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林方]當時只有西窗月
一
林敬言離開呼嘯那天是悄沒聲息走的。他還知趣,不致在唐昊走馬上任賀喜當天離去,硬是緊了一程行程,也不等霸圖那邊派人來接就自己拎了包裹,牽了他那匹老馬半夜出了門。那夜月光極亮,他回頭看時望見一人一馬拖出來半透明影子,而遠處梆鼓敲了三下。
林敬言沒什麽可急的,于是牽了馬慢慢走着。夜靜得厲害,馬蹄聲沓沓幾令人心驚。他想自己真是老了,自嘲笑起來時就看見前方長亭檐下點起一盞燈籠,昏黃光暈描出他家副幫主的臉。
“便要走,不與兄弟我喝杯水酒,也太說不過去了。”方銳說着,扔過來一只皮酒囊,“——這半夜無處尋那熱酒,便拿這個湊合了吧。”
林敬言伸手截住酒囊,在手裏颠了颠道:“你這還是北地燒刀子。我看你不是要給我送行,是要把我放倒罷?”
“老林你的酒量我還不知道?”方銳又揚揚另一只酒囊,“再說我也是舍命陪君子,來罷。”
林敬言便進了長亭。方銳将燈籠挂在檐上,他二人便就着燈光月暈以三兩句陳年舊事下酒,北地燒刀子一路熱辣辣從舌尖滾下肚中、又泛起三分甘味,直喝到最後再記不清彼此說了什麽又要說什麽,倒着酒囊滾落最後一滴酒液的時候,林敬言忽然就想起四字成語:酒終人散。
那天晚上他畢竟還是醉了。林敬言到了很久之後,也沒法确認那天晚上方銳是不是抱着他哭了。大約應該是沒有,一半就是他自己做了噩夢,又或許,只有那個緊得像要把他勒個半死的擁抱是真的。如果真去問方銳,估計呼嘯第一義賊大概只會嘻嘻哈哈蒙混過去,所以也依舊得不着答案。
最後這節最令人郁悶。他捏着筆,對着用以傳書的符紙皺着眉頭像是要把它看着火了一樣。正好路過的張佳樂看到他這模樣,不由得大驚小怪起來:
“老林你跟那符紙有仇我怎麽不知道?”
“去去去沒你的事。”
“說真的,要是這種符紙不好用我介紹你別家,上次那個道士賣我的符可好用了,一百張起賣還便宜”
林敬言看了看熱情推銷的張佳樂,想到“一百張”這個量度,心說難道你和孫哲平每天都聯系能聯系出個花兒來啊簡直将人家道士心血全不放在眼裏但在張佳樂滔滔不絕介紹完之後他還是道:
“那道士就在城裏?”
說完林敬言頓時覺得自己怎麽就中邪了呢。張佳樂卻全沒注意到一樣,很高興地先給了他一打符紙:“喏,這個你先用,我正好過兩天去找他,也幫你帶點兒。”
林敬言覺得自己真的還有最後拒絕的機會。但他遞過去的是兩塊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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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勞。”
最後林敬言得到了一百張簇新的傳書符紙。他一個人關在屋裏磨了墨對着符紙,想啊想啊,最後還是寫下去:
——那天晚上你哭了沒有?
寫完了,他自覺這件事真的蠢得到家,舉手想要揉了——卻發現它自動折成小鶴模樣,撲閃撲閃翅膀飛走了。
他愣了一盞茶時分,才大吼一聲:
“張佳樂——!”
