,更記不得當年舊事。”陶軒說着,又是氣惱,又是疲憊,只重新坐回椅子裏,道,“——你去罷。”
“東家還請三思。”
葉修終于還是說完了才走的。陶軒停一瞬,寫了符書給馮憲君,只道和手下有些龃龉,想是不能為朝廷效力了。
沒想到馮憲君回符書極快,卻道近日在江南有個青年俠客,名喚孫翔,武功高絕,陶莊主或可一晤。
陶軒捏着這張符書在書房裏坐了一個晚上,第二日一早頂着晨露就出門了。
他只想自己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葉修。
六
在孫翔來嘉世前一個晚上,葉修終于是主動來找了陶軒一次。陶軒也不知道他怎麽知道孫翔的事情——但也不難想,這事劉皓賀銘他們都知道了。葉修進了門,少有地在慵懶中帶了些許疲憊,問:“老東家,我想我們倆這份聘約,大概就到今天為止了吧。”
這對陶軒本來是正好的。他也想過如何勸慰葉修,叫他自去找個出路,甚至連給卻邪的補償銀錢都想好了。偏偏葉修往他面前這麽一戳,他便一句好話都想不起來,反是冷哼一聲:“——你只在這時候才知道找我。”
“莊主日理萬機,如何常來攪擾?”葉修笑了一笑,道,“我要走,只要帶一樣東西。”
陶軒冷哼一聲:“卻邪不能讓你帶走。”
“我不要卻邪。”
“沐橙更是別想。”
“她年紀已大,這事情得她自己做主。”
陶軒聽得不高興,心想你還真要将沐橙帶走了似的:“那卻要什麽?”
“老東家可記得早年沐秋做過一柄千機傘?你答應他若有閑暇便整修起來,可直到今日也無閑暇”葉修頓了一下,道,“我便要那柄傘。”
陶軒定定看他片刻,道:“那柄傘自是無關。只是你想帶它走,便答應我三個條件。第一,不可對外人稱你是嘉世門人;第二,将卻邪留在嘉世、不再用一葉之秋名頭;第三,一年之內,不可複入他人門牆。”
——陶軒本以為,這三個條件刁難至極,葉修無論如何也得說幾句軟話。若葉修服了軟,他再改口,拿出準備好銀錢,勸慰幾句,總也不枉這相交一場。
卻沒想葉修只是一點頭,道:“好。”
葉修走的那天,其實陶軒是在的。他在書房裏坐着,明知道聽不到外面動靜,明知道自己和葉修之間已經将話說絕将事做絕了,絕無轉圜可能,卻仍是等着。
直等到過了正午,才有劉皓偷偷摸摸進來,小聲對他說:葉修已是走了。
陶軒看他一眼,讓他出了書房,轉身看見自己案上筆架,竟是發了狠一把掼在地上。
他想高僧說過的怨憎會,大抵如此。
七
等到嘉世敗落、大事抵定之時,陶軒先是遣散人衆,又将山莊挂名出售。別人以為他已走了,他卻還留在杭州郊外一棟小小別院裏,直到所有人都離去了,他才偷偷摸摸回了山莊——卻見昔日繁華盛景,一時只剩下空落落亭臺樓閣,他一個人走在院子裏,也不知怎麽,三轉兩轉,竟繞到了演武場邊。看見一旁兵器架上還立着幾支戰矛,他也過去抄起一柄,揮了三兩下。
“——沒想到老東家當年也還練過武。”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陶軒一定神,回頭看見葉修并蘇沐橙兩人,問:“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看看。”葉修道,“——見老東家還揮得動矛,安心不少。”
“去你的。”陶軒道——此時他不再擺莊主架子,忽然就覺得輕松不少,忍不住刺了葉修一把,“看見這樣,你心裏可高興?”
葉修卻看他一眼,難得坦誠道:“心情複雜。”
“我想也是。”陶軒将矛随手一丢,道,“跟我來罷。”說着帶頭便走,也不管葉修蘇沐橙跟上來沒有,徑直到了書房,拿鑰匙開了鎖頭,去架上暗格裏取出一只箱子,遞到蘇沐橙眼前:“——這是你的吞日。拿去吧。”
蘇沐橙道:“也要約法三章?”
陶軒只将箱子往她懷裏一推,又回身,從架子底端翻出一只灰突突小盒,打開後遞給葉修:“給你這個。”
葉修一看,臉色也凝重起來:“——此乃西域凝碧之精,老東家你如何弄來的?”
“我只知道是蘇沐秋那張單子上東西,你拿着吧。”陶軒道,也不解釋。
葉修将盒子揣在懷裏,問:“嘉世散了,你此後又去哪兒?”
“我?大把銀錢揣在懷裏,又哪裏去不得?倒是你們興欣,百事待興,我看是過不上這般舒服日子了。”
葉修道:“那便祝老東家心想事成。”說着一拱手,竟是和蘇沐橙去了。
陶軒靜靜在他書房裏站一晌,終于嘆了口氣,頹然坐在了太師椅之中。
就仿佛之前不過一枕黃粱,現在他只得醒來,回到“陶軒”那枯燥無味的現實之中去。
可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就,怪不得人。
八
後來陶軒真入了蜀,在江邊買了棟不大不小宅院,氣候水土均是養人,每日但見青山綠水,之前種種,就在山水之中化成浮雲也似夢境,他再念起“一葉之秋”、“沐雨橙風”名字,只覺說不出的遙遠陌生。
後來他聽說天下動亂已是為一衆江湖英雄畫上句號;聽說朝廷官家終是崩了,英王上位,又一片血雨腥風;聽說西北戰事又起;聽說江湖再起波瀾但陶軒卻從未探問過,便連偶爾上城,茶館裏說書人說這些,他也充耳不聞。
直到有一天,家人說有人錯過宿頭求借宿一晚。這已是尋常事情了,陶軒說你先接待,我整整衣衫便去。于是他重換了長衫,正往前廳走,卻聽見一個熟悉聲音。
他以為自己不會記得,卻沒想全然相反。
于是他扯過老家人,說只對前廳客人說家主有恙便好,若要問起家主姓名,不要回答。
老家人懵懵懂懂,問:可要将他們趕走了?
陶軒搖頭,道:好好接待。說完便自己回了屋子。此時已是傍晚,天色卻将将在深藍中摻入暮色。他立在院裏一晌,聽見遠處江上幾聲欸乃漁歌,為對面山峰攏住回響一刻,又遠遠沿江去了。
終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