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花]去去不可追(上)
一
張佳樂在自己最狼狽時候遇見孫哲平。那時他年輕稚嫩,将将離了唐門,還不懂得什麽叫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也不懂得平時打出來奇巧詭谲的暗器都是實實在在能要人命的。而一地屍體能叫人迅速明白過來。
所以他在那名扛着重劍走來的劍士面前挺直脊背咬緊牙關,明知自己已無力再戰卻還是緊緊扣住最後一枚透骨釘,緊得峰棱将指尖割傷出血。
那人卻反手将劍插進地裏。
“我看你武功不錯。與我一起來嗎?”
過度緊張消退之後,張佳樂頭腦之中只剩一片茫然。鬼使神差地,他點了點頭。
“我是孫哲平。你的名字?”
“張佳樂。”
孫哲平離開之後,張佳樂偶爾還在夢裏見到那場景。
他知道那不過是自己心魔,卻忍不住在微茫夜色之中披衣起身。百花谷的夜總是比別處寒涼,月光又總來得分外明亮,他攀上谷中高閣,便見到花木扶疏之中自遠處盤旋過來一條通向谷中蜿蜒曲徑。
唯空無一人。
他想這不過是自己軟弱。
二
其實張佳樂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與孫哲平相交莫逆。他們出身一南一北,武學套路全然迥異,處事方式更是大相徑庭。大門派裏出來的他,遇事之時多少加了三分小心,不似孫哲平那般總帶着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銳氣。
在他們闖蕩江湖又入主百花之時,張佳樂只欽慕他灑脫狂放,暗暗希望自己也能分得搭檔一半果決。
卻沒想他後來恨死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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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入百花的第四個年頭,孫哲平在與苗疆人遭遇之中,被放蛇咬傷了左手。勉強全身而退回到谷中之後,診察大夫看了又看,才吞吞吐吐道這毒拔不出來,若要保命就需斷卻一手。
張佳樂只覺耳邊嗡地一聲。他不敢望孫哲平一眼,甚至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便已經抓起大夫領口:“再說一遍。”
那大夫被素來溫和副谷主的臉色吓得不輕,一句話哆哆嗦嗦說不清楚:“老、老夫無能為力……”
張佳樂瞪着眼睛,一句不可能到了嘴邊;偏這時孫哲平開口,一貫冷淡幹脆:“算了。”
張佳樂陡地松了手,也不顧癱坐在椅子上大夫,回身對上孫哲平深黯眼神,半晌才讷讷道:“你先休息……別想太多。”
“這被你說出來真不尋常。”孫哲平回道。
張佳樂一瞬微微失神——确實。別想太多,往往都是孫哲平對他說的那句話。若是平日裏,他怕是已笑了出來,此刻卻全無心情。他定定神壓下心中千頭萬緒,誠懇道:“我明天去江湖上找名醫回來。無論如何,一定能将你的手醫好。”
後來張佳樂想自己是多遲鈍才會沒看出孫哲平那一刻沉默中蘊含的深長意味。但即便他看出來了,以孫哲平之決絕,恐怕也于事無補——第二天,離谷而去的劍狂只留下了四個草書大字。
不必等我。
那還是他們剛剛于江湖中結伴而行的時候。孫哲平身量既高,走得便快,張佳樂必得加快步伐才能跟上,一天下來累得不行。于是他就和孫哲平抱怨。但孫哲平只是說:“我從不等人。你也不用等我。”
張佳樂一肚子氣地回去睡了,恨恨想着總有一天得讓你嘗到在後面趕的滋味。可第二天上路的時候,孫哲平卻是幾近微不可察地放慢了前進的步伐。
那是張佳樂真的确定要和孫哲平同路而行的一刻。即使他總是更慢些、更遲緩些的那個。即使孫哲平總是在前沖殺、從不回頭的那個。
直到那日。
百花谷衆人都知道在孫哲平挂冠而去後張佳樂閉關三日,出來之後就領了谷主之銜率衆拼殺。當年的華山論劍,他們以不全之陣一步惜敗中草堂,自此之後,再無人論一句年少谷主的不是。
唯有張佳樂還偶爾做那個夢,百花缭亂綻放過後鋪了一地的血光中少年扛劍而來,張口卻言:
不必等我。
他睜眼醒來,夜色正濃。他想了很久,暗咒一句:說得輕巧。
三
張佳樂唐門出身,近身搏殺不行,一手暗器卻端的令人目眩神搖,尤其有一手“百花缭亂”的絕招,一時間飛刀袖箭鐵蓮子飛蝗石透骨釘諸般暗器孔雀開屏般散出去,看似毫無章法其實節拍清晰、如名家唱曲字字珠圓玉潤——然則畢竟年輕,準頭不足。
孫哲平看他示範,将一排草人紮個刺猬相似,只搖搖頭:“真人可不會這麽讓你打。”
張佳樂也知道這招雖然動人耳目,并不足以對高手造成致命打擊,于是癟癟嘴:“唐門的章法,本來不是面對面一刀一劍地拼個分明。真下狠手,又上不了論劍臺。”
孫哲平對着一排草人皺眉頭,思索半天才道:“若是你來策應我呢?”
