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水第四(中)
這一邊,化名甄無敵的葉修被滿臉堆笑的丹心引進了別院,一路上只說霸圖制度如此,初來乍到都要在別院帶上個一陣、以兄弟你的身手不日定當得以重用雲雲。葉修雖然清楚蔣游心裏那點花花腸子,也不說破,只對丹心說,若有異獸出沒叫他便是。丹心道自然自然,尋了間幹淨雅潔房舍讓葉修暫時落腳,又寒暄一番才去了。
葉修剛進屋,便看一個身穿道袍的年輕人正在案前忙碌着什麽,眼也不擡地道:“你便是新來的那個甄無敵?——我是安文逸。這一陣你名聲在別院裏都傳遍了。東西放西屋便好。案上架上草藥書籍莫要挪動。”
“幸會幸會,慚愧慚愧。”葉修口道慚愧,卻毫無謙虛之意,先左右看了看一屋子草藥醫書,再看看安文逸身上道袍,問:“昆侖杏林弟子?”
“不是。”
“那是張新傑弟子?”
“未得為徒,私淑而已。”
葉修也不驚訝——張新傑身為霸圖會軍師,人傳長江上下大小一十八水幫事務都由他一手主管,雖然也開課授徒,卻沒有幾個真正的直傳弟子;更何況,如果真是張新傑弟子,又如何會在分舵這小小別院中?他不着急進屋,左右看看忽然發現東屋床上還躺了個人:“——哎?這位兄弟怎麽一聲不吭?”
雖然葉修聲音不小,可是床上那個人仍是一動不動。葉修探頭看,身後青年已道:“他是我病人。”
“病人?”葉修笑了一笑,“病人哪用得到金針制穴?”
這句話終于讓安文逸擡眼看了一眼葉修:“你還懂醫術?”
“略懂。”葉修謙虛了一把。
“這人是江湖上一個臭名昭著的撿屍人,外號‘毀人不倦’,專門發死人財的。這次不小心撞到霸圖會地面上,被我們的人抓住了。”安文逸道,“我看他身上還帶着傷,就讨來醫治,因為怕他逃走了便加了些限制。”
“……症狀?”
“似乎是被什麽打了腦袋,行動不大靈活。若不然,以他瀛洲忍者的脫逃術,又怎麽會落到我們分舵手中?”安文逸倒是實事求是。
葉修聽得略略心虛,心想不會這麽巧就是包子那天打到的忍者吧?他走過去看了一下,發現床上的人正兩眼瞪圓了看着他們,可惜無論怎麽生氣,也沒法動彈半分就是。安文逸這時候也端着藥過來了:“別生氣,我這是為你好。你腦中現在有淤血,必須靜養發散……”說着已經利落地将床上忍者扶起來,一碗也不知怎麽弄出來的藥液轉瞬就灌了下去,看得一旁葉修直咋舌,“——你也不用怕我害你,醫者仁心,這點操守還是有的。”
聽了這話,葉修倒是多看了安文逸幾眼。安文逸也不理他,只顧給忍者搭脈,思考一陣,才回轉身在案上奮筆疾書一陣。葉修也跟他出來,問:“你在這裏已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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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兩年有餘。”
“一直在這別院之中?”
安文逸聽了這問話倒是挑了挑眉:“霸圖會人才濟濟,也養得起我們這一班食客,有什麽不好?”
葉修挑了挑眉:“便沒有人從這裏出去,做了客卿的?”
“還說什麽客卿,能入分舵便很好了。”安文逸話音表面平穩,深處卻仍潛着一絲不甘。葉修看了看一屋子藥草和擺在案上的醫書卷宗,便沒再問下去,只道:“那就讓我給你做個示範吧。”
“……你?”對着葉修一身破爛盔甲,安文逸忍了一下才沒說出什麽刻薄之言。葉修自去安置休息不提,第二天一早就被丹心叫走,回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盔甲,連手裏的盾也成了上好青銅盾:“——如何?”
安文逸盯着他裝束半晌,才道:“……我才發現蔣舵主竟如此出手大氣。”
“哈哈,值得你驚訝的還在後面呢。”葉修豪氣揮了揮手,“要不要我到時提攜小安你一把?”
安文逸頭疼,心想我什麽時候成了你小輩?但畢竟對方年紀大,只好道:“多謝甄兄費心。”
葉修也不在乎他言不由衷,随意寒暄幾句就去睡了。次日仍是如此,短短幾天後,“甄無敵”就成了分舵極有名人物,一旦異獸出沒,蔣游總要派人來請葉修過去,平日裏諸精英也紛至沓來讨教,最後還是葉修說不要影響後輩研習醫術才改了地方。
安文逸照例每日拿忍者試藥,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心裏卻遠非波瀾不驚。
這一切自然被床上忍者看在眼裏,這一日照例被灌完了藥後,安文逸正要給他搭脈,就聽一道嘶啞聲音響起:
“那個甄無敵,絕不簡單。”
安文逸吓一跳:“——你會說話?”