二
方銳是林敬言從藍雨閣一手搶過來的。
這話聽起來令人疑心又叫人浮想聯翩,若要換個文雅說法就是林敬言伯樂知駿馬、慧眼識英雄。其實全然不是。他當時随着自家師父去藍雨進行拜訪,從沒到過嶺南的少年直對着與中原不同風土人情目不暇接,街上那些小攤兒更是令他目不暇接。于是第一天和藍雨閣主兼了他徒弟喻文州黃少天進行了有禮有節的會晤之後,第二天林敬言就忍不住跑進城東看看西轉轉。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個兒比他還矮那麽點兒的小孩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裏錦囊在他面前揚了一下:“你也忒不小心了。”
林敬言摸摸衣襟才發現錢包還真被偷了。他打量了面前小孩一番,問:“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
“叫你一副外來人憷頭模樣,早被小賊盯上啦。”小孩一仰臉,很是不屑的樣子。
“那你又怎麽弄回來的?”
“使個捉雲手呗,笨。”小孩白他一眼,索性将錦囊丢他懷裏,“仔細莫再丢了。”
林敬言接了錢包,繼續問:“聽你口音,倒不是本地人?”
“我來藍雨閣做外門弟子,來了有大半年啦。”小孩兒道,又上下打量他一遍,“——你也是來藍雨閣的?”
“我只來做客,過幾天就走了。我叫林敬言,你呢?”
“我姓方,單名一個銳字。”小孩很認真地咬文嚼字,“那既然你遠來是客,我權且盡一番地主之誼,帶你去吃好的罷。”
于是那天他和方銳混遍了半個城的小吃攤兒,最後林敬言吃得太撐,晚飯沒怎麽動,還被師父罰了馬步。
其實他師父帶他來,本意教他與藍雨閣喻黃二人交好,偏偏林敬言那幾天整日與方銳出去瘋跑,渾然忘記了藍雨閣直系弟子姓甚名誰。方銳雖然也不過來了本地大半年,卻是走街串巷混得極熟,各處捷徑小道他都知道,市集上一大半店主都叫得上他名字,只要嘴甜叫幾聲叔叔伯伯就能得了新鮮吃食。林敬言跟他後面跑了三日,不由問:“方銳你真是練氣功一脈的?”
“嗯嗯,我師父說我經脈通暢,氣海寬廣,練這門功夫最是适合。”方銳一邊說一邊啃炸果子啃得滿嘴冒油,林敬言盯着他看來看去,怎麽也沒辦法把方銳和腦海中帶點兒仙風道骨、沉穩寡言的氣功師形象聯系起來。
“哎,可惜明年入了內門,就不能再這麽出來亂跑了。”方銳說着,自己肩膀也先垮了下來。
林敬言忽然靈機一動,道:“既如此,你為什麽還在藍雨閣待着?來我們呼嘯幫吧,就算做了內門弟子也得天天在外面跑來跑去,比你現在都自由!”
方銳眨巴眨巴眼:“真那麽好?”
“嗯嗯,我們呼嘯一幫出身草莽,總不能脫了民間習氣,因此所有弟子,首先要和販夫走卒打成一氣,講一個‘大隐于市’的原則。”林敬言越想越覺得合适,“我們正好這幾天就回去,要不,方銳你與我們一起回去?”
方銳問:“那邊也有這等熱鬧集市?”
“只好不差。”
“你師父嚴不嚴啊?”
“哎呀我師父人可好啦!”
于是兩個孩子就這麽把一件人生大事訂了。林敬言回去和他師父及藍雨閣主一說,兩個大人都苦笑着搖頭,但畢竟看他們心意誠摯,也就成全了這兩個玩伴,讓方銳改行拜師禮,帶兩人一并回了呼嘯。
後來方銳提起這件事情,便玩笑說是他年少無知,被林敬言哄騙了來,來了才知道這邊冬天冷得緊,可把他這南方人凍壞了。林敬言說咱倆從來擠一張炕上你搶我多少被子你真好意思說嗎?方銳道要這麽算咱倆賬就長了,先從某年廟會上糖葫蘆風車算起吧。
林敬言便板了臉,做模做樣說:這有意思麽方銳方大俠?
