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無鬼第五(上)
【徐無鬼第五】
江州葉修陳果一夥正興建山莊,而西北雍州,周澤楷單人匹馬也已到了輪回城下。輪回城以“城”為名,領地寬廣是南方幫派所不能比的,莊園本身居于半山,各處房舍逶迤依山而建、地處險要,極是易守難攻;山下外門諸弟子聚衆居處,與小城差似。其財力雄厚,于衆豪強中也少有相提并論者,若不是處西北苦寒之地,怕是天下英傑都要想辦法于之中謀個地位。
周澤楷照例在将馬交于外門弟子,才沿山路上山。他剛進了山門,便有弟子過來道:“城主,長老在淩雲臺之上等你。”
這淩雲臺本是山頂之上一塊天然平臺,三面皆是懸崖峭壁,下面深谷不知幾許,總是雲氣翻滾,望不到底。建了輪回城後,前任城主特地在這平臺上修了欄杆,偶做宴客之用,大多時候則無人上去。周澤楷舉目望去,心中有些計較,便點點頭,展開輕功縱躍而上。
到了臺上,便看見白發老者正負手立于臺邊看着崖下白雲,聽見周澤楷腳步,亦不回頭,只道:“城主辛苦。”
周澤楷知道馮憲君傳書早已到了,但卻摸不準長老态度,這一句話中也聽不出喜怒。他又寡言,便等着長老開口。
長老默然半晌,忽然道:“城主,你可知輪回城之來自?”
周澤楷搖了搖頭——他下山便為輪回城招攬,其時早不是輪回城剛立之時,昔年之事只聽得一二,根底卻是未明。長老望了他一眼,道:
“十數年前,此處尚是戰場。當時西北重鎮節度黨明于此擁兵自重,竟懷不臣之心,自號為王,欲為一國之主。朝廷震怒,派兵征剿。本以為是一二月之事,後戰事纏綿,竟拖了三年有餘。當是時,此處山間皆修軍堡,攻防不止,峽谷水畔長草如今仍有昔年白骨。若不是恰逢了天下動亂、異獸并出,黨明軍隊為異獸所折損,而吉王趁勢挾擊——怕是我們腳下站的這塊地方,早已不是國朝領土。”
周澤楷遲疑片刻,問:“輪回城是……?”
長老道:“黨明雖敗,此一方卻異獸橫行,民衆不堪其苦。吉王因是而撥巨資、斥人手,依昔年軍塞邊城建輪回城,招攬四方豪傑,解民衆于倒懸水火之中。因是,輪回城雖然掌十方金牌之一,與那其他江湖門派又有所不同——這話,我一直未對城主說明,是我的過失了。”
周澤楷默然,想起那日葉秋所言——吉王于西北起家,走的是殺伐決斷的路子。天下動亂,給江湖門派不少便利,他數次上書,皆論及江湖豪強尾大不掉,務必以整頓為要。他停了一晌,才道:“長老怪我、未盡全力。”
長老嘆了口氣:“周城主不知這裏厲害,馮憲君又多方隐瞞,原也怪不得你。只是這事緊要……終是輪回城,欠了吉王一次。”
周澤楷低下眼去,想到葉秋那晚告誡,又想起江湖上種種朋友潇灑自由,竟是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小和師父在山上學藝,武功自然高絕,卻極少接觸這一般複雜問題,一時之間,也理不清如何才是對、如何又是錯。他心中正矛盾交戰,便聽山下一聲銳響,三短兩長——竟是城中有人入侵警號。周澤楷猛地擡頭,聽見山下響起交戰之聲,一邊拔了長劍,便準備下去救護城衆——畢竟淩雲臺地處最高,山下敵人一時絕攻不到此處。卻沒想到一陣狂風呼嘯,從空中竟飛來一只偌大鐵鳥,上面跳下兩個人來,還未落到臺上便已經亮了兵刃,朝着周澤楷和長老各自本來。
周澤楷心中便知不妙,已是先發了三顆石子去打那刺客——卻又被跳下來盾劍死死拖住。他心中焦急,引着盾劍往長老那邊且戰且走,只求能暫時以一敵二緩上一緩待援兵到來。那盾劍倒也不攻擊,只将一面盾牌舞得滴水不漏,直是決不讓周澤楷過去的架勢。周澤楷看到那邊長老已經處處直拙,一發狠,竟是縱上山壁,居高臨下将一袋子飛蝗石貫了十分內力,朝刺客當頭蓋臉地打了下去。
那盾劍救護不及,刺客肩上已是綻出兩處血花——周澤楷還未松得口氣,便聽那刺客斷喝一聲,竟是不管長老拳勢,匕首挺出,直取長老喉嚨——全然是舍命一擊之勢。說時遲那時快,周澤楷一踢山壁,人與長劍合一,一道白虹也似便朝那刺客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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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盾劍竟也手段高超,大喝一聲高高躍起,竟是豁出命去,于周澤楷在空中換了一擊。周澤楷一劍刺入盾劍前胸,卻看見刺客不顧長老一招雙風貫耳擊在太陽穴上,拼上最後一點力氣一刀切了長老喉嚨,一道血泉噴出濺了三尺之高。
