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孫肖]相逢意氣
一
孫翔從小,就一股死倔的争強好勝勁頭。
若是拿來兩個梨,他必得搶那個大的。若是學堂裏老師教背書,他定是第一個竄起來的。跟人習武時候若教人打翻在地,他便一定日日苦練,直至追回場子為止。不是沒人笑話過他倔,可惜這些人最後都在他好強面前敗下陣來,只能在他身後偷偷說一句:看那個孫家拗相公。
學堂裏夫子不喜歡他,總教他聖人中庸之道;他不耐聽,跑到練武師傅那裏。師傅倒愛他頑強,道,當今世道天地動蕩異獸群起,正是我輩立功創業之時。你若肯吃苦,我便給你指條明路。
孫翔自是滿口應承。
于是他那師傅從中牽線,竟真給他紹介了一位江南數一數二的退隐高人。孫翔在那裏日日刻苦,竟超越了一衆師兄,不及弱冠便已出關去闖蕩江湖,白馬金鞍、稱意為樂,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恨不得秉劍求敗。偏他運氣又好,技藝又高,江湖中少有人能敵,才被陶軒一眼看中,請他去嘉世做了客卿,正是春風得意、錦上添花之相。
他一直如此這般過到二十歲頭上,才有人與他說:
你性子鋒芒太過,恐有折損,最終落得天不假年。此時敗了,若能煞一煞你的氣焰,予你三分謹慎,也是好的。
他手指緊緊攏在卻邪柄上,直握得矛柄上花紋都印進掌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看那人行一禮,長長袖子抖出一道弧線,然後轉身,從嘉世山莊門口那道長長階梯上飄然而去。
他知道那階梯下機關師少女正在等着自己的師父。他聽見身後有人在笑,笑到一半卻像是在哭——而孫翔只是回過頭,看見正門上嘉世山莊四個銀鈎鐵畫大字,竟是恍然之間,又回到初來之時躊躇滿志,恍若登臨絕頂覽衆山小、伸手便可觸及天上繁星。
他只想不到最終竟落得這般下場。
二
孫翔第一次遇見肖時欽是在他來了嘉世三月之後。當時陶軒将他叫到前廳,還特地囑咐,對方之前是雷霆院主,江湖上成名的機關師四兵家之一,只叫他謹言慎行,莫冒犯了人。孫翔聽了心中不服,心想你既找我還不夠,又找雷霆院主——還當我沒聽過生靈滅肖時欽大名啊?于是心裏便憋着一股氣,走進前廳的時候有點挑鼻子挑眼的。可偏偏肖時欽站在那裏,寬袍長袖渾然沒有一點武人氣質,行禮時候便似個書生一般,開口道:孫少俠,久仰久仰。
于是乎,孫翔那點兒氣就這麽莫名其妙散了。
其實肖時欽盛名在外。自打天下動亂異獸層出,單打獨鬥已經對付不了那些極強悍異獸時候,如何指揮門人弟子一衆圍攻又能忙中不亂,已是江湖各門派考慮的要點。若配合得好,便有事半功倍之效。在這一層上,江湖之人卻是公推有四大兵家:嘉世葉秋其疾如風,雷霆肖時欽其徐如林,霸圖張新傑侵掠如火,藍雨喻文州不動如山。若要不是慣來強勢慣了的嘉世,只怕光肖時欽一個四大兵家的名頭就足以吓倒門中諸人了,再不用提什麽“第一機關師”、“生滅道君”之美名。
但是與盛名相異,肖時欽卻是讓人很覺和藹的一個人——倒不是說他總陪着笑臉,只是說起話來很是平心靜氣,又一句一句地說得極在理又極服帖。雖然他原來是一院之主,和葉修韓文清一般平起平坐的;到了嘉世卻是絲毫架子不擺,不要說孫翔,就連劉皓賀銘張家興這種老人也連一句不是都說不出來。
Advertisement
孫翔從來沒碰見過這樣的人。
之前他眼裏只有兩種人,需要超越的對手和手下敗将,剩下一幹人等便自動被他忽略在外了。但到了嘉世做了首席客卿,他才發現原來麻煩事如此之多——打異獸時候他只以為一馬當先在前沖殺就好,卻沒想到身後一幫普通會衆可不像他能躲得那般快。陶軒看了戰報心中叫苦,卻也指望不上劉皓等人,索性一咬牙上了雷霆——按他自己話說,直是巧舌如簧口若懸河了三日三夜,才把肖時欽說動過來。
後來孫翔就跑去問肖時欽:“你真是被陶軒說動,來的嘉世?”