方銳說:那當然得算仔細了。萬一哪天咱倆拆夥,我合計着怎麽着也得把你虧欠我的,全都偷回來再說。
林敬言笑着回他一句扯淡,卻是怎麽也想不到他竟還有離開呼嘯的一天。
他們竟還有分開的一天。
三
被林敬言一嗓子吼進來的張佳樂一臉懵懂,進來還問着:“老林怎麽了,這般大呼小叫的”
林敬言拉了臉就真有幾分流氓氣色:“我問你這符紙怎麽回事?”
“不好用?”張佳樂捏起來看了又看,“不會呀,明明是一撥買的,我昨天剛試過——”
“我還沒寫擡頭符引,它怎麽走的?!”
張佳樂于是一拍手:“原來你說這個啊?所以我跟你說這符紙忒好用,那道士特地在做符紙的時候加了一味靈犀子,只要你寫符書時候心裏想着那個人,一寫好就自動寄去,極是便利。老林你臉色怎麽這樣難看?難道寄錯了人?”
林敬言噗通一下坐進自己椅子裏,心想這次老臉真是丢到姥姥家了。他抹把臉,道:“沒寄錯。”
張佳樂想說既沒寄錯又有什麽關系,窺了眼林敬言臉色硬是沒敢說,陪了幾聲幹笑就一溜煙地走了。林敬言慢慢定下神來,左思右想半天覺得這事也沒那麽嚴重,他跟方銳誰跟誰,從小睡一張炕,好得恨不得都能鑽進一條褲子裏似的,就算問這麽個事好像失了他當老大的尊嚴,估計也沒那麽嚴重
他這邊正想着,忽然就聽見窗外有什麽東西在敲敲打打——原來是一只新的符鶴,正拿那喙啄他窗棂。林敬言連忙推窗将它拈進來,那鶴轉一圈就化成符書落在他面前,正是方銳從來不曾規整的那筆狂草:
——記反了,明明是你抱着我哭。
林敬言拿着這符書想了又想,最後忍不住又拈起筆寫起來:
——胡扯。別以為我那天真喝醉了就能蒙我。
他寫完,那符紙自動折疊消失了。林敬言琢磨着張佳樂介紹的這東西還真不錯,便跑去演武場做日常教習。他也不知怎地,心情特好,連着把一撥兒上來讨教的外門弟子放翻在地,大家均揉着肩膀皺着眉頭一張苦臉地說林老大您果然寶刀未老就是下次能再手下留點兒情就好了
林敬言道:“不見得吧,你們韓大當家下手能比我輕?”
外門弟子都閉了嘴,心想還不是因為大當家下手太重我們才來找您讨教,不找您讨教難道去找張佳樂讓他用暗器把我們紮成刺猬嗎?不過這話誰也不好說,就只能眼巴巴看林敬言哼着小調兒走了。
林敬言回了屋裏才看見第二只符鶴已是落在桌上。他伸手拆開,看見方銳一連串寫了七個“去”字,還道——我知道你年紀大了拉不下臉,但遠走他鄉掉兩顆金豆子沒啥丢臉的。
可還真難為方銳把字兒寫這麽小。林敬言将兩張符書折起來夾進閑書裏,忽然就覺得那天燒刀子還熱烘烘地在喉嚨口晃着。
“那小子,跟我還嘴硬。”
他喃喃着,決定就當方銳真是哭了,下次見面拿這事嘲弄他。
其實林敬言到霸圖一半是破釜沉舟心态。他原來在呼嘯做慣老大,到了霸圖身份上就矮人一頭,更兼遠來是客,他鄉不比故鄉雖然他跟方銳及朋友都嘻嘻哈哈糊弄過去,自己心裏又何嘗不打鼓。
偏偏霸圖會比他想得還更好。他到霸圖第一天,韓文清張新傑就特地帶他轉了一圈,還帶他去看新做的兵刃——并不是說态度上如何熱情,但言語之間全未将他當做外人。再加上霸圖出身水幫,對林敬言這樣江湖草莽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不但沒有歧視,反而更生些許親近。林敬言卻想起呼嘯幾位長老力主和官府靠攏,亦只暗自苦笑罷了。
再後來,張佳樂一來,霸圖就更熱鬧起來。之前林敬言見過張佳樂,只覺得算是沉穩,兩人說得上話,不過是個“臉熟”程度。但來了霸圖之後,兩人都是客卿,居所靠得近走動便頻繁,這一混得熟了,才發現張佳樂其實性子分外跳脫,所有細心估計都用在那手暗器上了,鎮得住場子也一多半兒是僞裝。
