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雙葉]能憶天涯萬裏人
一
葉秋與葉修是雙生兄弟。他們母親在産房裏掙紮一日一夜,誕下這兩個雪白可愛大小子來,把葉家上下都樂開了花。自小兒,給他們備下衣衫物件,總是一式一樣,兩人若混在一起,便是他們母親也得仔細看了才分得清楚。按出生算,葉修是哥哥,葉秋是弟弟,可他們倆最愛的游戲便是彼此混了衣服出去騙人,兄弟輪着做起來,因此葉秋從不覺得自己在年齡上低人一頭。但大家都說老大憨老二精,每每逗弄他兄弟兩個時候都拿這個取笑——偏偏葉修性子憊惰,總是随人說去,葉秋日漸就覺得大哥才是需要他這個弟弟來護着的那個。
只是這樣錯覺,在葉修學會将惡作劇栽贓在自家老弟頭上之後就不複存在了。
人說富貴三代方知着衣吃飯,葉家則是前朝便傳下來的綿延世家,起居動止無處不是規矩。過了被乳母牽着抱着四處游逛的歲數,哥倆日常少不掉的就是挨手板。爬樹不行,趴在池塘邊上看魚不行,挖螞蟻窩不行,吃飯時候端碗不行,睡覺時候亂踹被子也不行……再後來他們進了家學,先學三字經千字文,然後再大學中庸一篇篇教下來。他們整日和一衆葉家子弟坐在屋子裏,跟着老夫子搖頭晃腦念着“物格而後知致,知致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定”,只記住詞句,渾然不知道什麽是家什麽國什麽是天下平。但既然世世代代這樣過下來,他們自然也得這樣過下來。
每天早晨去給母親問安的時候,母親都會叫兄弟兩人到身邊抱一抱,問問他們書念得如何,又說,我的兩個兒子,到時候都是要考狀元的。
葉修懶洋洋說:狀元只有一個,我不管,叫葉秋去做就好。
母親便笑他沒志氣。葉秋暗暗挺了腰板,心裏生出幾分不甘。不過到了放課,照樣同了葉修去玩耍游戲,偶爾坑一把他們同學,最後再被夫子揪去訓話抄書。葉修寫字快,一張大字刷刷寫好,然後筆一掼就出去玩。葉秋心裏正恨,就看葉修又探回頭來,說,你還沒寫完?我來我來。
正好他倆兄弟筆跡極像,和人一樣混分不出。葉秋也就讓他寫,然後繼續跟着他四處亂跑。
葉秋後來想起童年,竟怎麽也不明白他們的人生究竟是在何處岔開的。真要說,恐怕也只能怪那年家裏請了個武術師傅吧。
二
“那麽,二位卿家,”攏着被靠在羅漢榻上的老人問着,“你們又覺得,英王和吉王,哪個更合适呢?”
葉秋剛一驚,就看見他老師竟是一揖到地。他什麽也不敢想,随之躬身,再不敢擡頭半分。
“——臣不勝惶恐。”
官家沒有半分動靜。葉秋看着地上錦毯,豆大冷汗直從後脊上滾下去——他幾乎能感到對方投過來的、宛若實質的目光,卻只是更深地低下頭,看着龍鳳呈祥的紋樣從他腳下一直延伸到遠處。
“二位卿家不必多慮。”再開口時,官家聲音似是平靜,又似是極疲憊,“朕既無子嗣,為延國祚,總得做個決定。這事在朝中早已波濤暗湧,朕案上不知壓下多少上表,都是請盡早立嗣的……呵。朕雖老衰,卻未到不中用地步。”
葉秋并他老師再不敢說什麽。國朝雖有祖宗家法不罪言官,卻沒有哪個敢朝着老虎腦袋直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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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聽茶杯聲響。官家半晌才道:“二位請起,不必如此。王卿家,你也知朕久矣,當明白朕不是那絕不曉事的。”