張佳樂被他吓了一跳,指指對面:“用百花缭亂?”
孫哲平點點頭,随手抄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幾個變化圖形:“我招式威力雖足,卻失在‘拙’之一字上。要碰上機巧靈變的對手,就往往在這上吃得大虧;若有你在後策應,則又不同。”
張佳樂想了又想,終于問:“我要是萬一打到了你?”
孫哲平随手丢了樹枝,直直望進張佳樂眼裏:“你會嗎?我信你。”
張佳樂明白那就是“跟上”的意思了,于是便篤定點一點頭:
“當然不會。”
那一年華山之上,劍狂落花狼藉和明器師百花缭亂以前所未有的配合震懾四座。他們那近似不要命的聯手方式,被江湖人賦予“繁花血景”四字稱號,一時幾成燎原之勢。
可終還是敗在鬥神腳下。
“你們還年輕。明年再來罷。”
酒宴裏,葉秋對他們說着。張佳樂憤而起身,卻被孫哲平拉住了。
“明年定當讨教。”
劍狂說,端杯子的手,仍是因為不可遮掩的戰意而抖了一下。
結果一年後他們未能碰面。
再一年就只剩張佳樂一人。
四
後來人們提及百花谷就只說起時運不濟的谷主百花缭亂張佳樂。不是很多人都能在華山之巅走到最後一戰,更沒有第二人竟兩次在最後一步上功虧一篑。只有寥寥幾人才會提起他們老谷主一代劍狂,嘆一句“如果那人在”雲雲。
張佳樂怕聽到這感嘆。他也怕人們竟全然忘記孫哲平。這心情矛盾交織:既想證明自己離了落花狼藉也能走下去,又不欲繁花血景那濃墨重彩一筆只成空落絕唱。
——既然你說不要等,那我就走得更遠給你看。
他告訴自己,壓下一點不安立于百花谷之前,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讓谷中長老吃了一驚又大加贊許。當家之人必得如此,他們對張佳樂說,張谷主深得孫谷主之風。
他微笑言是。
事實上他确在某個意味上越來越像孫哲平。大事之前當機立斷斬釘截鐵一般,回去才覺得不可思議。他不知是身居高位改變了他,還是一直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潛移默化之間已讓他傾向于一種選擇。
但張佳樂總歸不是當機立斷的那類人。到得慘淡經營卻終究功虧一篑的那刻,他忽然就忍不住想:終歸還是自己太過軟弱?終歸還是自己思慮過多不能心無旁骛?亦或,只是缺了那麽一分氣運——
別想太多。
他幾乎已經能聽到孫哲平在他耳邊說着,九分的冷淡絕然和一分隐然擔心。如果那人在的話或許能将他一拳打醒,但此刻,一點若似而非的記憶,終究沒法阻止他在自己心魔裏沉淪下去。
越想掙紮脫身,越是泥足深陷。所謂心魔,大抵如此。
那年江湖中傳得最盛的便是百花谷主張佳樂正值盛年便宣布引退。一時之間人們衆說紛纭,有說是內傷難愈,有人道是心魔難治,更有幾個獵奇之人,竟說他是追随昔年孫谷主海外求仙去了。但終究,也無人出來一道究竟,人們嘆息一回、嘆惋一回、再說上幾句大道日喪英雄彌哀的鹹淡話,也就這麽過去了。
五
張佳樂的名頭漸漸成了江湖舊事之時,鬥神一葉之秋又叛出江湖門牆,引起一陣謠言紛傳。過不了多久,連說書人的老段子還沒冷落,又聽說達摩宗下正自追緝破宗而出的一名僧侶,竟卷動各大門派紛紛參戰,一時間直個風聲鶴唳,一般僧尼走在街上都要被多瞧個幾眼。
只這追緝事由,卻是無人得知。
鄒遠帶着那僧人且避且走、躲進一戶人家後院之時,只将将避過追兵耳目。在院外傳來一陣嘈雜時,他屏住呼吸,聽外面匆匆傳來幾聲“在那邊!”“快追!”的叱喝後,一陣腳步趕了過去,才松下些許。
只這一反複,竟是帶動胸口血氣再度翻湧不止。
“鄒施主,你傷不要緊罷?”那僧人滿面擔憂,低聲問着。
他想說些什麽且教人寬心,卻是一開口,一口壓不住鮮血已然噴出。
“施主!”那僧人大驚,伸手去懷裏摸索,只他一介普通人,又如何能有療治內傷的藥物?鄒遠先一手扣了他手腕,喘息片刻才斷續道:“師傅……萬不可沖動……”
“至少某可與這家主人打個招呼,請他援手則個。”僧人說完,便要從樹叢中起身,卻被鄒遠加力一拉:“師傅……不可。眼下城中天羅地網,那嘉世山莊……早已盯上各處藥鋪,行不通的。”
僧人端詳他片刻,忽然苦笑:“此時若教鄒施主舍了某而去,怕是行不通的罷?”
