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寓言第二(上)
且先将周澤楷如何歸去按下不表,單說葉修帶了影刀客唐刀并自己千機傘,不慌不忙回了江州,一路無事。只是剛到城門口,就看見羅輯穿一身并不合身的褐色短打正焦急踮腳張來望去。葉修心下好奇,朝他招了招手:“你可好了?”
“葉先生!”羅輯瞅見他便急忙忙跑過來,“我正等你,出、出大事了!”
“你莫慌,什麽大事?”
羅輯不由分說,只扯了葉修袖子就往客棧那邊拽:“有人來踢館!”
“踢館?”葉修倒還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裏順出他那杆細煙管,“可是說起話來嘴就停不下來的啰嗦劍客帶着他那老狐貍師兄?”
羅輯頭上冒汗,倒似比葉修還緊張得多:“不不不不是,是……是……蜀山修士。”
葉修聽了,上下打量羅輯一遍:“……這樣說來,你們也有同氣連枝之誼,卻是慌個什麽?”
羅輯打個哆嗦,只擺擺手:“沒、沒,我可沒慌。我,我一清二白,沒什麽可藏着的,啊哈哈。”
葉修心想這孩子可真不會撒謊,但眼下卻也沒必要揭穿,他悠哉游哉點了煙,也不管身邊羅輯熱鍋螞蟻也似,便踱着方步往回溜達,那派頭就差再提個八哥籠子了。慢悠悠走到客棧門口,正碰上陳果打簾子出來,葉修連忙招呼:“老板娘,辛苦啊?生意可好?”
“還得多謝葉大俠給我們小店充門面——”陳果假笑了一半便板了面孔,“你以為我會這麽說嗎?我們這兒是客棧不是武館三天兩頭跑上門來踢館算是怎麽回事兒?”
“老板娘別怒,這可絕不是我的過錯,你看我生就一副與世無争面相,哪像那平白無故惹禍上身的?”葉修大言不慚地說着,從陳果邊上側身過去,“叫我看看來的是誰……?”
卻見堂屋之中,竟是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人,為首之人着一襲玄色道袍,本來坐在椅子上半閉着眼睛養神,看見葉修進來便陡地睜開——雖是神采奕奕,卻是掩不住一大一小天成異相:“你可教人好等,葉修。”
“我還當是誰,原來是王大眼你。”葉修也不客氣,又叼起那銅煙鬥,含糊道,“怎麽,你是來帶着你家那幫初生牛犢來賠罪的?”
“若你還是原來的位分,中草自然得治他們沖撞前輩的罪過。只是你既以散人君莫笑之名行事,也便不過是尋常讨教了。”中草堂主王傑希平靜答道。
葉修噴出一口煙霧:“倒也有理。——那你們今天來,卻是為了什麽?”
“不過講個朋友切磋之意罷了。聽了我家這幾個不成器晚輩轉述——”王傑希說話之間,拂塵已是搭在臂上,“就連我也好奇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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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也不說話,只抽着煙鬥。旁邊陳果滿頭霧水,雖是不明狀況也感到氣氛緊張,于是捅捅身後羅輯:“嘿,這是怎麽回事兒?”
羅輯正恨不得把自己全藏在陳果身後,哪裏還敢說話,只是閉上嘴玩命搖頭,一副全然不知神态。偏這時葉修綽了煙鬥,道:“在商言商。一則,我現在無門無派是個散人,你上門來,我應你切磋是個朋友義氣,便将你拒了也于江湖規矩無損,這一條你先得明了。不過,我畢竟也不是那不講道理之人,你千裏迢迢來了,就算盡個地主之誼,我也不好讓你空手而歸。”
王傑希倒也痛快:“你劃下道來。”
“切磋可以,有兩個條件。一,若要和我切磋,先和這位小唐姑娘切磋過再行。”葉修說着,伸手一指,竟是把一邊看情況的唐柔指了過來。這一指令得中草衆人一陣紛然,王傑希面上卻絲毫不動,點了點頭:“可以。第二呢?”
