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邱非]落葉聚還散
落葉聚還散
一
邱非遇上葉修是在他十二歲頭上。那時候葉修還喚作葉秋,靠一柄卻邪打出了聞名天下的鬥神之名——盡管邱非第一次見着葉修的時候,他手裏拿的并不是自己成名武器。
那時候邱非将将進了嘉世做個外門記名弟子,每日只随了教習師傅蹲馬步打長拳,一大半兒弟子倒都是為了強身健體而來。畢竟,再怎麽說,也沒幾個人真一開始就決定要将命押在這刀口上掙命的生涯裏面。也就因此,乖乖聽話的邱非就顯得尤其突出,師傅叫他如何就如何,從來不肯偷一點兒懶的。
于是那天傍晚別的弟子都去偷閑,他還在一式一式溫習着今天學會的套路。打到一半時候,就看見有人站在場邊看他。邱非也不在意,繼續打拳,打到“猛虎下山”時候便聽那人說:“你這一招,使力不對。”
邱非收了勢,看了一眼那人——對方也就穿了件尋常對襟短褂,看來和日常教習沒什麽區別。于是邱非便請教:“請問應如何使力?”
“你這樣,腰裏別着勁兒,力道無法從腿腳裏一直傳到拳裏。”對方走過來,伸手糾正他幾個地方,“這樣,腰向後,對,——再來一遍。”
邱非試了試,果然比之前來得順手。那人點頭道:“不錯,你還有幾分靈巧勁兒。——新來的外門弟子?”
“暫且記名。”
于是對方點點頭,道:“不錯不錯。以你資質,想來入外門也不是什麽難事。”
邱非高興起來:“真的?”
對方聽他這麽說,一挑眉:“——你是真準備入外門的?”
“自然。我家裏沒有銀錢,除了一步步從記名弟子做起、參加考核,也沒什麽別的法子入得嘉世了。”
那人聽了,默然一刻,道:“明天晚上,你還在這裏等我。”
第二天晚上那人果然又來了,照例指點邱非一番。第三日依然,此後便成了慣例。邱非看不出深淺,只知道這人确實比自己教習師傅高明不少,受指導時候倍加認真,進度自然一日千裏。教習師傅白日裏見了他進度,大大贊許,特地叫了外門主事陳夜輝來看他進度。
陳夜輝看邱非走一套拳,問他:“你這本事不錯,可願意入我嘉世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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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願意。”邱非打完拳,臉上紅撲撲的。
“不錯不錯。”陳夜輝樂了,又問他為何不一開始就來報考外門。邱非解釋家裏沒錢,陳夜輝大手一揮,也免了他外門束脩,竟是意想不到地順利。
當天晚上邱非又在練武場上等那人,那人卻比平時還要晚不少出現,晃悠悠過來後問:“今日考核如何?”
“你知道?”邱非有些驚訝。
“我知道啊。”那人一笑,“陳夜輝自是選了你吧。”
“嗯!”邱非年紀小,難掩興奮,“我以後自當努力。”
那人看他興奮神色,也跟着笑,問:“你為何想要來嘉世?”
邱非讷讷片刻,才道:“我爹性命,為嘉世山莊救過。”
那人一怔,而邱非鼓起勇氣,繼續講了下去:“當時異獸方興,不像現在太平。那日我爹上山拾柴,結果遇到食人異獸——恰好當時嘉世弟子也在追緝它,将我爹從異獸口中救了下來。從那之後,我便想要進嘉世山莊。”
“為了報恩?”
“也想。但更想要救更多人。”
那人聽他說到這裏便笑起來,伸手在他肩上拍拍,道:“極好。若衆人都是你這樣心志,何懼異獸呢。今天給你放一天假,明日晚間照例在此等我。”
邱非精神起來,道:“是!”
二
他倆這般教學直到一年之後,嘉世山莊忽然說要在外門弟子裏特地選拔一撥年輕才俊入內門培訓。這消息一出自然是衆人歡動,邱非晚上見了那人——他心裏只稱對方“師父”,不過從來沒行過拜師禮,兩人又一見面就講論武學,便一直這樣含糊下去了——他師父便說:“你這次,很有希望啊。”
“我卻不信別人比你教得好。”邱非極是認真地道。
他師父嘿嘿笑起來,指指他手中戰矛:“難道你就沒想過做‘一葉之秋’直傳弟子?”