于是一次吃酒時林敬言就笑他,這麽毛躁躁的,可哪家敢把好女兒嫁你喲。
張佳樂咦了一聲,說:我跟老孫都不急。
當時兩人都吃得半醉,笑笑過去了,第二天林敬言才咂摸出不對勁兒來——他跟張佳樂提娶媳婦兒問題,孫哲平卻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後來他才發現張佳樂只要一有機會就提孫哲平:想當年我和老孫如何如何,若是老孫在這兒就好了,這事兒我明天寫符書告訴老孫去林敬言被他念叨得耳朵生繭,覺得霸圖沒把孫哲平聘來真是巨大失誤;當然,他也從張佳樂那邊得到好處——後來林敬言才發現那些個符紙當真好用,因此也就少了些埋怨。
直到有一次孫哲平路過,特地拎了北地特産來看他們。張佳樂很是快活,特地在酒樓上擺了一桌子請大家都來吃酒,不過韓文清向來不是玩得開的、張新傑日程又雷打不動,最後只有他、秦牧雲、宋奇英和了一衆外門弟子過來,衆人又擲雙六又行酒令,直鬧到酒家打烊才拖拖沓沓往回走。張佳樂一時高興,喝得有些多,此時走路直打晃兒。反而是孫哲平知道自己量淺,沒有多喝,倒還着意照料着他。
那時候衆人都在前頭走,只有林敬言還惦記着張佳樂酒量回頭看了一眼,卻看明器師已經是一半兒靠在了劍狂身上,眉眼之間還帶着醉意,而孫哲平正扶在他腰間,低頭在張佳樂耳邊說着什麽,察覺到林敬言目光便擡頭看他一眼。
林敬言忽然就什麽都明白了。
他只覺臉上熱得厲害,不知是酒意還是什麽的,忙點點頭,回過身三兩步追上秦牧雲等人。
那天晚上林敬言在床上翻來翻去,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麽,到了最後朦朦胧胧入睡,卻是夢見了他和方銳年輕時候的事。
四
本來一開始,林敬言師父是真心想叫方銳做自己第二個徒弟,和林敬言一樣練爪法,因此便叫林敬言教他。偏偏到了半截,他們幫裏的賊祖宗一眼瞅見了方銳,考校他幾次之後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方銳要走了。
于是林敬言師父就打趣他:你領來這孩子太吃香喽,你可得看好不要叫人騙走了。
林敬言那時不過十一二歲,不知怎地當了真,跑去找幫裏玩得好的長輩求救。那幾個大人看他們孩子好玩,也不戳破,便騙他說只要把頭發系在一起就是結發,從此一輩子在一起,比兄弟還親。
于是那天晚上林敬言真把他們頭發系一塊兒了,第二天早晨起來竟還因為睡着而纏死了。聽見這事兒的所有人都跑過來好好笑話了他們一遍,最後還得把頭發拿刀子斷開。
這事他和方銳深恨丢臉,彼此就再也沒提過。
林敬言十五歲時候趕上天地動亂,異獸四現。原本閑散度日的呼嘯幫瞬間就被推到風口浪尖上,這一城一州一地百姓性命一下子就壓了上來。
今天退一步,明天便連一步也沒地方可退了。
林敬言師父說了這句話,便堅決将一衆下九流混混聚合起來。他們沒旁的法子,也沒有高絕的武器,只靠蟻多咬死象的法子硬撐了三個月,直到昆侖來人教會他們如何用異獸骨骸冶煉武器,才總算慢慢好轉起來。
但那時,林敬言師父已經受了重傷,直躺在床上動轉不得,就連昆侖杏林弟子也束手無策。
那天夜晚林敬言照例守在師父前面伺候藥湯。師父睡得極不安穩,嘴裏總絮絮說着什麽。他坐在床邊,不時替師父換條新手巾,但也心知肚明這不過聊盡人事,天命終于是兌不過去的。
卻是将過了四更的時候他師父醒轉過來,道:阿言,你在嗎?