忍者又重新閉上嘴,抿得緊緊。安文逸想了一想,道:“我沒封你啞穴,你卻從不出聲,我還以為你……不說這個,你看出那甄無敵不簡單?”
“他內息運行,看似微薄,實際深不可測。”
忍者說到此,似乎露出些後悔神色。安文逸忙問:“你真名叫什麽?我照顧你這麽久,問一下總沒關系吧?”
忍者嘴繃成一條直線。安文逸等了許有炷香時分,也沒等來一個字,只好起身出屋——卻是在剛出門的那一刻,聽見身後忍者道:“莫凡。”
安文逸回過身:“我還以為你是瀛洲人?”
莫凡這次真是下了死心一個字都不再說。恰好這時候葉修扛着他的盾回來,看見安文逸就道:“小安啊,我和丹心說了,之後再有異獸異動,你便和我一起去。”
安文逸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我?”
“你既然私淑張新傑,總也學了些杏林法術吧?”
“雖如此,我——”
“就這麽定了。”葉修一錘定音,自顧回了屋。安文逸重新坐回案前,發一會兒呆,才動手從書架中翻出黃紙朱砂,一張張描起符來。自從他修習杏林法術,自也想過憑自己本領跻身上游;只是他雖入了霸圖會,也不過做個食客,竟是一年裏也用不上他幾次。
“也許現下,便是機會。”
安文逸凝視着手中符紙,低聲自語道。
結果機會來得比安文逸期待得還快——葉修說過那件事之後沒過幾日,丹心就又來了別院找葉修。葉修二話不說拿了盾,順便叫了還在碾藥的安文逸一聲:“走了走了。”
安文逸還有點惴惴——尤其看見丹心正盯着他;不過葉修反而少見地着急起來:“哎呀,不是說蔣舵主正在前廳等着嗎?”
“正是正是。兩位和我來。”丹心忙道,也不再問安文逸的事了,就這麽把他們一路從別院帶到前廳。這時候前廳已經滿滿都是人,安文逸左右一看發現都是平時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大人物,連忙縮在角落裏;倒是蔣游此時已經迎上前來:“無敵兄,等你許久。早教你搬到這邊方便往來,你卻推三阻四,哎,我看今天事情完了之後,你就搬過來吧。”
“抱歉抱歉,略耽擱了些,不過我性子懶,搬動麻煩,到時再說,再說。”葉修打個哈哈,“——蔣舵主,今天這場面大得很吶?”
“這卻不是什麽異獸異動,而是百花谷的人找上門來。若是事先知會也就罷了,偏他們新谷主帶了百十人潛入我霸圖境地,竟連個招呼也不打,委實欺人過了。”蔣游說到此,掃視了一下廳中諸分舵舵主,“我蔣游忝居諸分舵之長,還請諸位和我齊心協力,給這幫百花谷的家夥一點苦頭嘗嘗,總得讓他們這只強龍知道,我們霸圖絕非易于之輩!”
衆人都紛紛叫好,竟是群情激奮、就要抽刀拔劍地沖出去了。蔣游這時則靠近葉修,道:“無敵兄,這次對上百花谷主,可還要仰賴你這盾劍在前沖鋒。”
“新谷主?”葉修倒有些驚詫,“——卻不是鄒遠麽?”
