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水第四(下)
“……蔣舵主可是想到什麽?”宋奇英不由探問。
蔣游想來想去,總覺得還是太過湊巧;便也就按下這疑惑,道:“只是覺得他太過厲害,怕是原來也不是簡單人物。”
宋奇英倒也覺得并不奇怪,道:“若真是人才,此間事了,可帶去總舵考校考校。”——于是這事也便過了,蔣游安排人手,四散打探鄒遠及北橋消息不在話下。
“你絕不是尋常人物。”
從蔣游那邊溜回來的葉修,剛一推開屋門就被當頭蓋臉地丢下了一句。他眯起眼,從懷中摸出那柄細長銅煙鬥慢條斯理點上,才反問:“為何如此說?”
坐在屋子正中的安文逸臉色略有些白,手上還沾了些許未洗去血跡:
“若按你所說,就是個大戶人家看門護院的侍衛,你卻能見過幾個杏林弟子?可今天打到以命搏命的地步——你是算好了等我那一張急救千金方。就算我沒趕上,你也必知道即令晚上片刻也兌得過那一劍之傷。這等膽識盤算,必得是經過大戰陣才行。”
葉修笑了笑,也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那你說我是什麽人?”
“看你能和于谷主打個對頭,至少也是霸圖‘山逢地裂’鄭乘風、中草堂‘獨活’許斌一流角色。可惜最近江湖上著名盾劍卻沒那個離派自立,更別說隐姓埋名潛入霸圖了。”安文逸冷笑一下,“到最後,能和你這等身手膽識對得上的,我只知道一個,就是最近聲名甚嚣塵上的那一位散人‘君莫笑’。”
“不愧是張新傑私淑弟子。——若我說我便是,你待如何?向蔣舵主揭發我嗎?”
葉修雖然這麽說,卻一副老神在在模樣。安文逸沉默片刻,才道:“我想知道你因何而來。”
“我想你大概也猜到幾分。現在我有了個新東家,在江州建起興欣山莊,聘了我做莊主——自然我也得盡己所能招兵買馬。”葉修說,“而天下都知道,若要找杏林弟子,除了去昆侖山上之外,怕是就要來霸圖會了。”
“你原來是嘉世鬥神?”安文逸反問。
“不錯。”
“那你卻還敢來霸圖。這兩家可說是仇怨最深,你真覺得有人會和你走?”
“怎麽沒有?”葉修挑一下眉,“——比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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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文逸仿佛被什麽戳中一下打了個激靈,但又很快平靜下來:“為什麽我會接受你的邀請?”
“就憑你這一屋子草藥醫書,憑你這一張千金方的時機,便看得出你總是個不甘下流的。如今天下動亂,若沒點建功立業的念頭,只安生待在家裏便是,何苦出來把命掙在刀口上?”
安文逸笑了笑:“那我只留在霸圖就好,何苦去昔日死敵那裏?”
“自是因為你在這裏已經做了兩年食客。”葉修倒也不客氣,“老實說,便從我前幾天觀察來看,單這舵裏,勝于你的杏林弟子也有好幾個。”
安文逸臉色一暗:“——你卻又來邀請我?”
葉修搖了搖頭:“你經驗不足,雖能看到遞補而上時刻,場面一亂就會顧此失彼。更何況,霸圖杏林弟子最是衆多,你想從這人多分舵中一步步往上爬,談何容易?”
被葉修說到痛楚,安文逸便低頭不語。葉修倒也不着急,只坐在那裏慢慢抽着他的煙鬥,也不知正盤算着什麽。直過了盞茶時分,年輕杏林弟子才道:
“若去了興欣,只是日日為那點官府花紅奔波——”
“你也忒小看我們。”葉修索性中間截斷,“我們首先要做的,便是奪一塊金牌到手。”
這下安文逸險些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努力鎮定才恢複尋常表情:“這不是玩笑?”
“你看我像在說笑?自然是認真的。”
“那再之後——”
“重返華山劍試。”葉修說着,手不由得撫上了背後千機傘,“——我已和人約好了。”
最終安文逸也沒能全然下定決心。他自然知道葉修語語切中要害,只是另一邊未免太過前途未蔔。葉修倒是極信任他,直接給他寫了書簡,叫他直接上門去——竟是全不管他想好了沒有。安文逸對着那封書簡枯坐半天,才想起來屋裏病人,連忙熬藥。
撿屍人仍然直挺挺在床上躺着,看他過來略轉一下眼神。安文逸照例給他灌了藥之後又摸了摸他脈搏,道:“淤血是散得差不多了,明天便可行動無礙。”
莫凡看他一眼,道:“送回牢裏嗎?”