“陛下厚愛,臣着實有愧。”
他老師口上說着,總算是擡起頭來。葉秋也跟着起身,看見官家眼下兩團青黑,心中一凜,又依禮節垂下眼去。
“英王吉王也算是我從小看着長起來的。英王穩重踏實,吉王相較他堂哥,就不穩重得多了……”官家嘆一口氣,全然是一副伯父聲氣,“前朝殷鑒猶然在目,卻仍是日日念着變法革新。”
他老師沉吟片刻,又道:“只吉王于邊功勳顯赫,怕是……”
“他做的事情,何止在邊關之上?不過看皇風一系大多年老不堪用,竟是自己打了新的主意……”官家搖搖頭,“朕都管他不得。”
葉秋垂下頭,心想怎還能有這位管不得的事情。可話說到這個地步,便已是主意定了,只怕朝中諸人尚懵懵懂懂,便是入了官家彀中——他正想着這些,忽然被點到名字:“葉司谏,朕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
他趨行兩步上前,深深一禮——總不敢冒犯天顏。
三
和葉修不同,葉秋從不喜歡練武。這并不是說他不擅長——在武學師傅那裏,對他們的誇贊從來都是等量齊觀的。只不過,在葉修自願蹲馬步還蹲得興致盎然的時候,葉秋只想回屋,哪怕再背一遍禮記檀弓篇也好。
可不能否認的是,練武總還是件快樂的事情。這邊沒有那麽多規矩,沒有那麽多禮節,雖然也講武德講天地君親師,動起手來總沒那些圈圈框框。他和葉修打尤其沒顧慮,有時候被師傅看見都要說他們倆太過跳脫,不是正統一招一式的路子。——但這總歸是個樂子,葉秋也就不甚在意。
此外,葉秋也着實喜歡聽武學師傅談論故事。這師傅原來跟名家學過通臂拳,後來卻四處沖州撞府,有盤纏的時候就找人比試談論,沒盤纏的時候則擺開攤子賣藝為生。葉秋自出娘胎,竟頭一次知道還有人能活得這麽肆意。于是他就跟在邊上問:你要餓了怎麽辦?要是沒地方睡覺怎麽辦?要是沒錢了怎麽辦?
于是師傅又津津有味講一回怎麽捉鳥捕獸,怎麽在野外搭棚子或者跑去客棧擠馬廄,怎麽賣藝怎麽喊場子怎麽和地頭蛇打交道。這師傅性子樂天慣了,渾然不知這種話對世家公子講多不合适,第二天就被跟着的下人告了一狀,請他走路了。
葉秋知道這件事後吃過晚飯就悶在被窩裏。葉修隔着棉被拍他,問他怎麽了。他咬着牙,說想跟師傅一起走。
葉修就伸手揉他,擺足了大哥的派頭,說別想那有的沒的啦。
葉秋用力眨着眼睛,把驟然冒出的淚水眨了回去。
一連好幾個晚上,他都夢見高高院牆和四角天空之外的世界,那裏有林子有山,有江河有鳥獸,有許多許多人事……零零碎碎一堆圖景拼出江湖兩個字,卻怎麽也連綴不起。
葉秋只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七天之後,他的孿生哥哥便帶了三個月零用銀錢,離家闖蕩江湖去了。
四
直至坐在煙雨樓裏的那一刻,葉秋仍然沒有半分實感——曾經對他而言,遙遠得像個夢境一般的江湖,此刻已經化成了實在人事擺在他面前。他對着幹淨廳堂和手中一杯茶湯,不知怎地想起臨行前老師叫他到家裏,先是勉勵他一番勤于王事,又道:“江湖多風險,我雖不知你如何涉入這一灘渾水之中,但你畢竟是個文人,還要多多保重才好。”
葉秋抿了抿嘴:“請您放心,我在江湖之中總還有一二朋友。”
老師大吃一驚,臉上褶子都深了幾分:“這……?我可從未聽你提起過啊。”
葉秋微微一笑:“家兄年少離家,于江湖中聲名極盛,我總能仰賴他一二。”