他連忙握住師父的手,說:我在這兒,師父您要喝水嗎?
床上男人目光游移一陣終于定在他臉上,半晌才慢慢道:我是不中用了
他心裏一緊,剛叫了聲師父,男人就微微搖頭。
以後,呼嘯,就交給你了,阿言。
林敬言知道這便是遺言了。他一面頭暈腦脹,偏偏某個地方又清醒得可怕,像是脫開自己的身子浮在半空裏往下看似的。然後他聽見那個“自己”說着:
是。您放心罷,師父。
然後他師父笑了一笑。一陣風搖過,桌上燭臺滅了,唯有月光從窗棂裏朦胧漏下來。而林敬言握住的那只手便忽地一沉,滑落開去。
他心裏惶惶,着魔一樣立起來,推了門走出去。原本偌大院子裏現在只剩下幾個人,林敬言茫然四顧,竟然不知道去敲誰的門。
直到這時他聽見隔院拳聲。
他鬼使神差一般走過去。院中方銳正一身短打,一招一式演着長拳,明明是深秋鬓邊卻流下豆大汗珠,專注得連他走近都沒發覺。直到這一套拳走完,他收了勢才看見立在月洞門旁的林敬言。
林敬言張張嘴,說不出什麽。方銳卻什麽都看明白了,本來撩衣擺擦汗的動作就這麽僵在半空。
然後少年幾步走了過來,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你得好好的,方銳在他耳邊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幫主了,老大。
五
醒來的時候林敬言多少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停一瞬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霸圖。他在床上翻了兩個身終于起來,打點停當跑去演武場。
這次霸圖弟子看見他臉色,竟然都沒人敢過來了。林敬言悶悶打一套霸王連拳,把豎在那兒草樁踹倒三根,回頭就看見韓文清正皺着眉頭盯着他。
當即林敬言後脖子上就見汗了。
韓文清卻什麽也沒說,上前一步拉開架勢,道:“來。”
林敬言吐口氣,索性也拉了架勢,摒除雜念,一招攔山虎變式當頭劈過去。韓文清以臂一閉他攻勢,林敬言想也不想,雙手分作兩邊,出了一招雙月牙。韓文清一貫強勢,此時也一招崩拳,不退反進。偏偏林敬言雙月牙可實可虛,他一側身,左手做鈎,用上分筋錯骨手的法子,直打在韓文清左邊肩井上。
韓文清知道如果這一招如是帶上林敬言慣用勾爪,便就是挫骨痛——這三招連打,原本是林敬言成名手段,唐三打之名也正是因此而來。他雖着了一招,反激得興起,腳下步伐連轉,正是雲身步帶雙虎掌的套路。
早晨本來做晨課弟子此時都息了各自功課,全圍攏來看。張佳樂更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招一式跟着講解很是得勁:“看大當家一招旋風腿,老林迎個鐵門檻,這麽硬拼不行啊老林——”
最後二人還是點到為止了。畢竟林敬言功夫多半在爪上,單論空手還是差着韓文清一截。韓文清也知道這個,過了六十回合便收了招,道:“下次再來。”
林敬言雖略居劣勢,卻也打得極是興起:“下次定要讨教。”
衆人慢慢散了時候張佳樂才擠過來,問林敬言:“你怎麽這麽想不開非要跟老韓打?”