安文逸看了看他:“你若出去不再做發死人財的勾當,我也可以将你放了。”
莫凡緊緊閉上嘴,也不知道想着什麽。安文逸嘆口氣,問:“我聽人說起你,總是說你武功不錯。你為什麽不尋個正經行當,再怎樣也好過做這種讓人瞧不起的事情。”
莫凡睜眼望着天花板,半晌才道:“……想活下去,就什麽都做了。”
安文逸看了他片刻,最終什麽也沒說,站起來出了屋。莫凡一個人留在屋裏慢慢看着天色暗下去,迷迷糊糊也就睡過去。
結果第二天反而是安文逸把他弄醒了——年輕杏林弟子在拔針時候真是一點兒不帶留情的;莫凡若不是為了保持一貫寡言少語的形象險些就罵娘了。然後安文逸很順手地把他拎起來,讓他動動胳臂動動腿,丢一只包裹在他懷裏:“跟我走。”
莫凡瞪着他看。
“我最後還封了你一個穴位,不解開你這身功夫就毀了。還有這是我自己發明的手法,你別想找別人給你解開。”
莫凡繼續瞪他。
“若是路上碰見劫道的就拜托你了。”安文逸說完往外走,走了兩步才發現莫凡沒跟上來,“……你還站那兒幹啥?我這算是為了放你把自己都賠進去了,正好今天他們都出去追北橋法師舵裏一個人也沒有……”看莫凡還是站着不動,他索性一把拉了莫凡的手往外走,“再磨蹭可就走不了了。”
莫凡直跟着安文逸出了城才問:“去哪兒?”
安文逸想到那封藏在包裹裏書簡,笑了一下:
“——江州興欣山莊。”
……後來,安文逸想,自己果然是太過失察了。
他自修醫術進了霸圖,但一直寄食門中,基本就沒離開過分舵方圓十裏,所以才臨走特地扯了莫凡。誰知道撿屍人看起來走南闖北,卻連一家往酒裏摻蒙汗藥的黑店都辨不出來。也是,如果莫凡真有機靈勁兒怎麽會一直撿屍……被背剪了雙手,兩個喽啰一路推推搡搡推上山去的路上安文逸只是頭暈腦脹地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在過山門的時候才集中精力擡眼看了一眼上面三個狂草大字:
上林崗。
然後小喽啰就把他們兩個往前廳一推:“老大!我們又逮着兩只肥羊!”
驟然從日頭底下進到廳裏安文逸眼先是花了一下,然後才看見對面坐着個胖大頭陀,膑鐵頭箍,半面胡子,穿件洗得發白直,正對着半桌酒肉吃酒,看見他們被推進來,竟是眼睛也不擡,只揮揮手:“推下去,等過幾天收拾幹淨了用心肝來下酒。”
四個喽啰對視一眼,也就将安文逸兩人帶出來,随便往邊上柴房裏一推,“嘩啦啦”大鏈子給鎖上了。安文逸試着掙兩下麻繩,直是越勒越緊,他心裏涼了半截,道:“這下完了,竟落到吃人的山大王手裏來了。”
“……那頭陀渾說的。”莫凡忽然說道。
“你怎麽知道?”
“他那盤子裏是素什錦,我聞得出來。”
安文逸哭笑不得:“……就算他是吓唬我們的,這眼下情況也不妙啊。”
莫凡沉默片刻,道:“把我穴道解開。”
“手捆着呢。”安文逸沒好氣地說。卻是過了一會兒,聽後面一陣衣服聲響,然後就覺得手腕附近傳來一陣熱氣——竟是莫凡不知怎麽挪動過來,用牙去啃他手上麻繩。只是此時麻繩已經勒進肉裏,莫凡好幾次咬在安文逸手上,安文逸疼得呲牙咧嘴也不敢出聲。好容易把繩子弄斷,他趕緊回身也将莫凡身上麻繩和穴道都解開:“——怎麽出去?”
莫凡舉手擦一下嘴邊磨出來血跡:“等。”
安文逸點點頭,兩人把地上麻繩斂了斂,又靠牆坐着,單等寨裏喽啰來送飯。按理說兩人被捉的時候剛過中午,怎麽也得上兩三個時辰才會有人來,偏是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面腳步聲,一把聲音問着:“人就關這兒啦?”