“——聽他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一道出谷黃莺般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葉秋一愣,看見一個身着苗族服飾的女人從屏風後步出,竟是走近來、伸出纖纖玉手捧住他臉龐端詳,“還真的,一模一樣。你要說你不是那人兄弟,我都不信。”
葉秋心念電轉,已是知道來人身份:“楚樓主。”
“聽說你是個官兒呢。”楚雲秀一笑,放下手退後一步,“不過對江湖中事,倒是意外地挺清楚的?而且,倒也沒拿那些男女授受的陳腐規矩說我,算你過了第一關吧。”
葉秋無聲嘆口氣,心道江湖人士果然還是有古怪之處,一邊仍是起身恭敬行禮:
“左司谏葉秋,見過煙雨樓樓主。”
“左司谏?如此年輕,便任這清貴官職,”楚雲秀拿了桌上茶杯玩耍,笑盈盈地道,“看來你家勢不小。看葉修那樣子,可真看不出來。”
“我這次來,想請楚樓主幫我護送一件東西。”葉秋沒有接對方話茬,而是單刀直入。
“煙雨樓開門迎客,只看這買賣值得不值得做,還有顧客出得了多少銀錢。”楚雲秀說起生意便斂了笑容,道,“能讓葉司谏找上我,怕是這事裏,內幕深得很罷。”
葉秋不言不語,從懷中掏出一只上面雕着風雷夔龍紋樣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向楚雲秀面前一推。楚雲秀也沒客氣,伸手掀開來,往裏一看,眉頭已皺了起來:“——空的?看來葉司谏這次帶來麻煩可不小。”
“樓主不接這生意嗎?”
“若是別人,此刻就趕出去啦。”楚雲秀說着,臉上不見絲毫緊張,“你既然是葉修的兄弟,我就聽你說完再做決定。”
“我已委托了丹青會先于江湖上放出傳言,說英王得到了五顆天山雪蓮子,正快馬加鞭送往京都。”葉秋微微一笑,“樓主你若對我撒手不管,只怕我從你這門裏出去,就是流血五步的下場。”
楚雲秀倒是嫣然一笑:“人若作死,怎麽也攔不住的。”
“我知道楚樓主不想卷入派系之争。不過,我并非英王一派——到此而來,”說着,葉秋拱了拱手,“是奉了那一位的意思。”
楚雲秀沉默半晌,道:“我們拿了朝廷的金牌,總和朝廷脫不開千絲萬縷關系……只是,便在武林盟中,煙雨樓也絕非是和盟主關系近的,更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有所牽扯……葉司谏,您卻不覺得找錯了人嗎?”
“若要對付馮憲君,我又怎麽會找他派系下手?”葉秋淡然道,“家兄偶爾與我談論江湖事體,總說楚樓主雖然是女子,在見識上卻絕不輸于豪傑。我亦與楚樓主交代一言,若日後大位落到吉王手裏,恐怕煙雨樓——不,怕是江湖上再沒有哪個門派,還能像今天一樣逍遙自在了。”
楚雲秀上下打量着葉秋,忽然嘆了口氣:“就算不看臉,光聽你說話,也夠像葉修那家夥的了。我妄自推測一下,想必,葉司谏早是有了全盤謀劃吧?”
“不錯。”
“若是護送你前去,你可知道,馮盟主又會找誰來對付我們?”
“這我自然已有考量。霸圖會出身水寇,中草堂道人難測,虛空雙鬼飄渺不知蹤跡,百花谷煙雨樓皆是外族居主……能為吉王、馮憲君所用者,不過輪回嘉世呼嘯三家而已。”
楚雲秀思考片刻,毅然道:“我可以答應葉司谏,只有一個條件。”
葉秋心下松了口氣,面上絲毫不露:“請講。”
楚雲秀半垂了眼,道:“若要是遇到了嘉世蘇沐橙,請交由我煙雨樓出手。”
葉秋一愣:“敢問楚樓主緣由?”