“哪有?”林敬言一邊說一邊擦汗,“你也可以和他打打看。”
“還是算了。”張佳樂連連擺手,“跟你我還可以考慮考慮,大當家就算了罷。”
“——來嗎?”
張佳樂瞅他半天:“不是我說,老林,你今天當真不太對頭。出什麽事兒了嗎?”
林敬言靜一晌,剛剛打過的那點暢快又不見了。他悶着聲,道:“做了個夢以前那點兒事。”
張佳樂于是也不說什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離開了。林敬言一個人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正準備回屋,卻看見張新傑從另一邊過來,看見他便道:“林敬言,呼嘯那邊出事了。”
林敬言似乎沒反過味兒來,半天才道:“——什麽?”
“昨天有一撥刺客沖進去,似乎是朝着呼嘯高層去的。但據說唐昊沒什麽事,而方銳受了些傷。”
林敬言瞪了他片刻,罵了聲娘,扔下手巾幾步跑回屋裏去了,匆匆忙忙寫了符書就将它放走,停一晌才覺得這實在太蠢——若是方銳真受傷得重,誰還回他符書?于是他又磨墨,正準備給阮永彬寫符書的時候,擡頭看見一只符鶴歪歪扭扭地飛進來了。林敬言伸手接住它,符書自己展開露出格外歪歪扭扭字跡:——擔心個啥,沒大事。
——沒大事你寫字寫成這樣?
林敬言立刻又寫符書回去。等了一刻鐘方銳回複才來:
——大概不能當賊祖宗了,得幹回我氣功師老本行。
林敬言對着那封符書看了半晌,想問他當時究竟是怎麽個狀況怎麽會唐昊沒事卻叫他一個盜賊受了傷,又想問他怎麽傷的阮永彬怎麽給他治的,呼嘯諸人又都如何。可最後他提起筆,只寫:
——好好休養。莫要着急。
當天直到晚上方銳才回了他符書,道:
——老大,我覺得呼嘯已經不是我們的呼嘯了。
六
林敬言和呼嘯長老鬧別扭并不是一日兩日。
一開始是因為他年紀太輕,後來他與方銳帶着呼嘯領了金牌之後,簡單的質疑就變成了更深刻的歧見。幾個老人總以為現今既然站在官府這一側了,便要洗去昔年下九流污名,改頭換面做起。
林敬言只說幫中兄弟都是街頭田間出來,所擅技藝便是這般,如何要改?若改了,呼嘯又如何對得起老幫主歷來主張?
然而長老們面上不再說了,心下卻是從未贊同過。呼嘯慘淡經營幾年,華山從未一試登頂,最終幾周幾轉下來,呼嘯聘了唐昊,林敬言接了霸圖客卿之位,幾轉幾折之下,當年人事早已面目全非。
林敬言卻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方銳。他每日寫符書過去,倒也不是勸慰,只和方銳兩人打着沒意義嘴仗,從昔年一串糖葫蘆一只風車争執起來,又說起那年比武誰贏了,某個惡作劇到底是不是方銳做的,林敬言偷方銳吃食到底是一次兩次還是三次後來符書裏方銳的字也漸漸恢複尋常狂放,林敬言又讓張佳樂幫忙買了一令符紙,又過了一個月,便聽見方銳接了興欣聘書。
然後方銳給林敬言寫符書,說:
——老大,這回我也走啦。
卻不知為什麽,林敬言那邊符書便再也沒回過來。
他估計對方或許是霸圖正在忙着什麽,也就自己準備行李。他也不像林敬言那麽安靜,走之前熱熱鬧鬧和一衆兄弟喝酒擺宴——呼嘯一衆卻像是将當年林敬言走時候沒能送別的遺憾都寄托在他身上,只把方銳灌得暈暈乎乎,心想老大不在結果我怎麽還是為他擋酒?衆人吃酒直到日頭落了,方銳說你們可真好,直接讓我誤了行程。大家就笑說有什麽嗎,明天再走——還可以再喝一回,是不是?