“既然學戰法,自然是因為欽慕高人。”邱非還是極其認真地說,“只是,我還是覺得你教得好。”
他師父也就不再說什麽,道:“昨日教的套路,再教我看一遍。”
第二日便是選拔正日子。外門一衆年輕弟子都聚在一起,每個都打足了十分精神,穿了最新最幹淨的衣服,就想争個臉面,好被嘉世客卿一眼看中。結果,反倒是邱非平平淡淡态度分外紮眼,引來不少人暗中嘀咕。不一會兒,內門管事崔立果然來了,身後還帶着兩男一女三個人——這其中那做射手裝束的,自然便是嘉世山莊客卿蘇沐橙;另一個腰佩長劍的,年輕弟子也有人見過,不等崔立開口介紹,大家已紛紛道是劉皓。唯獨最後一個,就穿了件簡單的青衣,也不佩盔甲兵器這人是誰啊?大家咬耳朵商量,卻都沒個主意。
唯有邱非卻是呆住了。他的師父他怎麽可能認不出?可是,為什麽此時、此地——?
卻見此時崔立将他師父向前一讓,揚聲道:“諸位,這位便是我嘉世赫赫有名的鬥神,‘一葉之秋’葉秋葉先生。”
邱非站在人群裏,看見那人正朝自己看了過來,一時心裏百般滋味,怎麽也拆解不開。
那日自然是邱非和另幾人雀屏中選,成了內門弟子。他跟從管事将自己東西重新搬到山莊內弟子房中——這裏可是一人一屋,較原來寬敞得多。他躺在床上,翻了幾個身,正睡不着時候就聽見窗上響了幾聲,熟悉聲音叫他名字:“——邱非?”
他無聲嘆口氣,爬起來出了門——果然是他師父,還那麽一件簡單衣衫,看見他笑笑,說:“你生氣了?”
“怎麽可能會生氣?”邱非忙道,停一晌又道,“其實我早該想到是你這麽厲害,教人又好”
葉秋伸手揉一把他頭發:“知道我厲害還敢偷懶?走,跟我去演武場。”
邱非深呼吸兩下平複心情,道:“好,師父。”
葉秋聽了這稱呼,苦笑一聲:“做我徒弟,可不是什麽容易事情尤其是在這山莊之中。”
邱非怔了怔,卻又被葉秋伸手揉了把頭發:“你若願意,這麽叫也可以。”
邱非只覺得心中一暖,道:“——是。”
三
後來邱非才明白,到底為何做一葉之秋的弟子不是件容易事情。和他同批弟子李睿白勝先一流,都嫉妒他能跻身葉秋門牆,明裏譏嘲暗裏使絆,這一類事體就斷過。但這些,邱非一向心胸寬廣,渾不放在心上,倒也無礙。讓他感到擔心的反而是師父的狀态——他雖然并不懂門裏如何暗流洶湧,也能看出葉秋眉宇之間總帶着幾分疲憊。
但是,他總是相信師父和他那一柄卻邪的。就像葉秋教他——戰法一道,便是勇往直前,所忌諱者,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非無畏者不得以傳。若是葉秋當年便能以一柄卻邪挑起嘉世,區區挫折又如何讓他放棄?
他這樣相信着、準備着随時站在男人背後一同挑起嘉世大梁。
直到一日,他忽然同山莊弟子一道被召集起來,莊主陶軒滿臉沉郁之色,道:葉秋因故,自請辭而去了。此後,嘉世再無葉秋其人。
衆人一陣哄然。陶軒還在臺上說着什麽,可邱非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到了最後,他也不過随了大家渾噩噩出去,站在階上卻見庭中梧桐葉子已經落了半庭,風一卷便四散開去。
他說不上悲喜,只忽然覺得,這山莊竟是如斯之大——又如此之小。
四
再次見到葉秋——不,那時已經稱為葉修了,卻是興欣挑戰嘉世一事傳得紛紛揚揚之後。
其實自葉秋離去之後,邱非在莊中地位已極是尴尬。雖然不至于被認作叛徒一系,也總和之前判若雲泥。他面上一派穩定,只日日習練戰矛,人家只笑他“難道你還夢想拿起卻邪不成?”邱非沒有答話,只是他的矛更快,更穩,更利。一衆內門弟子之間,絕是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這雖教衆人極是嫉妒,卻也拿他莫可奈何。
直到那一年,江州竟出了個小小興欣山莊,竟是直指江湖十大派的嘉世,勢要将嘉世山莊踩在腳下。這消息一出,江湖可真是炸了鍋了,一時之間,嘲笑興欣一衆自不量力的有,嘲笑嘉世如今風光不再的有,認真評論兩家實力的有,冷嘲熱諷漠不關心的也有,一時真是人說紛纭。偏在這許多流言中,又傳出這麽一條來:
興欣現今莊主君莫笑葉修,便是見逐于嘉世的鬥神葉秋。
這條八卦一出,其勢竟将所有傳言都壓下去了,就連嘉世山莊之內也禁不住弟子口耳相傳,脫不開“君莫笑”、“一葉之秋”兩個名字;偏偏莊主陶軒對此避而不談,只有崔立出來說兩三句“莫要在意”之類的空話,哪兒禁得住衆口紛纭?