“身居高位,總有不自由處。縱使看着朋友因種種緣由受到折磨,也不能妄自行動,這滋味委實難過……”楚雲秀擡起眼,眸子中都是堅定,“我只想、将她帶回煙雨樓來。”
五
後來葉秋被關在家裏讀書的那段日子,偶爾總想着,為什麽當初就沒看出來葉修要走的念頭呢?明明兄長看起來才是那個萬事不上心的人——而且先說想走的,原本是他啊。
但終歸葉家的希望只剩下了葉秋一人。老太爺在祠堂裏長籲短嘆半天終于決定将葉秋帶在身邊教養,日日催他進學向上。除了每天早上還能在母親那邊得幾句溫言軟語之外,所剩的就是無窮無盡的章句注疏、讀寫背誦;一旦不夠努力,倒也不再被打手板,老太爺便颠颠跑去祠堂裏垂一把老淚向祖先抱怨家門不幸雲雲——于是葉秋也就只好坐回桌前乖乖看書。
有時,長夜燈火之下,他也會想象葉修此時正做着什麽。是像師傅說過的一樣露宿林中?還是混在客棧裏?他帶的那點銀錢肯定早就花完了,現在他到底靠什麽維生?真的在街頭賣藝嗎?直到燈花噗地爆開,葉秋才回過神來,看着筆下拖出一條墨跡,不由又惱起來,在心裏咒一聲:
這混賬哥哥。
葉秋十六歲那年過了省試,成了方圓百裏最年輕的舉人;老太爺剛興高采烈開了祠堂率全家祭告祖先,天下動亂便來了。
一開始只是流言,哪處山上出現了異獸,哪條江邊又出現了惡魚怪蛟。老太爺聽了,只和了父親堂叔一衆講起子不語怪力亂神,渾然不以為意的。葉秋倒是偶爾去集市上聽人講論一回,說官軍剿滅如何不得力,又說各地江湖豪強如何奮勇……他默默走到官衙前看着那一串花紅黃榜,卻看不出半點令人寬慰的消息。
他不知道葉修現在在哪裏。他也會去揭這些黃榜嗎?這些異獸賞銀總是不少。但他的武功真的這麽好嗎?他總聽茶館裏的人說,那異獸如何厲害,刀槍不入,尋常武者絲毫奈何不得。
他知道自己在擔心,可這擔心竟無處可去。
說來卻也吊詭——竟是直到異獸誤入他們城裏那天,他才再次見到了葉修。
那日葉秋上城裏和學督見面,談論一回将來的會試,正告別時候就聽見外面人聲嘈雜。不一會兒就有下人急急跑進來,說是異獸不知怎地沖進城來,兩位老爺快些離開此處才好。
學督吓了一跳,說此地城牆堅固,異獸如何進來?
那下人說異獸刀槍不入,頂着城上箭雨愣是撞了城門進來……正說一半兒,就聽外面發一聲野獸嘶鳴,随即是砰然聲響。葉秋撇下吓得腳軟的學督急急奔出,就看見一個人正綽了柄長矛蹲在倒地的犀牛狀異獸身邊,嘴裏只嘀咕着——
既不能吃,卻還長這麽大作甚?
那人沒回頭,葉秋卻覺得渾身都凍住。他費力擡動唇舌,才擠出四個字來:
混賬哥哥。
那人回過頭來——每日早晨在銅鏡裏見到的一模一樣臉龐正挂着自己臉上絕看不到的慵懶笑容:喲,老弟。
他還活着。
一瞬間,葉秋的腦中只被這四個字占得滿滿當當。曾經想過的那些事、曾經要問他的那些話,便一句都問不出來了。
最終反而是葉修先說起來。他說自己總算謀到一份好差使,在嘉世山莊當客卿,每月銀錢不少,因此回來看看——卻被老太爺揮着拐杖一路打出來,還特地把族譜拿出來在他面前把葉修兩字給劃去了。——不過也好,若是沒回來這一趟,我弟弟進了怪獸肚子可就糟糕了。
葉秋瞪着他,半晌才蹦出三個字:才不會。
嗯嗯,我弟最厲害了,想必收拾怪獸不在話下。葉修渾不在意地逗他,——不過你可別小看這家夥,若不是有我手裏兵刃,怕是你們要收拾它,難得很。
葉秋只覺得胸口有什麽,又酸又澀又脹又疼:你就天天和這種東西打?