“百花谷前任谷主張佳樂退隐之後,谷主職位不過由鄒遠暫代,實際則是空懸。卻不知他們長老們如何運作,竟是将‘鋒芒慧劍’于鋒從藍雨請了過來。”蔣游說到此,恨恨道,“于鋒若想拿霸圖立威,我蔣游絕不會教他好過。——無敵兄,你膂力最健,我們舵中,恐怕只有你能抗住于鋒那柄重劍了。”
葉修故作沉吟:“也非不可一試。不過,對方畢竟是百花谷主……”
“我自會交代杏林弟子,與你特別照顧。”蔣游連忙補充。葉修不再裝樣,點點頭算是同意。于是霸圖一衆浩浩蕩蕩出發,朝着下城一家客棧而去——安文逸也揣着他那些符紙混在隊伍裏面,倒也奇怪,越是接近開戰,他反而越是冷靜,之前不安都似逃去一般。他手裏又捏緊了符紙,只想一定要好好表現。
蔣游自是在隊伍中一馬當先。這邊客棧早就打過招呼,店主早早避走了,街上只圍了一圈兒看熱鬧的閑人。蔣游來到客棧門口站定,揚聲道:“霸圖舵主游峰電,見過百花谷主。”——他雖是符修,這一嗓子也用了十成力氣,別說客棧後院,怕是三條街內都聽得見。
“于某特地輕裝簡行,不欲麻煩江湖朋友,卻沒想還是給蔣舵主添了麻煩,罪過罪過。”卻是一道聲音,便如常語那般響了起來,可落在在場每人耳中都極是清晰——顯見是用了內力傳音。蔣游臉色不由變了兩三變,才看見客棧門無人自動、由內而開,從當中走出一行人來——果是百花谷一行。為首劍狂個子不高,然而行動之間自有氣度,目光如電般在霸圖諸人上掃過一輪,道:“韓當家張先生均未前來?看來于某還不至罪過太大。”
知道于鋒其實是将自己這一衆都小看了,蔣游咬着牙,道:“于谷主自然不可于我等同日而語。只是這裏是霸圖地盤,谷主這般前來,卻是不将我霸圖放在眼裏了。”
于鋒哂笑:“蔣舵主,這等小節,不甚重要吧?我可擔保,我到此而來,絕無對霸圖存任何不敬之意。”
“我怎敢如此指摘谷主?只不過,既然于谷主如此敬重霸圖,還請于谷主帶人出城。”
于鋒看了蔣游一會兒,才道:“不。”
蔣游冷笑一聲:“于谷主,我這是尊你敬你,才先禮後兵。你若不同意,想來我們也少不了要打上一場。”
百花谷衆人中間起了一陣嗡嗡低語。然而于鋒不但沒有讓步,反而上前一步,手已經落在背後重劍柄上:“哦?居然于一名劍狂面前說這種話——蔣舵主,我才是真要敬重你。”
這話已是說得絕了,再沒什麽轉圜餘地。蔣游看百花谷衆人都叫一聲好掣出兵刃,也就一揮手:“那就遂了于谷主的願!”說罷,反身退入陣中——他是符修,不能近戰;而他身邊“甄無敵”,已經是一馬當先,掄起手中大盾朝于鋒擊去。于鋒則抽出大劍,迎面劈了下去,劍盾相擊砰然聲響,一時竟是把他人兵刃聲音都蓋過了。霎時之間,尋常街道就成了厮殺場——拿刀劍的捉對兒厮殺,使法術的漫天飛符,偶爾白光一閃、則是杏林弟子在使急救千金方。之前看客,此時早都各自逃了,又從遠處稍稍探個頭來觀看進展。
蔣游一面以符術各處支援,一面不忘分神去看甄無敵和于鋒進展——若那盾劍壓不住,讓百花谷主支援過來,那霸圖這點人數堆起來優勢就都沒了。好在那“甄無敵”仗着自己大盾堅固,倒是足夠頑強地頂住了于鋒重劍——只可惜那姿勢,縮頭聳肩,看起來太像烏龜縮進殼裏,蔣游趕緊提醒自己這是我們自己人現在形勢有緊急才免了直沖上去教訓甄無敵一番這打法太傷霸圖臉面。于鋒手中一番劍勢都被“甄無敵”手中大盾擋住,他咦了一聲,暫時停了劍:“你卻是哪方高人?”
“甄無敵”咳嗽兩聲:“高人不算,身量和你也差不多。”
于鋒上下打量,“甄無敵”只目光躲閃,半張臉藏在盾後。于鋒之前雖見過葉修一兩次,男人又一張大衆臉,因此就算這麽對面相逢,他也只是朦朦胧胧覺得有點眼熟,卻是完全想不到葉修身上去。此時看這人藏頭縮腦,他索性傲然一笑:“與其說無聊話,不如手下見真章。”說着,渾身真氣運轉,衣袂飄飛,顯是要動真格的了。
葉修心說于鋒這麽認真作甚,難道是在藍雨閣被黃少天整得一聽無聊話就火大?——但是他畢竟隐藏身份,也不大好張揚,只暗自運轉內力灌注于手中盾牌之上,只暗自祈禱這尋常青銅盾能擋住落花狼藉一擊罷了。這時于鋒蓄勢已畢,舉了劍,朝着葉修迎頭擊下——看起來毫無花巧平實過甚,來勢更是慢得仿佛只要挪個兩步就能躲開一樣;可葉修卻知自己身周已被對方無形氣勁所攝,只向前迎擊才是最好去路——他暗自叫一聲苦,手上又加了幾分力,舉了盾向前一迎。
只聽一聲脆響,那盾竟幹淨利索,從中斷做兩截。葉修早有準備,竟是一手抽了劍,不退反進、游魚一般從劍鋒縫隙之間沖了上去。于鋒倒沒料到對方沒了盾竟靈活至此,手中重劍連忙橫切而下——竟是不管不顧,做個兩敗俱傷的取勢。
眼看于鋒劍鋒已是要切進葉修脖頸,而葉修劍尖将将貼上于鋒前胸——這電光火石一瞬之間,卻不知從何處來了一道黃符,飄飄蕩蕩沒半分力道,卻恰好在于鋒劍刃切下一刻落在了葉修後心之上;葉修卻正借着這一符換過于鋒一劍,直将劍鋒送進了于鋒右胸。
他一擊得手,身上那張千金方符的白光甚至還未落,便已一個鹞子翻身退開一丈開外,似模似樣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于鋒盯着他,亦早有百花杏林弟子給他使了千金方符——這點傷勢倒不是頂重要的,但百花谷主被個尋常盾劍逼到此地步卻是人人眼見。于鋒一咬牙,索性道:“住手!”