機關師正坐在一張特制大木桌前,少有地換了件短衫正在拿着小葉筋筆勾勾畫畫,露出雙手十指修長。孫翔聽說機關師正是為了指揮機關偃甲之時不被識破才特地将手藏進袖裏,不過這關乎人家門派隐私,他也不好問;可看肖時欽的手,也沒什麽特別之處他這邊正看着,肖時欽也停下筆,回頭道:“是陶莊主熱情相邀。”
孫翔想了想當時陶軒去找自己的時候,先是點了點頭,又問:“他真和你說了三日三夜?”
“什麽?”肖時欽一聽也笑起來,“他這麽與你說?自然沒有,否則我雷霆也太不會待客了吧。”
“為何你要來這裏?”
肖時欽轉回去,拿起筆繼續描他的圖:“夢想登頂華山,難道不是個好緣由?”
孫翔無趣,又探頭去看肖時欽正描的圖——原來是一只大鳥,各處都是由機關部件構成,竟是繁複超出想象。他看得頭暈,問:“這是什麽?”
“機關鐵鳥。”
“用來作甚?上陣打人?”
“不是不是。這大小做出來是為了載人的。”
“載人?”
見孫翔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架勢,肖時欽就停了勾畫,用筆尖指指大鳥背部:“這上面足以坐兩個人。借神鬼之力附之,又憑好風,便是千仞絕壁也可來去自如。”
孫翔真沒聽過這種東西:“這真能造出來?”
肖時欽笑了一笑,重新低頭描線,再不說話。
後來孫翔也沒見到肖時欽造出來的東西。那圖紙似乎是畫完便送走了。
三
嘉世山莊失了金牌後,本來也不是不能勉強支撐。只是莊主陶軒似乎心灰意冷,竟各自給了銀子,變賣莊園地産後便獨身一人去了。孫翔倒還拿了卻邪,一個人在杭州西湖邊客棧裏落腳,全然不知下一步要去哪裏——之前那打馬江湖的少年意氣,竟似離他而去了。
他想不清楚這是因為和葉修那場打輸了,還是因為肖時欽那句話。前者叫他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敗得無話可說,而後者又像是将他推進一團棉絮之中,渾沒個着力處。
其實孫翔知道肖時欽大概是不喜歡他這性格的。便算在之前,機關師也總是處處不着痕跡地勸着年輕戰法,說來說去總是叫他收斂着些。孫翔有時候聽了,有時候也覺得他婆婆媽媽,就反過來跟他頂嘴——這麽一來,肖時欽除了着實大節處,通常也就退讓了。
以前孫翔只覺得這是肖時欽因為自己年長,而讓他幾分。現在他才覺得,大約是男人從來、便沒在意過嘉世和自己的緣故罷。
孫翔在客棧裏住到第三天頭上,卻是迎來一位意想不到訪客:輪回副城主江波濤。他寒暄兩句,便也單刀直入道明來意:輪回請孫翔出任客卿一職。
孫翔瞪他足有半炷香時分,才道:“可是我輸了葉修。”
“若是對上鬥神,我怕是比你還不如。”江波濤并不以為意。
“輪回叫我做什麽?”
“最近異獸出沒,輪回城人手不足,我們選你,便是看重你這一杆能與葉修相比的堅矛。”
孫翔沒回答,江波濤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正準備再勸說什麽的時候,便聽孫翔道:“好。”
江波濤心裏雖略驚訝孫翔會是這般好說話的人,此時也不會多說什麽,只微笑道:“我們明日便啓程去雍州,孫少俠一起來嗎?”