賺銀子啊。——而且,我們這種有能耐的不收拾它們,還有誰幹啊。葉修難得說句正經話就趕緊轉了話題,——看來以後得改個名字了。你說我叫什麽?我現在還真不會起名了。
——葉秋。
啥?
我把我名字讓你。葉秋說,——這樣母親聽到,心裏也總寬慰些。
葉修笑起來: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名字一樣,反而不會往那邊想罷。葉秋面上一派淡然——他雖然剛剛十六歲,早一派少年老成做派,——也叫我聽了這個名字,便知道你還平安。
葉修看他良久,才伸手揉了一把他頭發,然後伸了小指:
那就這麽定了。
葉秋眨着眼,慢慢地伸出指頭,和自家的大哥勾了一下。
那一年,葉秋過了會試,在殿試裏被官家禦筆欽點了探花,才知道做狀元也要考慮年資出身,而探花郎總得是他這一般年輕人才合式。後來他随着座師進了禦史臺,日日慣于仕事勞頓漸漸和光同塵下去的時候,亦總去京城樊樓裏聽一回說書人講的江南鬥神故事做消遣。
盡管知道說書人嘴裏說出話來只剩下三分可信,也仍禁不住年輕探花在聽到“葉秋”二字時候彎起嘴角。
也就在那一年,他同了禦史臺一衆,上了請開民禁允立幫派疏。朝廷廷議三日,頒下十枚“順天保民”金牌,權令江湖豪強以金牌為憑,征伐異獸、保一方水土平安——竟是這數朝以來,首次開了民間武禁。
時人言及新政,曰國朝因天下動亂故,頒金牌以賞江湖豪強,竟使儒不以文亂法,俠不因武亂禁,開明前代不及也。
六
那一日送走了周澤楷與方銳兩人,葉秋抖了抖衣袍,想要走個幾步,才忽然覺得腿都軟了。縱然兩人沒什麽敵意,但那絕頂高手的氣質還是無意間壓迫了他——又或者,這只是一場大戲終于唱成,他撐着自己的那份氣力一時洩了……
葉秋搖搖頭,下意識舉手摸了摸空無一物的懷裏。這戲總是按着官家的意思做了,該入了套的人入了套,下一步如何,葉秋卻怎麽也無從得知。
——于我而言,也只希望他能在江湖之中逍遙自在便好。
對輪回城主說的話言猶在耳,他慢慢地在袖子裏握緊了拳,緩緩走出了庭院。
前院終于是寂靜下來。片刻之後,做短衣打扮的少女從黑暗裏步了出來:“葉司谏。”
“戴女俠。”他點點頭,問,“——前院之事如何?”
戴妍琦搖了搖頭:“周城主內功太過厲害,我尋不着空将訊息傳出去,最終還是讓沐橙姐姐和嘉世的人回去了。”
葉秋望着燈火漸漸熄滅的前院,嘆道:“這樣嗎……我卻是無顏見楚樓主了。”
戴妍琦搖了搖頭:“我看,也未嘗是不好。盡管是為了沐橙姐姐好,但就這麽從嘉世手裏貿然劫人……總是教煙雨和嘉世之間結下梁子。”
葉秋沒有再說,只想起那日在煙雨樓中,楚雲秀臉上掠過的決然。他再度嘆了口氣,不說什麽。
戴妍琦卻又道:“葉司谏好勇力。今天來的兩人,周城主劍術冠絕西北,已有新一代鬥神之譽,就是那位妙手空空方銳,也內力絕倫,被視為一時奇才……若他們兩人猝然發難,便靠我雷霆一衆,是絕保不住葉司谏您性命的。您對您那位兄長,可真是攤上命去信他了。”
“卻又如何?”