邱非聽了這傳言,面上不顯,卻是轉身就去找了蘇沐橙。
蘇沐橙正在箭場裏習箭。邱非進去的時候,神射手正持了牛角長弓,弦張如滿月,靜得如同一幅畫。邱非剛踏入門檻,見此便屏住呼吸,只見蘇沐橙手一松,一支白羽箭流星也似射出——他轉頭去看十丈外箭靶,卻見那箭正釘在前一支尾上,将它劈作兩半。
邱非正自驚嘆,卻見蘇沐橙已是收了弓,看他一眼:“邱非?進來罷。”
“多有攪擾,還望見諒。”邱非說着,也走過去。
“無所謂。”蘇沐橙淡淡道,“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您可聽到莊中傳言?”
“你說哪一條?”
“興欣君莫笑,便是我師父。”
蘇沐橙靜靜看着他,忽地一笑:“若我說是,你又如何?”
邱非心一沉,道:“他不會如此。”
“他不會?邱非,那個人将你保護得太好了,什麽事都沒讓你知道。”蘇沐橙搖搖頭,嘴角噙一抹笑,“他只與我說過一回你的事。他說,你心裏最大只是嘉世,因此也沒必要與你說什麽。他雖走了,嘉世有你,有你這樣的人,便總不會倒。”
“——我不懂。”邱非聽了這話,心裏只一片混亂,“若他心裏還有嘉世,為什麽竟要做這樣的事?若是将金牌奪去了——”
“奪去了,又如何?”蘇沐橙冷笑道。
邱非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話。
“江湖中除了十大門派,還有賀武莊,越雲嶺,昭華閣這些個江湖勢力,哪個又有金牌,卻還不是守得一方安寧?”
邱非嗫嚅兩下,卻見蘇沐橙已是又擡起了弓:“你且去罷。只好好看看,你眼中嘉世竟是個什麽模樣。”
五
邱非從箭場出來,只低着頭走回屋——卻剛到一半便被崔立截住:“小邱?我正找你半日。——來來來,有事委托于你。”
邱非一怔,問:“何事?”
“你想來亦聽說江州興欣之事。我與莊主合計一番,覺得還是要讓人先去探探底方好這事情微妙,不好讓客卿出手,而外門弟子實力又不夠。我們想來想去,只教你們幾個弟子去最是上佳。若他們連你們也打不過,正好熄了這丢人念頭。”崔立說得自然極了,一點不顯尴尬,“——其餘幾人我已說好了,都在陳夜輝那裏等着,你直接過去便好。”
邱非卻沒點頭,只問:“崔主事,你怎麽知道外門弟子實力不夠?”
“啊?”崔立猛然一愣,然後便支吾起來,“這,這,怕是不夠罷。”
邱非心裏有了點底,也不再問,自去陳夜輝那裏了。到了一看,李睿白勝先諸人都在,雖然他們素日不對付,大家總還不至面上扯破臉,也就各自招呼一下,好歹別別扭扭地朝江州去了。
結果到了江州之後才發現小城裏武林人士倍增——倒有一大半兒是為了來看看敢上嘉世挑戰的興欣山莊是何許人也的,真是湊熱鬧不嫌麻煩。他們跟着陳夜輝在興欣客棧蹲點半天,最終才有個茶博士好心告訴他們:老板娘早就帶着興欣一衆搬去山莊了,在這兒是等不到人的。
陳夜輝極是尴尬,他身後李睿已經冷笑出聲,直接問那茶博士:“請問興欣山莊怎麽去?”
“你們這是找人打架去啊?”茶博士看了看他們各自裝束,有些猶豫。
“自然。他們敢挑嘉世,就也得預備着有人挑他們。”李睿道。
“像您這麽想的人還真不少。得得,我給您指條明路,出門左拐,向西直走,便是我們城裏演武場。”
“演武場?”
“不錯,興欣最近幾日總有人在那兒,專等你們這樣上門來挑戰的。”
白勝先噗一聲笑了:“那還不被打得灰頭土臉?”