于是方銳就真暈乎乎回去睡覺了,睡到半夜口幹舌燥爬起來喝水,窗戶之前卻沒關,夜風一吹就叫人頭腦清醒起來。他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月光透亮,呆了片刻,忽然就返身拿了包裹,推門出去了。
——直到城外長亭,才看見悠悠一盞昏黃燈籠下,正有人靠着亭柱坐着,看他過來就舉手招呼:“嘿。”
方銳看見他,道:“我還當你符書半截掉到海裏去了呢。就不怕在這兒等不到我?”
“我還不知道你那個揍性,要等天亮光明正大從大門走掉,還不得哭成球。”林敬言道,“沒奈何,就在這裏守株待兔好了。”
方銳笑:“那我豈不成了只笨兔子?”
“既大且肥,成了罷?——走,送你一程。”
于是兩人便打着燈籠走去。驿道上尚寂寂無人,只有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廢話。等到了渡口,天也将将亮了。方銳将包裹換個肩膀,說:“老大,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就到這兒吧。你不得回霸圖嗎?”
“可不是。”林敬言道,“你不知道我多日理萬機,回去還一大堆事情。”
“扯吧,你在霸圖真這麽忙?”
“你到了興欣就知道。”林敬言說謊不帶眨眼的。
于是兩人又東扯西扯。林敬言說你那傷還是注意保養,就算不礙大體活動也再讓興欣的安文逸給你看看。方銳道你與其擔心我還是擔心你那老腰吧,別在霸圖拼得太狠了。說到最後又不知道再說什麽,一時間只聽見早起行人來往,渡口上賣油餅小販已經開始招呼起客人,渡船上艄公也開始張羅行人貨物。
林敬言于是道:“——那我走了,你路上保重。”
“你也是。”方銳道,然後伸出手,緊緊擁了林敬言一下,“——我們華山上見。”
林敬言用力眨了眨眼——都是江風太強的過,然後使勁兒勒了方銳一下:“廢話,當然。”
七
林敬言沒想到他回去之後還真因為“擅離職守”被韓文清毫不留情地訓了一頓,後來秦牧雲才偷偷告訴他是因為張新傑染了風寒病倒的緣故。他苦哈哈地看半桌公文的時候恰好接到方銳符書,說興欣果然一堆妖人,老林你到時候在華山上等着吧。
林敬言對着那張符書看了半天,才回道:
——可惜都是嘴上沒毛,年紀太輕,不比我們霸圖有經驗啊哈哈。
正在對面屋頂上閑閑曬太陽的張佳樂看着符鶴從林敬言窗口飛出來,閃兩下就不見了,于是提筆給孫哲平寫符書,道:——老林現在跟方銳簡直沒完沒了,天天都要被他們符書閃瞎了。
剛看符鶴飛走,就聽見韓文清叫:“張佳樂!給我下來,我看見你符書了!”
張佳樂探頭一看正看見院裏黑着臉韓文清,張口又是對林敬言訓過那一套,直說了小半個時辰才叫他去書房幹活。張佳樂垂頭喪氣去了,剛翻開第一卷公文就看見孫哲平回來符書,上面依然四個草書大字:
好好工作。
他盯着四個字半天,道:“老孫你跟韓大當家怎麽跟串通好了似的”終究沒辦法,埋下頭去幹活了。
演武場那邊,霸圖弟子正練着拳腳,吆喝聲遠遠傳過來。而太陽正爬過東邊山牆,照着幾只符鶴撲閃撲閃地拍着翅膀飛進來,又換了新的飛出去。
正是陽光正好,日子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