葉秋聽見自己聲音,在這籠滿月色的院落裏回蕩起來。
“——他畢竟是我嫡親兄長。”
戴妍琦卻也不說什麽,幽幽嘆一口氣,和他一起望着天上月輪。今人古人,此處他鄉,總都在這一刻月色裏漂浮起來,将天涯做了咫尺,萬裏做了無距,昔年做了現下,他日做了此時。
卻終究、不過夢幻泡影,一個錯覺。
七
其實葉秋不久之前剛見過葉修,就在京城他的官邸裏,他那神出鬼沒的兄長大人忽地翻窗進來,少見地沒帶着那柄長矛,而是背了柄烏突突辨不出顏色雨傘:“嘿,許久不見。”
葉秋放下書卷——在他強忍着沒直接将它砸在來人臉上之後,道:“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我還以為你準備在嘉世賴定一生一世,明天就要改姓陶了。”
“別說得我跟那入贅的女婿似的!”葉修嗤之以鼻,“天天給嘉世賣命賣煩了,你看,這不是離了嘉世我就去雪山上玩了——”他說了一半,終于是在弟弟能将他刺個對穿目光中敗下陣來,“……好啦。沒你想得那麽嚴重。”
葉秋其實真有把嘉世拆了的心,但是考慮到葉修大概不會樂意所以沒提。他想了半天,才問:“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先修好這把千機傘,再作打算。”
“我聽說這異獸骨骼制造的兵器,基本是大把砸銀子下去才整修得起。”
“知道不少嘛,不錯不錯。”葉修先誇獎兩句,又道,“但若是像你哥這樣的高手,也能自己取來——哦,對了,禮物禮物。”說着就從懷裏摸索一番,摸出個小布包來,“喏,天山雪蓮子。”
葉秋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你怎麽會有這個?!你知道現在官家病情?”
“哈?我哪知道那個,我其實是為了取它的根來修傘,蓮子是順手,想着你或許有用就拿來了……”葉修揮揮手,就仿佛給出去的不是天下重寶而是五顆糖豆一樣,“當然我自己吃了一顆,你別怪我。”
“……怪你?”葉秋盯着葉修,覺得全身力氣都沒了,“你還能從那山巅下來我就謝天謝地了!這傘是要把你折騰死嗎?”
“別這麽說。”葉修臉色忽地一肅,“這是我和一個朋友在這江湖裏最後一點堅持。別的事情,無論你怎麽說;但這把千機傘,我不會放棄。”
葉秋接過葉修塞在他手裏的小布包,頹然坐回椅子上,竟是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葉修似乎也覺得話說得重了,照例伸手揉一下他頭發:“別這樣……你看,我還好好的不是?”
“葉修。”
葉秋忽然叫。
葉修手一僵,道:“……老久沒聽人這麽叫我,真不習慣。”
“你的名字……我那天開了宗祠,寫回族譜裏了。”
葉秋低低地說。
葉修怔了,半天才說:“老爺子同意?”
“他去年中了風,已是不曉事了……”葉秋笑一下,“現在我在家裏官最大,父親也不願意和我争。”
“……葉秋。”
“今天你就還是葉修。”葉秋道,“你若抛了嘉世,抛了卻邪,抛了一葉之秋的名頭,又為何不用這名字?反正現在,要知道你平安,也不靠一兩則江湖傳言了。”
葉修揉了揉鼻子,道:“難為你了。”
“說什麽混話……”葉秋搖搖頭,“混賬老哥。”
下一刻他被葉修用力地抱了一下——就像他們很小時候,葉秋因為什麽事情哭起來葉修會安慰他而做的那樣。我現在沒有哭,葉秋想着,卻還是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孿生兄長。
“有空回家看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和着一室空寂,在白茫茫月光裏響着。然後葉修略略收緊了手臂:
“——嗯。”
即使、這個人今天還是會走。
葉秋将那五顆天山蓮子呈到官家面前的時候,榻上老人略略轉過頭來,在绛紅床障投下陰影裏望過來,問:“這蓮子,卿家卻從何得來?”
葉秋深深作揖下去,道:
“臣有家兄,天性散漫,不耐拘束,日日闖蕩江湖,無意得此蓮子,特交由臣獻給陛下。”
“無意?這天山雪蓮生在千仞絕壁之上,尋常人難得一見,這話瞞不過朕去。你兄長名號是什麽?”
“他喚葉修,是個無門無派散人,江湖人稱‘君莫笑’。”
葉秋道,——竟是從來未有過的沉穩篤定。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