“第二,與我打,總得押些彩頭。”似是看王傑希要說什麽,葉修只搖了搖手,“這不是對你王大眼特殊,不信你只去問黃少天,便和他也是一樣。切磋一場,一根白狼毫。”
王傑希大小眼一轉,道:“你是拿了我們既練兵,又去修你那柄傘。不愧是擔了‘風林火山’名頭之人。”
葉修笑笑:“我還沒替老板娘追讨誤工費,大眼你且知足罷。”
王傑希低頭思索片刻,點點頭:“好。演武場在哪裏?”
“跟我來。”葉修顯然已經對江州城熟極了,順便對唐柔道,“你沒問題罷?”
唐柔正将長發以絹帕裹了,聞言只問:“他們厲害嗎?”
“去年登頂華山的便是他們。你說呢?”
唐柔眼睛驟然一亮,不說什麽,返身提了戰矛,竟比中草衆人更躍躍欲試。陳果這下也無心營業,匆匆囑咐了幾句就跟了過來——她倒也想帶羅輯包子,只羅輯不知在怕什麽,愣是抓着門框死也不肯走;包子更是一大早說了句出去打柴就不知下落了。她勸了兩句,見羅輯鐵了心,就只好自己一個人來了——結果剛進演武場,便看見唐柔正被一個劍客一劍逼住喉嚨,只好撤了戰矛。
那年輕劍客也不多麽洋洋自得,只道聲“承讓”,便收了劍,兩眼卻盯緊臺下葉修。
葉修将煙管往腰裏一掖,順手将裹在包裹裏唐刀丢到陳果手上:“老板娘先幫我拿着。”
陳果接了唐刀,卻忍不住問:“——他們真是中草堂人?”
“不是中草堂人,如何将小唐收拾得這麽利落。”葉修說,面上絲毫沒有訝異惋惜,“能有這等高手和她交手,小唐若能捉摸一二,修為必然大進。”
陳果只覺得手心出汗,道:“……那你想是有很多白狼毫了?”
“我一窮二白,哪像趁那麽些寶物的樣子?”葉修攤開兩手。
“那你可準備怎麽收場?”陳果覺得自己真是要被葉修急死,偏偏葉修還極是輕描淡寫地只回她一句:“贏了就好。”
贏?陳果看了看臺上那劍客,就算她武功平平,也看得出對方真氣內斂又隐現鋒銳,雙足站定不丁不八一個守勢,劍尖雖然下指于地,卻是一觸即發的架勢;反觀上臺的葉修,手裏只拎了他那柄黑傘,渾身松松垮垮就好像每一處不是破綻——陳果看到這兒,真恨不得兩眼一閉不要看結果才好,心裏甚至都盤算起來白狼毫的市價,尋思起如何把這些大神請走了才好。
臺下陳果這方着急,臺上劍客劉小別卻是心中暗驚。眼前這男人看似哪一處都是破綻,偏偏你真要攻擊起來,卻又覺得哪一處都是陷阱。他握着長劍,竟然一時竟找不出進攻路徑,豆大汗珠直沿着後脊滾下去。對面葉修卻舉起他那柄傘:“——還等什麽?不過一根白狼毫的事,這般小心做甚。”
此時劉小別也顧不得反駁,知道再拖延下去便只有更早,吶一聲喊,已是一道拔刀斬直取中路而來,卻是不和葉修兵刃相交,就已經刷刷又遞出三劍變招——竟是仗着年輕氣盛,打個唯快不破的路子。這若碰上別人,只怕光招架就落得個手忙腳亂;偏葉修一柄傘變來變去,忽而作矛忽而作劍忽而作盾,倒教劉小別一半招數都落在空處。最後葉修又以盾化矛,買個破綻騙劉小別一劍刺進來,一矛尖點在他腕關上:
“年輕人,招數夠快——不過快雖快,卻得落到實處才行。”
劉小別默然無語收了劍,臉上卻仍有些不甘神情。葉修則笑着伸手出來:“一根白狼毫,承蒙惠顧。”
臺下,王傑希的直傳弟子高英傑扯了扯身邊好友的衣角,低聲道:“好厲害。比上次看到的,還要厲害。”
“因為小別前輩比我們更強。”喬一帆說着,在下擺上擦了擦汗濕手心,看着臺上男人,覺得那看起來松松垮垮的男人愈發深不可測起來。