“就算我拼了這條性命,也必得——”鄒遠喘口氣正待說下去,卻聽院中一聲響起:“朗朗白日,就說什麽生啊死啊,真是晦氣。兩位既然望門投止而來,在下少不得也要盡一番地主之誼。樹叢之中難得奉茶,兩位可随我移步前廳?”
鄒遠此時早已激靈靈出得一身冷汗——這人何時進的後院,他竟分毫不知。現在他內傷沉重,可說生死盡在這人股掌之間,更不要說保護半點武功不識的僧人。唯一指望,只能是對方是友非敵;但絞盡腦汁,他也想不出饒州這片地界還有何方名宿……他兀自心念反轉,身邊僧人卻已長身而立,合十為禮:“見過施主。”
鄒遠一咬牙縱身而出擋在僧人面前,所有應變之辭在看見面前男人一刻全然空白。
雖然只穿了件皂色直,拎了把蒲扇還趿拉着布鞋——但鄒遠也絕不會認錯。
面前之人,正是當年一去、兩年來毫無音訊的張佳樂。
而那人本來帶笑的臉也僵成一副不可思議神态,半晌才吶吶道出一句:“小鄒——?”
鄒遠還想說什麽,卻只覺胸腹之間一陣煩惡,眼前光影旋轉,竟是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不出意料已在床榻之上。之前還岔成一團的內息現下雖然微弱,卻已流轉自如。鄒遠舉起手,看見上面因執暗器留下細小傷口都已細心塗過藥膏、以紗布裹好,心下便是一動;翻身坐起左右環顧,卻不見一人。
這時外面卻有一陣細碎腳步漸次而來。不一會兒,一個端了藥碗的小孩子便小心翼翼撩了簾子進來,看見鄒遠驚得一跳,好懸把碗甩了。沒想這小僮一定神倒厲害起來:“你這人怎地竟坐起來了?東家吩咐叫你卧床養病,你卻這般亂動——”
鄒遠也不顧其他,只問:“你東家是誰?同我一起來的師傅呢?”
“東家便是東家。”小僮一副理所當然口氣說着,“你問那和尚?只說有什麽要事,與東家夤夜去了。”
鄒遠心裏一沉就要下床,卻被小僮叉腰往前一攔:“你可別動!東家只吩咐我把你看好了,說傷好之前哪兒也不能去,若是偷跑了就叫捕快,只說你欠了東家連藥費帶房錢整五十兩,看你還往哪兒去!”
鄒遠聽得好笑又好氣,小僮正就勢把藥碗往他手裏一塞:“快喝,喝了我才與你看東家留的書信。”
“他留了書信?”
小僮點頭,鄒遠也不再與他争辯,一口氣将藥灌了下去,急問:“在哪兒?”
小僮在懷裏翻來翻去,翻出一張折了又折的箋紙往他眼前一抖,極熟悉的字體寫着:
我帶師傅與百花谷人馬彙合,你且在此安心養傷,萬自保重,不可輕舉妄動。切切。
落款處只留了一個“樂”字。鄒遠盯着這幾行字,只覺得喉嚨裏被什麽哽住,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小僮不知他心思,一拍腦袋道:“哎呀我都給忘了,還有這個。”說着又從袖裏掏出個油紙包,展開,小心拈起雪白糖塊舉到鄒遠面前。
“這是藥後吃的,你可不許再要。”
鄒遠下意識伸手接了糖塊,那看上去竟和以前受輕傷時候、張佳樂一來探病就總帶上的糖塊類似。
卻明明已過了這麽久。
他慢慢将糖塊送入口中,一時竟辨不出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