“自然。”孫翔想一下,又問,“你們城主也一起?”他說這話,眼中又帶了些躍躍欲試。江波濤便笑了,道:“城主另有要事,去了北邊。”
孫翔點點頭,卻又覺得落下來的這點争強鬥勝的心只空空落落的。他送走了江波濤,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将卻邪取了出來,舞了一回。
——你卻要想明白,要憑它走到何處去。
孫翔收了矛,擡頭看見萬裏晴空湛藍,一行大雁正漸漸去得遠了。
四
後來孫翔一路去了西北雍州。他自小長在江南,之前行走江湖卻也沒去過真正邊上。路上在草原牧人部落裏露宿,年輕姑娘梳了滿頭小辮子,睜着一雙又黑又亮大眼睛跟他跑前跑後。于是江波濤呂泊遠就拿孫翔打趣兒。孫翔窘得不行,躲來躲去,第二天走的時候還被人家光明正大扯住,在頰上大大親了一口。他們輪回一隊人走出老遠,還能聽見牧民們悠悠歌聲。
江波濤道:“這是古歌,唱的是‘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孫翔勒了缰繩回頭看,便見着天色蒼蒼、四野茫茫,遠處山巒起伏,卻是江南從來沒有的景致。他看了一晌,才重新打馬趕上輪回諸人,而牧民的歌子也逐漸被雲雀聲蓋過去了。
輪回城和嘉世山莊完全不同,依山而建,處處營壘,看起來倒有幾分早年間軍寨樣子。若警鐘響了,便是哪處又有了異獸。輪回諸人雖然聲名在外,卻都一點兒架子沒有。當年在嘉世時候劉皓雖是說過江波濤不少壞話,可真正見到了才發現滿不是那麽回事。城裏最年輕劍客杜明,自打跑去跟興欣唐柔打了一架後,雖然被人家姑娘虐了一把,反倒惹上相思,成天抱着符紙念念叨叨卻又不敢寄,最後還是被吳啓方明華聯手踹走去練劍了。
于是日子一下子簡單起來。每天不過練劍、閑逛,偶爾出去打打異獸。沒人在意他的矛術究竟如何;他不過是輪回陣中一員,僅此而已。
這麽待了一個月,周澤楷從北地回來了。接風宴上孫翔才第一次好好看了看這位輪回的年輕城主,第一感想是光從長相來看絕看不出來有這麽好功夫。衆人正熱鬧之時,他忽然就道:“周城主,我想與你比試一番。”
一下子廳裏就靜了下來,大家只在他兩人間看來看去。
周澤楷靜靜注視他片刻,卻在江波濤要開口之前先道:“好。”
那天他和周澤楷打了三場,三場皆負。打到最後一場他索性仰面倒在演武場中,大口喘氣,心裏終于明白為什麽輪回城大家都服氣周澤楷了。周澤楷也不着急,只慢慢将手中一泓青虹般寶劍收入鞘中,然後便站在原地看着他。
孫翔調息已畢,問:“城主你與葉修,哪個更厲害一點?”
周澤楷眼中閃過一道銳芒,緩緩道:“我與他,尚有一戰。”
“尚有一戰,便是還未打過。”
周澤楷點了點頭。
孫翔又問:“何時?”問完才覺愚蠢,便道,“——定是華山之巅。”
周澤楷沒點頭也沒搖頭,便是默認了。孫翔一時心頭湧起千頭萬緒,正亂糟糟沒個着落時,又聽周澤楷說:
“有一天,——便是你。”
孫翔愕然坐起身,卻看見周澤楷已是轉過身,攜了長劍慢慢步出場去。他停一晌,慢慢把身邊卻邪握在手裏——竟是從未有過沉重,又是從未有過輕盈。
五
孫翔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再見到肖時欽。
江湖十大門派各踞一方,除了一年一度華山論劍,平日若無要事,倒是極少見面。因此在孫翔早課完畢,看見周澤楷江波濤難得盛裝匆匆往前廳而去,便不由問了身邊杜明一聲:“今天這是怎麽了?”