“我們能有一天和他一樣厲害嗎?”高英傑小聲道。
“你沒問題的——”喬一帆還沒說完,高英傑就伸手捏了他一把:“你又洩氣了。小喬你能打得很好,我知道的。”
也不管這到底有多少只是好友的安慰,喬一帆草草點了點頭,說了聲“看臺上”,就令得高英傑重新凝神貫注了。喬一帆看着臺上葉修和梁方交手,心裏卻不由得想起那天他們受車前子邀請去圍攻君莫笑時候,只有自己一個被甩在大隊後面的情形。
這樣下去……莫要說變強,卻是連中草堂中,都不會有自己一席之地了啊。
喬一帆苦澀地想着,偷眼瞥了眼高英傑專注的面孔,心裏一時間諸般滋味皆湧上來,可卻紛繁複雜,連一個字句也抓不住。
這一忽兒,梁方也是被挑落了兵刃,一言不發下了臺。王傑希對下一個上場的肖雲道:“不要被他打法騙了。他現在不過是棍矛盾三種兵刃打法混了一起,并無新招,定下心應對,莫要慌張。”
肖雲點頭,照例先和唐柔打過。葉修在一邊坐地,不時出言指點:“右邊,——注意他天擊出手,擋得好。”但唐柔畢竟招式生疏,運轉之間處處滞澀,堪堪走過二十招還是敗下陣來。只可惜肖雲這邊雖然謹守王傑希打點,也不過多撐了片刻,就被葉修一套矛不像矛棍不像棍的連打打下了臺。王傑希勸勉兩句,又叫另個上去挑戰。
如此一氣打下來,反倒是年紀最輕的高英傑在葉修手下過的招數最多。葉修從高英傑手裏拿了白狼毫,說:“看來你是研究過了,早知道要問你要兩根才好。”
高英傑被說得臉紅,臺下王傑希開了口:“休欺負我徒弟。”
“看出來了。王大眼你收了個好徒弟。”葉修稱贊,道,“——下一個?”
這時喬一帆已與唐柔打完,走上來的腳步都有點兒哆嗦了。葉修看他手裏兵刃,問:“你修的是刺客短兵刃相接的路子?”
“……是、是。”上次和君莫笑交手的餘威又在,又看葉修一路挑翻自己前輩,喬一帆現在心裏真是不疊叫苦——他天賦平平,到中草之後,又從來是個端茶送水的角色,哪有與葉修單挑的信心?
葉修并不急動手,只道:“我上次看你出手,時機抓得卻是很好,原來不是走這個路子的吧?”
“我……”喬一帆一時語塞,“我卻是各家都學過一些,沒有找到什麽适合的路子。”
葉修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這個資質,學刺客不行,我看倒是适合走鬼劍的路子。”
臺下王傑希卻插了進來:“葉修,你這手卻是伸得略遠了些。”
葉修聳聳肩,舉了傘:“來罷。”
喬一帆慌張答應一聲,雙匕一分猱身而上,只是心裏一團亂麻,敗得比中草任一人都快,讪讪交了白狼毫下臺去了。葉修将狼毫妥善裝進袋子裏,道:“——今天就到這兒,散了散了。”
王傑希卻已踱上臺來:“若你輸個一場兩場,今天也就罷了。到了這個份上,我若不和你打一場,都對不起我手中拂塵。”
“真的?”葉修搖搖頭,“大眼大眼,我可不覺得你是這麽沒有遠慮的人。比起動刀動槍,你還不若體恤我這前輩,聽我講個故事便算。”
王傑希靜靜看他一會兒,忽道:“故事?我只怕大多是借古諷今。”
“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我說的故事,你也可以當成那十中之一,”葉修似笑非笑,“——不必當真就是。”
王傑希淡淡一笑:“你自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