“您不說得讓收拾好了等着拿心肝下酒嘛。”
“就知道拿你老大取笑,打開打開。”
安文逸莫凡對視一眼,就聽見外面鐵鏈嘩啦響動。莫凡不等門完全打開,先做了個手訣,卻是霎地一分為四朝着推門進來的人當頭攻去。就聽來人道了一聲:“忍者?”手上驟起一道黑光,引着地上鐵鏈活蛇也似朝着四個莫凡纏了過來。莫凡被這一擊,四個分身去了三個,剩下他本人再變個手訣,憑空就從原地消失了。
那頭陀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卻也不急不慌,伸手結個施無畏印;待莫凡剛從地裏冒出頭來,就分了六道光柱當頭罩下,将莫凡整個人都結在六字結界之中了。安文逸心中直叫糟糕,怎奈身上一張符紙也無,只從邊上撿了根木柴,搖搖晃晃的就想沖過去,卻看那高大頭陀朝他揚了揚拆開書簡:“——你認識葉修那家夥?”
安文逸看看被困住莫凡再看看頭陀,思量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他叫我去他山莊裏做事。”
頭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唔,原來是個修杏林術的。看來那家夥還挺認真。這忍者也是?”
不管莫凡正瞪過來,安文逸還是決定賭上一把:“我們正一夥去江州。”
“哼,那老家夥還眼光不錯。”頭陀說着,一揮手,六字結界已是收了,“我還以為他離了嘉世就算金盆洗手,沒想到在江州又搞得風聲水起,是要像老夫一樣占山為王嗎?”
安文逸先一把拉住莫凡,然後才恭敬問道:“前輩是?”
“老夫魏琛,現在小子們怕是都不知道我的大名,當年在嶺南也是響當當人物。”頭陀捋一把胡子,“和你們那位新晉葉莊主,還算是老交情。”
安文逸沒敢接話,心想這老交情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他前幾天剛傳了符書問我借人,現下也不知道那事如何了……”魏琛說着,眉頭又皺起來,“小子,你們兩個是從哪兒來的?”
“晚輩安文逸,他是莫凡,之前都在霸圖鄂州分舵做事。”
“哦?”魏琛陡地睜大了眼,伸手一把抓住安文逸肩頭,“你可知北橋法師的事情如何了?”
安文逸想了一想:“我們走的時候,霸圖會的人仍正在尋他。”
魏琛聽了“切”地一聲将他放開:“你還不如老夫消息靈通。聽說張佳樂護着那法師,早都過了鄂州往西走了。”
安文逸倒被這消息吓了一跳:“……張佳樂?前輩說的可是那個明器師‘百花缭亂’?我還以為他早已退隐——”
“退隐歸退隐,這是百花谷一件大事,他如何不插手?哼。霸圖那幫人直不曉事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插上一手,小韓我不怪他是個莽夫,連那張新傑也分不清輕重緩急——”
“老魏你休空口白牙地怪人家了,”驀地,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霸圖雖在岳州邊上攔了一攔,不過先下北橋法師已是和百花的人去得遠了。”
魏琛聽這話便轉回身去,正看見葉修晴天裏也扛一把雨傘優哉游哉地過來,雖是松了口氣也仍是叫道:“怎麽就你一個?連孫哲平你也借走不還的?”
“什麽時候我能請得動劍狂‘落花狼藉’了?人明明是聽見張佳樂消息自己跑去的。”葉修攤了攤手,“打攪他倆久別重逢,這事我可做不來。”
“去去去,什麽事兒到你嘴裏就變味兒了。”魏琛像模像樣給了他一拳,面上顯是放松不少。
安文逸看來看去,也只猜出來兩人大約是老朋友。這時候葉修才将傘一收,對魏琛說:“老魏你不厚道啊,我這好不容易找到的兩個新人,就被你當肥羊牽進山來了。這要不是我趕過來,你還不得讓小安和你一塊兒當土匪啊?”
“哦,好像在老夫手下如何虧待他們了?我當年也是藍雨閣主,跟着我怎麽就吃虧了?”
安文逸聽到這兒真吓了一跳。他雖然見聞不廣,但藍雨閣在嶺南也算獨占鳌頭,更一度于劍試中登頂,而這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頭陀,竟說他當年是藍雨閣主?葉修倒也不客氣:“好漢不提當年勇,就算你當年帶着藍雨閣如何,還不照樣是我我手下敗将?更別提後來還主動讓賢徒弟,這麽多年就窩在山上當土匪啊,啧啧——”
魏琛顯然已經熟稔葉修毫不留情的說話方式:“總比你一大把年紀還被人嘉世趕出去好,要我說陶莊主才是,像你這麽個老家夥就該放在嘉世祠堂裏供着,何苦放出來危害這一衆小輩?”
“你說這話也忒小看我了,我可是要回劍試的人。”葉修道。
魏琛難得卡殼片刻,才道:“……你認真的?”