“哎你不知道?雷霆院主今天過來——”杜明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連忙随便扯了句什麽,匆匆溜走了。
孫翔扯在手裏汗巾險些沒拿住。他走兩步将汗巾往打上來冰涼井水裏一投,然後啪地貼在臉上——将近十一月季候,這冷生生讓他從裏到外打了三個冷戰。
然後他将手巾一扔,大步流星地就往前山過去了。
前廳裏,肖時欽仍穿着那身招牌式的寬袍大袖長衫,手依然籠在袖裏:“我雷霆絕非有與輪回交惡之意,卻不知道江副城主這話從何而起?”
“從何而起?那日載了刺客來攪亂我輪回的鐵鳥,肖院主,你真以為我們輪回人真這般眼拙,認不出那是你生滅道君手筆?”江波濤依然帶着波瀾不驚微笑,“我輪回不願再涉這等紛争,更不知道肖院主你今日為何而來。”
“肖某告罪。”肖時欽聽到這裏,已是起身一躬,“然我今日來輪回,實為使兩家修好之故,還望二位多多諒解。”
“你雷霆站了英王派系,早晚聖眷甚隆;我輪回如今也不過掙紮着求存罷了。”江波濤少有牙尖嘴利起來。
“江副城主卻以為刺客是英王意思?只怕你小看了官家決心。”肖時欽緩緩道,“天下之事,自是匹夫均不可逃。輪回一城幹系西北防務,若折在奪嫡之争中,無異于自毀長城。想來,當日刺客,也不過以牽制周城主為目的,并無傷害之意。”
江波濤一時停了言語。周澤楷從頭至尾,只看着他,此時才略點了點頭。
肖時欽又道:“如今天下動亂又起波瀾,只怕非江湖上下合心齊力,不得以治之。我此次來,正是希望與輪回解開這一心結,能于大劫之中不計前嫌而已。”
周澤楷又看了江波濤一眼,江波濤知道他意思,終于嘆了口氣道:“肖院主如此誠懇,若是我輪回再說什麽,倒是我們不識大體了。”說着,起身一揖,“江某已受教。”
肖時欽步出前廳,便看見有個人直愣愣站在那裏,望見他出來,也不寒暄,仍是站在那裏。他心下嘆了口氣,又挂起雷霆院主微笑上前一步,拱手道:“孫少俠。”
孫翔看着他,似乎皺了一下眉頭,卻說:“不是跟你說叫我孫翔就行了嗎?小事情。”
慢慢地,肖時欽屬于雷霆院主那個表情便如同春日裏一層薄冰一樣溶解了,露出下面孫翔看慣了的、屬于肖時欽的那個、總帶着點困擾的表情。孫翔也沒給他答話的機會,又問:“你來談的事情怎麽樣?”
“多虧周城主與江先生通情達理,還算圓滿。”肖時欽遲疑一晌,問,“你在這裏如何?”
一瞬間,孫翔想起了西湖邊見過的藍天,草原上聽見悠悠古歌,輪回城裏日日夜夜。他想起最初見到肖時欽時候,想起他和葉修和周澤楷論劍,想起他這些天仿佛想明白了卻無論如何也凝聚不成言語的東西。到了最後,他能說出來的,便也只有“還好”二字。
“那便好。”
肖時欽答。山風烈烈,一時卷起他衣擺飄搖,反而從厚重禮服下勾勒出些許清瘦輪廓來。他用手擋着陽光看了一眼日輪位置,道:“時候不早,我得下山去了。——江湖多風險,孫少俠多保重。”
孫翔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我早晚會趕上你的,小事情。”
肖時欽被他說得笑起來:“你不用趕,便已經比我厲害了,孫少俠。”
孫翔只覺有什麽東西哽在那裏一樣,終于也解釋不出,便看肖時欽下山去了。他只望着人影沒在山路上樹影之中,才想着他說的并不是武藝。
但這解釋卻只剩下給他自己一個人聽了。
六