“灰頭土臉?”茶博士也笑了,“您去看看吧,到如今,還沒人能走得過第一關呢。”
幾個人對視一眼,也不再廢話,付了茶錢便奔演武場去了。結果到那兒一看——還真有個小矮子站在擂臺上,下面立了個小流氓正吆喝:“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要向我們興欣挑戰的現在就來,過時不候啊——”
臺上那位幾乎都快哭了,直道:“包子!別胡說了!”
結果李睿笑一聲,直接撥開人群走了過去,道:“接受挑戰是吧?算我一個。”
“喲喲這位小哥看來面善得很。”那流氓還挺高興,“我們這個擂臺只講切磋,點到為止,可不能下重手噢。不過,就算不小心下了重手,我們也有杏林弟子,保你後顧無憂——”
臺上那位聽到這裏直接臉色都青了,連忙截斷,道:“臺下這位朋友請上來罷,請請請。”
李睿想這都哪兒來的亂七八糟,當即一綽戰矛,使個淩雲縱躍上擂臺。他畢竟功夫在那兒,姿勢極是好看,臺下當即有識貨的就叫一聲好。他心中得意,拱一拱手:“這位兄臺,請教了。”
那小矮子慌慌張張回了禮,道:“請、請教。”
“你不用兵刃嗎?”李睿正擺開架勢,問。
“啊,這個”對面小矮子說着,先做了個手訣,道一聲“疾”。李睿才知道對方是個符修,連忙嚴陣以待。卻沒想對方以奇怪眼神看着他,道:“你不進攻的嗎?”
李睿心想這是哪門子符修,還特地請人貼身對打?他正想往前走幾步,只發現腳上一沉,被什麽扯住。他大驚低頭,正看見無數枝蔓纏繞上來,又聽對方說:“那就不客氣了。”話音未落,卻見三只兇獸從他身後竄了出來,當即把李睿壓翻在地。
臺下當即哄笑起來。李睿卻是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偏偏衆目睽睽之下也沒地方講理,只得灰溜溜走了下去。陳夜輝一看這狀況不好,忙道:“邱非,你去,且小心對方是個召靈師。”
邱非點點頭,上了擂臺,拱手道了聲“請教”便持矛進攻。對方連忙指揮三獸圍攻——腳下纏枝花更是四處翻卷,就想将邱非捉住。偏偏邱非步伐詭異,竟像水波一般,那纏枝花便總是差了一步。這一游走開來,對方薄弱之處便極明顯,沒幾個回合,那冰狼便被邱非一矛挑翻在地。對方哎呀一聲,顯是極心疼。
邱非也不追擊,道:“你不行。再換別人來。”
臺下那流氓正躍躍欲試,卻聽見角落裏響起了一道聲音:“包子,羅輯,你們下來。”
邱非渾身一抖,便見人群中走出一人,仍然是一身尋常青衣,懶懶散散模樣,朝他點點頭,從武器架上揀了柄戰矛便躍上臺來:“好久不見。且叫我看看你進境如何。”
邱非一股無名火直撞上來,他深呼吸兩下,才将火壓下去:“承蒙指教,不勝感激。”說罷,也不執弟子禮,一道天擊起手擊了過去。
對面葉修道聲“來得好”,便也以戰矛相接。兩人套路都熟極而流,見招拆招簡直快得教人眼花缭亂。邱非憋一口氣,想着好歹教葉修知道他并非昔日吳下阿蒙,更是戰矛連連擊出,炫紋亮得教人炫目。葉修卻只招架,道:“果然有長進。”
邱非想這還用你說?當即一招豪龍破軍,人矛合一沖向葉修。這招他自覺趁人不備——卻沒想葉修幾個滑步,竟是連他矛上氣勁也完完全全避了開去。
“你這一招,起勢時候慢了。”葉修道,“——再來!”
這說話,卻是和當年他們在嘉世練武之時一模一樣。邱非正持矛回轉,聽到這話忽地一怔。然而葉修卻仍是道:“來!”
邱非大喝一聲,又是一套攻勢跟了上去。葉修一邊招架,一邊還道:“——此處銜接不夠緊密——錯了!”說罷已是上挑天擊,破去了邱非剛剛積起炫紋。邱非一咬牙,又以落花掌起手攻入,還是一如既往的以快打快節奏;偏生每次葉修破去他攻勢,總能說在他薄弱處——這所有,都是葉修離開這一年之後、他只能自己磨練而無法請教的地方。底下人只看兩人打得好看,倒還跟着歡呼;可惜嘉世來的幾人哪看不出這根本就是師父教徒弟,一個兩個只是臉色鐵青。
最後邱非也持矛當胸,不再進攻,只問:“為何?”