周澤楷正驚怒,卻是那盾劍又大喝一聲,頂着胸口長劍不退反進,用盾沿重重切進周澤楷脅下。這一招用足了十分內力,周澤楷喉間一熱,內力失了掌控,竟是重重摔在臺邊。
那盾劍勉強落地,拔了胸口長劍丢去一邊,給自己使了一道急救千金方,白光閃過後才搖搖擺擺去查看一邊刺客。他自覺已将周澤楷傷得夠重,但青年卻翻身而起,也不急着取劍,一掌便朝盾劍背後擊去。
盾劍吃了這一掌,但他身上畢竟重甲保護兼周澤楷內傷在前,反倒叫他拔劍回身,一柄大劍咄咄逼人朝周澤楷攻來。周澤楷滑步退開,順便腳尖一挑,重新将地上荒火踢到手中,和這盾劍厮殺起來。
這一交手,周澤楷卻察覺出來對方身手特異,進退法度竟全然和其他盾劍迥異,竟是一時讓他失了節奏。那盾劍仿佛也知道這時機一失便要失卻先機,也發了狠,暴風驟雨一般攻過來,一副以血換血的樣子。周澤楷囊中飛蝗石皆盡用盡,被盾劍一搶攻,也只能靠着步法游走勉強支拙。
所謂“剛必不能久”,盾劍這般搶攻過了片刻便露衰竭之相。周澤楷運一口氣,荒火斜挑而上,直取盾劍手腕關節之處。那盾劍後退一步,然而周澤楷只飄飄如條游魚滑了近身,劍影一閃變過招式,仍是刺在他脈關之上。那盾劍手便拿不得劍,勉強擋了一下就被周澤楷以劍指着喉嚨:“你是、什麽人?”
那盾劍并不回答,只看着他,唇邊露一個詭秘笑容。周澤楷剛睜大眼睛,就覺後背一涼——卻是那刺客不知何時爬了起來,無聲無息接近他背後、刺出一擊。他也不回頭,長劍反手刺出,将刺客刺了個對穿,可畢竟後力已竭,握着劍一個搖晃單膝跪在了地上。
那盾劍這次不再大意,單手持起盾,重重一擊打在周澤楷腦側——竟是直将青年撞到臺邊欄杆上。眼看這次青年一時爬不起來,他才忙躬身查看刺客傷勢,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将三張急救千金方貼了上去。刺客半晌醒轉,低聲問:“——成了?”
“成了。”盾劍說着,聽見山道上錯綜腳步之聲,竟是解了盔甲,抱起刺客從臺上淩空縱躍出去——一陣隆聲轟鳴自雲海底端傳來,卻是剛才那只鐵鳥又飛了上來,正好讓兩人落在它背上、長驅而去了。這一邊,江波濤才帶着人手爬上淩雲臺,見了長老周澤楷各自倒地大驚失色,道:“城主!”
周澤楷被叫醒過來,勉強支着劍扶了欄杆起身,正要說些什麽,手下欄杆卻是節節崩裂——原來此處風吹日曬,欄杆早已朽壞,更加上他們戰鬥氣勁四溢,內力早把它打得酥了——他腦中一陣暈眩,足下一個不穩,竟是朝着身後山峽跌了下去。
江波濤急得叫都叫不出來,連忙搶上去探看——卻看周澤楷還是最後一刻反應過來,運足了力氣以荒火向面前山壁刺出。那兵刃本是千錘百鍛、削鐵如泥,竟是一氣貫入山壁;周澤楷借此懸在了山壁之上——只那淩雲臺本是一塊向前而出懸岩,荒火雖嵌在上面,卻是再找不到個落腳之處。
江波濤又喜又急,連忙要人去找繩子好令周澤楷借以攀援而上;正這當兒,卻又聽得一聲銳響——那荒火竟也不知怎地,從中折斷成兩截。周澤楷再欲反應,已是抓了個空,整個人搖搖晃晃、朝着下方雲海落了下去。
最後一刻,他只看見崖上江波濤焦急面龐。然後日輪驟從雲朵之中閃出,明烈至極,竟晃得他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早知道、會遇到這種事情的話;就不該說等到華山之上。
臺上江波濤繩子剛抓在手裏就看見周澤楷落了下去,直是一顆心快從喉嚨口跳了出去;偏偏陽光一閃,勾勒出雲海之下偌大黑影——正好卻在周澤楷下落方向。他揉揉眼睛,再去看,卻又只見雲氣白茫茫翻滾作一片,連周澤楷都吞沒其中,更遑論什麽黑影。
他身邊門人都急得快哭出來,問:“副城主,城主、城主——落了下去——”
江波濤亦是心急如焚,只他畢竟身負高位,定一定神,道:“叫外門弟子、會衆皆結隊入谷搜索。城主吉人天相,武功又高,定然能成功脫險——”他說着,卻又想起在周澤楷身上見的血跡,只死死捏緊了拳頭,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