天下動亂平定後十年,西北戰事再起。争戰最盛者,青陽峽、五裏坡、白水灘三役也。其時西北軍先鋒孫氏一部,于白水灘頭被困,竟至絕糧。而監軍工部尚書肖時欽,僭越上意,殺指揮使莫丹羅于陣前,引大部援白水灘,西北頹勢自是而轉。人言肖氏雖為文官,悍勇尤過戰将,用兵若雷霆悍然,敵國畏之,稱“生滅道君”;唯觸怒上意,以金牌遣京而問罪,按律當斬。臨刑之時,百姓沿街而送。又有當日白水灘孫氏偏将,憑一人一矛,作亂法場,欲劫肖氏而去,只惜死于亂箭之中。而街頭巷尾傳言當日有鐵鳥當空而下,載肖孫兩人而去,唯怪力亂神、不足慮耳。
——《國朝紀事本末》英宗八年三月條
七
那還是興欣挑戰嘉世的前一天。
陶軒似乎心事重重,在自己書房裏踱了半天的步,最後才在晚飯時出現,講了小半個時辰,無外乎是興欣如何不得人心,估計連見證門派都無法湊齊,雲雲,最後才輕描淡寫來了一句:“——若是真要打起來,便以我方五人迎戰,劉皓、邱非、沐橙、肖先生、孫翔,我嘉世山莊名頭,便寄托于你們身上了。”
劉皓自是騰地站起:“自然自然,陶莊主自可信賴我等。”
蘇沐橙邱非看了他一眼,都低下頭去一字不說。剩下賀銘等人不知是喜是憂,只看着孫翔。那時他尚年輕氣盛,張口便道:“若是葉修,交與我便好。”
他身邊肖時欽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笑了笑,道:“陶莊主高看在下”
“不會不會,”陶軒道,“我對先生很是信任。”
直至晚飯後出了門,孫翔才在機關師院落裏趕上了肖時欽:“小事情,你剛才想說什麽?”
“什麽?”
“便是我說完葉修之事之後。你覺得我敵不過那老家夥?”
機關師聽他這麽說完,才嘆了口氣,道:“孫少俠,你可與葉修交過手?”
“以前亦有一次,只不過,那時我尚沒有這柄卻邪,所欠不過毫厘。若今日再遇,我定能勝于他”
而肖時欽只是搖了搖頭:“孫少俠,滿招損,謙受益。這話雖是老話,總有在理處。你性子鋒芒太過,恐有折損,最終落得天不假年。此時敗了,若能煞一煞你的氣焰,予你三分謹慎,也是好的。”
孫翔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想一下,卻又笑了:“小事情,你果然擔心我。這你卻白擔心了。明日我便将葉修那家夥收拾掉給你看。”說完,也不告辭,轉身便走了。隐隐約約,似乎肖時欽叫了他一聲“孫翔”,他也是沒再聽到了。
但現在想來,那大約便是自己做夢。因為不管他怎樣怎樣“小事情”叫着,那人也從來只會叫他“孫少俠”而已。
然後他便醒來了。張開眼睛之後,他這輩子最讨厭的人就坐在他面前。
“醒啦?——兩個笨蛋。”葉修說着,将一條打濕手巾毫不體貼地扔到他額頭上,“這般大事,縱不和我商量,也得和你家城主商量商量罷。若不是我們多方活動,弄了那只鐵鳥來,你準備怎麽辦?和肖時欽兩人抱着一塊兒死嗎?”
孫翔瞪他一眼,索性挪開視線——他就從來沒喜歡過葉修。
“——你這個死孩子。”葉修罵一聲,站了起來,“還是交給你罷,我算是搞不定他了。”
座椅一陣響動,孫翔還以為葉修換了他家城主繼續說教,結果轉頭一看,發現是臂上還纏着紗布的肖時欽。他微微笑着,卻又是很多年前,孫翔看熟了的那個、總帶着點困擾的表情:
“你也太魯莽了但我還是要多謝你,孫翔。”
孫翔看着他,似乎想要說什麽,又找不到恰切詞句。偏外面葉修正接二連三和誰說着什麽,和着院裏樹上布谷波咕咕聲音,于陽光一同透進半開窗扇,直暖融融、活潑潑地盤旋不去。
便正是陽春三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