這一下,所有百花谷弟子都收了手。霸圖自然也不會得勢不饒人,蔣游做個示意,大隊霸圖弟子也歸了本隊。于鋒将重劍往地上一插,看了看退後葉修——此時安文逸倒是已經過來幫他包紮起來;又轉頭對着上前的蔣游說:“既然你們請了高人坐鎮,我便也沒什麽好說,蔣舵主劃下道來罷。”
蔣游藏起驚疑,倒是很客氣地笑了笑:“不敢不敢。我們也就是請于谷主從這城裏出去,和其下弟子回合罷了。若要再來,也請于谷主事先打過招呼才好。”
于鋒什麽也沒說,一揮手,百花弟子都紛紛收了兵刃。他也不再看一邊葉修,道:“蔣舵主一手好本事,今天算是诳得于某。技不如讓人,于某今日退讓,只不過下一次,只怕就不會這麽輕易了。”
蔣游朝他拱手為禮,看着百花谷人馬有序退了。再看“甄無敵”,已經是脖子上紮着繃帶,對着自己那兩截盾牌長籲短嘆起來。他心裏一肚子話,只是不好在這麽多弟子前說,只好先按捺下來交代大家先回舵雲雲。
一衆人剛回了舵中,蔣游和諸副舵主并着“甄無敵”進了前廳,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一邊交椅上已是有個人站了起來:“蔣舵主,我在此等你好久。”
蔣游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小宋當家?你怎麽來了?”
來人卻正是韓文清弟子宋奇英。他師父雖是拳王,但宋奇英看起來卻是老實敦厚,沒有韓文清冷峻霸氣。他客客氣氣向諸人見了禮,才道:“事實上是這邊出了急事,師父和張軍師才遣我速速過來——他們還有事務未曾處理,不過也是這一兩天便到。”
蔣游這次可真是吓了一跳,問:“小宋當家,可是有什麽急事?”
“蔣舵主可聽聞最近風傳的達摩宗傳缽之争?也不知到底如何,但近來達摩宗已是發了通文,賞金緝捕一名破宗而出、法號‘北橋’的弟子……”說到這兒,宋奇英聲音不自覺低下去,“只聽說,這弟子身上帶了達摩宗重寶。”
蔣游一凜,問:“這消息幾分真?”他問完才發現愚蠢——連韓文清張新傑都要為此事而來,可見縱不是篤定消息,也有八九分真。
宋奇英看出蔣游想法,點點頭:“現在傳聞是,有個人護着北橋一路從江浙沿江而下,嘉世自然是下了死命追捕,只可惜最後還是叫他們跑了。那護着他的高手,卻是個明器師。”
屋中聽見這話的分舵主也禁不住低呼,更有那靈敏的已經想到:“——可是百花鄒遠?”
“我師父和張軍師估量也是。不然,于鋒貿然率衆犯遠便說不通了。或許這一兩天,鄒遠和北橋便會到霸圖地界,還請蔣舵主多多留意。”
蔣游連忙點頭:“當然當然,小宋當家你放心。”說完便轉身向衆人吩咐下去。這時候“甄無敵”卻先跑過來:“蔣舵主,我今天也辛苦得很啦,先回去睡個覺?若是要找人幹架,再來叫我。”說罷,也不等蔣游回話,一溜煙走了。
宋奇英倒被這人無禮吓了一跳,問:“——蔣舵主,這人是誰?”
“是個脾氣古怪門客,本事倒是過硬——”蔣游說到一半,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竟是想起了一直以來在甄無敵身上的違和感從何而來——他有個特長,只要聽過聲音便過耳不忘;甄無敵語聲他一直覺得耳熟,只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現在才想到那聲音和一線峽谷之外客棧裏吵吵鬧鬧要着熱水的客人聲音一模一樣。
竟是說這個甄無敵,便是當天一度幫過他們卻也帶走影刀客的無名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