“和人約好了。”葉修微微一笑,道,“——你們倒是,一個兩個都來問我這個。”
“就算你建了山莊,有了弟子客卿,也照樣少一塊入門金牌。”
“這點,我卻已想好了。”葉修斂了笑容,“——上門踢館就是。”
魏琛眼睛一時瞪得跟銅鈴似的:“我忽然覺得你在說胡話。”
葉修搖了搖頭,一把将魏琛扯過去嘀嘀咕咕說了半天。魏琛臉色變了數變,額上直冒出豆大汗珠,最後才道:“……這或許,真有那麽三分可行……”
“若是你也過來,把握還能再多上兩分。”葉修又開始從懷裏往外摸煙鬥。
“……你一開始便打的這個主意?”
葉修拿煙鬥指了指魏琛腰間法器:“本來也只是過來看看你,安慰一下你又失去手下一員大将;不過,看見你這柄金剛降魔杵我就改主意了。”
“小子眼睛倒尖。”魏琛說着,倒是伸手将金剛降魔杵拔了出來拿在手上。安文逸凝目去看,看見上面密密雕刻着密宗符文,被頭陀拿在手裏隐現一層寶光——他也看不出融了多少加持祈禱于上,但知道沒有五六年功夫絕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你舍不得這家夥就這麽寂寂無名跟你一塊兒埋在這黃土崗上。”葉修正色道,“如何?和我一起去興欣罷?”
“扯淡,我一寨上下百八十口人,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倒是說得輕巧。”魏琛說着将法器重新別好,眼中閃過一道銳光。葉修知道他已經動心,也不催他,便應了魏琛招呼一起去前廳吃酒。
一時間,上林崗中直如過年一般,衆喽啰都跟着熱鬧起來,也不管葉修三人能不能喝酒便輪番來敬。葉修便推安文逸出去——雖然山上私釀淡得和水差不了多少,禁不住對方人多,宴席熱鬧到一半兒杏林弟子就出溜到地上去了。葉修交代一下莫凡先送對方去客房,索性跳上椅子和魏琛猜起拳來,吆五喝六熱鬧得很。
莫凡架着昏沉沉安文逸,在喽啰指點下找到客房,推開門便看見兩人包裹正放在床上。他先将青年放平在床上,又打開包裹取了兩貫銅錢揣進懷裏,才輕手輕腳走出屋去。此時一番熱鬧下來,天已将将擦黑,山上夜風也變得冰寒起來。他不由停住了腳,聽見前廳衆人一忽笑鬧一忽喝彩的聲音影綽綽傳過來,竟是停了片刻才又邁步。
在霸圖被抓了之後,他原來那柄忍刀早已不知去處。現在去寨子中翻找也未嘗不可,但只怕耽擱下去被人發現——莫凡想到這裏,也便一咬牙,朝着山下而去。
卻是沒走幾步,就聽見有人道:
“小安若知道你這麽走了,肯定覺得你忘恩負義。”
莫凡皺了眉頭,沒看邊上的葉修一眼,加快了腳步就想要走過去。
他只準備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當耳邊風——只沒想到葉修根本就沒打算和他廢話。
第二天安文逸撐着仿佛被人劈過的頭爬了起來,先是看見枕頭邊原封不動的包裹,然後才看見對面正在練一指禪的莫凡。他呻吟半聲,給自己使了個清心訣恢複頭腦清明才問:“忍者練功都是倒着嗎?”
莫凡也不說話,一個翻身重新站好,嘴巴閉得比之前任一次都緊。這次他臉落到光線裏,吓了安文逸一大跳:“——你臉上怎麽回事?這是被人打了?”
莫凡冷冷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就往出走。
安文逸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愣了一會兒才叫:“喂,包裹!”
莫凡推門正推到一半,聽到這兩個字整個人都僵在原地了。安文逸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對方穴道已經解了好像不再欠自己什麽,正想着把這話圓回去就看見莫凡幾大步走回來,将包裹背在肩上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走了出去。
安文逸想了一會兒,明白了大概發生了什麽,不由笑起來,整整衣服就跟着出去了。
這時候葉修正在門口等着他倆——他昨天也不知怎麽成功逃過敬酒陣勢,算下來竟是比上林崗一衆醒得都早了:“喲,小安臉色不錯。”
“托葉莊主抓我去擋酒的福。”安文逸白他一眼。
“小安你有前途,我這是給你鍛煉機會。”葉修大言不慚,“——我們走,快馬加鞭一天就到江州啦。”
“不和魏前輩告別嗎?”安文逸問。
“告別什麽,過兩天又見到了。”葉修說着,帶頭朝山下走去。安文逸望一眼仍沉在早晨寂靜之中的寨子,便也和莫凡一起,随葉修下了山。一路無話,三人騎馬前行,果是趕在夕陽西下之前到了江州地界。葉修熟門熟路帶着他們又是抄近道又是過莊子過橋,最後揚起馬鞭一指:“便在前面。”
安文逸騎了一天馬實是累得緊了,但聽了這話也精神一振,向前望去——卻見兩邊丘陵矮樹合抱住一座偌大宅院,白牆黑瓦,于金紅暮色中升起袅袅炊煙。葉修感嘆一聲:“到啦。”雙腳一夾馬肚,當先馳去。安文逸莫凡緊随其後,到了近前才看見一個青年正在門前釘着釘子,聽見馬蹄聲便縱身躍下:“前輩,您回來了。”
葉修認出這人:“小喬,你也來啦?”