這兩字問得沒頭沒尾,但葉修怎會不知他問的是什麽?他嘆口氣,難得正色道:“嘉世之上,還有一層公義在。邱非,你當日入嘉世門牆,所求為何?”
“秉此一身,守一境安寧。”
葉修慢慢點了點頭。
“——我便也是這般想。”
邱非久久立在臺上,良久良久,才行了個弟子禮,道:
“謹受教。”
六
當日嘉世內門弟子之行,因了邱非李睿連着兩敗,也就草草收場了。邱非本來以為回到門中還要挨一頓訓斥,卻也不知怎麽回事,反而被崔立找去,說他本事極好,便要他在與嘉世對決中出場。
邱非被莫名其妙一通誇贊,滿頭霧水走了出來,便看見蘇沐橙正站在對面等他,見他出來便問:“可見到他了?”
邱非點頭:“嗯。”
“他一切可好?”
“我還是怎麽也勝不過師父。”邱非道,說完才發現這“師父”二字出口竟毫無挂礙的。
蘇沐橙莞爾一笑:“你還年輕。不過,他也不是那麽容易便贏得了的。”
邱非不知如何回答,而蘇沐橙又問:“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邱非答,“我本心便是在嘉世——無論嘉世有金牌也好,沒有金牌也好,我總還是要在這裏。”
蘇沐橙看着他,慢慢臉上笑容也褪去,竟是邱非從未見過的一個嚴肅神情。她并未再說什麽,只朝他行一禮,便轉身走了。
邱非長長呼了一口氣,擡頭迎向落日餘晖,縱使大戰在前,心裏卻極是安定。
而之後,嘉世果然是輸了。
莊主陶軒與葉修之間舊事被驟然抖到光天化日之下,一時嘉世為千人所指,陶軒也心灰意冷,連一句交代都沒有,各自給了銀錢便算罷了。一衆門人弟子見不成事,也做了鳥獸散。
只有邱非還留在他屋裏。雖然人說這整棟山莊都在拆賣,卻也沒人來趕邱非——別說趕,連人都沒一個。他每日照例早起習武——如此半月下來,才有之前認識外門幾個弟子來找他,說是城南出了異獸,現在竟是無人應付。
邱非綽起他戰矛,道:“走罷。”
那幾個弟子反吓了一跳:“你願意去?”
“學這一身技藝,此時不用,又何時用?”邱非道,“你們且幫我掠着些陣。”
“——自然!”幾人本來以為要費不知多少口舌,此時自然樂意,連忙又叫了其他熟人和邱非一道去了。那異獸倒不是什麽厲害家夥,但邱非畢竟沒什麽經驗,很是費了一番力氣才收拾下來。但衆人都高興極了,将邱非圍在中間,只誇贊不住。直到最後,一個人忽然道:“可如此,便沒了山莊,以後卻如何?”
這話說罷,大家都靜了下來。
邱非擡手拭去臉上濺到血跡,道:“之前如何,現下便如何就是。”
那日傍晚他回了山莊,剛剛爬上階梯,便看見有人背手站在山門之前,看着銀鈎鐵劃“嘉世山莊”四個大字,聽見他過來才轉過身來,舉手一揖——卻是從未見過。邱非心下疑惑,先規規矩矩回了禮,又問:“先生是?”
“在下夏仲天,乃是杭州城內茶商。”來人道,又上下端詳邱非一番,“你便是嘉世邱非?”
若是放在他時也便罷了,此時“嘉世”加在名字前面,只怕一大半人都要避之不及。可邱非點頭,坦坦蕩蕩道:“不錯。”
夏仲天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我從陶莊主處購得此地,卻不欲堕了嘉世威名,更不想看它成了人走樓空之所。嘉世家兵,我已請回十之八九;而客卿人選,我首選便是小邱先生你。”
邱非安靜看他片刻,道:“為何選我?”
“以此一身,守此一地。”夏仲天輕聲道,“——我只相信,邱先生與我想的一樣。”
邱非握緊手中戰矛。他的身上甚至還沾着異獸血跡,頭發也在剛才打鬥裏弄得亂蓬蓬的——看來像個敗兵更多過像個高手;可是他持了矛,挺起胸,昂起頭,便也現出幾分昔年一葉之秋風采來。他看着夏仲天和他身後山門上那塊牌匾,只穩穩當當答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