“嗯,那日和堂主說過,便離了中草堂過來。”這說話青年,正是之前與葉修讨教的喬一帆,“此後諸事托賴前輩。”
葉修點點頭,并不與他客氣;只将安文逸、莫凡引了過來:“這是我新帶來的客卿……哎,老板娘呢?”
這時候就看陳果風風火火沖出來:“小喬你釘子釘得如何——葉修!你還知道回來啊,我之前和你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在算好的吉日前回來,你都給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吧?”
葉修幹笑兩聲:“……人都到了,就不追究了吧?”
“得得得,你們快進去……這是你找來杏林弟子?”陳果一邊往裏讓一邊問着。葉修于是将安文逸莫凡介紹一番,陳果倒也很光棍地抱拳說了“久仰久仰”。一衆五人往裏走,陳果更是介紹山莊各處介紹,又囑咐下人擺接風宴下去,單論忙碌也有了些莊主風度。衆人行到演武場邊,就看見唐柔包子正各操了家什打得不可開交。葉修駐足看了片刻,點了點頭:“兩人都有進步,可見沒有偷懶。”
“小唐哪會偷懶,我只擔心她練過勁兒了呢。”陳果道。
這時候莫凡看着臺上包子,臉色已是全黑了。他也不聲張,只從邊上兵器架子上撿了柄于忍刀相似短刀,就縱進場中朝包子攻了過去。包子“唷”了一聲:“你新來的?”
莫凡也不答他,手中短刀直耍得神出鬼沒一般。包子也認真起來,操着板磚接招拆招。剛打到一半的唐柔哪兒甘心,戰矛一挺再入戰局——一來二去,三人竟是走馬燈一樣戰了一團。
剩下幾人在一邊觀戰,葉修不忘給喬安兩人講解些招數得失,講到一半忽然道:“哎,羅輯那小子呢?”
“前幾天算風水算累了,自己躲回屋裏去兩三天了。”陳果不在意地道,看唐柔一矛逼退兩人,連忙叫好起來。
而此時,獨自關在屋裏的羅輯額上已是泌了一層細細汗珠,手下則一刻不停,在白紙上飛快地演算着。廢去紙張已經散得四處都是,可他卻全然不顧,只專注于手下數字變化。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但若還有一線生機,不論刍狗,就算蝼蟻也尚要一争——
羅輯略一閃神,演算卻一刻不停。為了算出結果,他三天兩夜只合眼不到片刻,可此刻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竟是絲毫困意也無。最終他寫到紙卷末頭,伸手再去拿紙,卻是沒了。他一發狠,索性扔開紙卷,沾滿濃墨在桌上寫了下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物又為相,系六十四相演二十四爻八卦再推回四相兩儀太極無極——
他重重一筆寫下去,扔了筆,看着那一行發呆。
“果然沒錯……變數便是此間。”
羅輯喃喃說出這幾個字,倒退兩步坐在床上,才看見滿屋滿地的紙。他想着得先收拾起來莫教人看見了還有怎麽想辦法将這事說明了以及自己卷進來下次再算不可能再準了,可禁不住熬了太長時間,竟是這麽和衣倒在床上睡死了過去。
“羅輯羅輯,老板娘叫你去吃飯……”正好唐柔從外面叫他,聽了半天沒聽見回答,推門進來一看吓了一跳。看見羅輯半倒在床上,她踮着腳越過紙堆推了他一下,看他真睡死了就将他搬上床,順便把棉被給他搭上,才輕手輕腳走了。
卻是她關上門之後,滿室草稿上文字一時都發出瑩白光芒,飄飄乎無數磷火一般飄離紙面,在空中閃動兩下就滅去了。最後,只剩下桌上一行墨筆蝌蚪天書;卻是邊上又被羅輯批下四個大字:
華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