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達生第一(下)
隔壁這一行五人,果然如葉修所料,正是霸圖會外門舵主蔣游一行。霸圖會地處荊揚之間,因此一得了影刀客流竄至此的消息,便立刻糾合人手趕了過來。頭天他們先去一線峽谷打探了地形,卻沒見到影刀客天便已黑了,于是只好趕了回來;第二天不至五更,便打點起身、重又向一線峽谷而去。
一線峽谷谷如其名,是兩山之間一條夾溪狹道,中間一段五百步餘僅容一人通過,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兼之溪流曲折婉轉,更令得地形錯綜複雜。蔣游等人昨日雖已探了地勢,但第二次入谷,照樣打疊起千百般小心才向前進,生怕哪個轉角就遇上刺客。
其時太陽将升,谷中樹影森然,越往深處走,越覺得陰風恻恻,就連一臉鎮定的蔣游心裏也打了個突,心中只想這影刀客到底在想什麽,竟跑到這種地方來?
正想着,忽然右手樹間傳來響動。不用蔣游招呼,霸圖衆人已掣了兵刃,眼睛緊盯着那棵仍微微搖動的樹木。蔣游清清嗓子:“影刀客,你已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還不快快出來受死?”
卻見那樹叢又動了幾動,終于從枝葉間縱出一只山貓,見了霸圖衆人喉嚨裏咕嘟幾聲,便跳開了。
“原來是這麽個小東西……”有人說了半句,看蔣游面上黑氣,也讪讪住了口。偏是話音還未落,一道紅影竟似從地裏冒出來般,悄然而至卻又疾若閃電,手中兵刃已是直取他們隊中打頭盾劍飛揚喉嚨。好在飛揚功夫還算過硬,千鈞一發之際架起盾,擦出一道刺耳銳音。而蔣游此時早甩出三張火符,奔那紅影面門而去。
來人不欲硬碰,一個鹞子翻身讓開一丈,手中兵刃一橫——卻是柄三尺三分的曲刃唐刀。他上下一身豔紅在晨風中飛舞,臉上更是遮着紅色面罩,只露出一對炭火般瞳仁:
“你們可是阿青派來殺我的?”
蔣游手中又抽出五張符紙,戟指道:“影刀客,你欺師滅祖,屠盡門派上下六十餘人,實乃喪心病狂,卻還說什麽胡話?我霸圖會今日就取你頭顱,與江湖英雄做個交代!”
影刀客卻像根本沒聽到蔣游說話一般,只點了點頭:
“——我知道,阿青便是不肯放過我。你們只管來,我卻無論如何不肯回去的。”
蔣游和衆人對視一眼,心下都想這人果是失心瘋了。影刀客見他們不言語,只冷笑一聲:“若是你們非站在這裏——那就讓我送你們一程罷。”說着,細長唐刀一擺,已如一團紅影一般追了過來。五人連忙散開,按平日習練般站定陣勢、相互策應招架。一時間,谷中劍氣激蕩,竟是打得枝葉殘損,水花四濺。霸圖五人開始還能勉力支持,但十數招後,就開始露了支拙之象——影刀客不僅腳步迅疾、力大招沉,就算吃了一刀一劍,竟也絲毫不露懼意,就好像刀槍不入一般;如此一來二去,霸圖五人陣型竟被影刀客左沖右突、突破了盾劍防守,竟是要先将符修蔣游斬于刀下——好在他們劍客識破影刀客意圖,搶先一步,拼了命地架住了影刀客唐刀。蔣游剛緩了一口氣,正想給劍客貼一道金剛護體符時,就見一柄小劍銀蛇也似自影刀客左手袖間蹿出,竟是越過了劍客,直取蔣游心口。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霸圖衆人皆已救援不及,蔣游眼睜睜看那小劍擦上自己衣襟,就聽得一聲破空銳響——卻是不知什麽東西飛來,生生将那柄左手劍撞偏了三寸有餘,擦着蔣游左肋犁出道半指寬血溝來。
影刀客輕噫了一聲,抽了劍,也不管後面攻勢,竟一個旱地拔蔥,像只大鳥般縱躍起身,越過他們而朝深處去了。
剩下四人怔了片刻,才紛紛上前扶了蔣游起身:“舵主,這是……?”
任夜未央為他處理傷口,蔣游喃喃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一開始就被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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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說着,背後都滲出陣陣冷汗。他們五人雖然不算一流好手,但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人物,竟然被人一路跟進谷裏毫無察覺……蔣游腦中一時閃過藍雨閣中草堂諸家外門高手之名,卻是一個也對不上。
“莫不是……我們也碰到了那君莫笑吧?”不知是誰悄然說了一句,竟是沒人再接下去。一時間,除了流水潺潺之聲外,竟是靜得可怖。
最終蔣游嘆了口氣,道:“那影刀客我們也收拾不了……先回城去吧。”
谷裏深處,周澤楷收了石子,看着葉修從肩上解下那柄一直背着的雨傘,不由問:“前輩,我真不用……?”
“嗯,不用小周你出手。”葉修持傘在手裏轉了兩圈,眯着眼睛看那縱躍而來紅影,“雖然是沒修完的傘,若連這家夥都收拾不下——也就妄擔了這‘君莫笑’之名。”
周澤楷心中微微一動、還想再問的時候,影刀客一身紅衣飄飛已到了葉修面前,唐刀如一道新月般當場斬落。葉修手中那傘一張,烏黑傘面像團烏雲一般,一瞬就将那月光掩在後面。影刀客一擊不中,左手小劍又已飛射而出——這曾将蔣游逼到絕境的招式,卻被葉修傘一收做了棍形,輕輕一挑就磕飛了出去。影刀客這一擊不中,竟嘶吼一聲抽刀後跳,一雙眼睛野獸一般盯緊了面前男人。
葉修手裏一卸一收,那傘已從棍作矛:“影刀客阿紅,你可還在逃你兄弟的追殺嗎?”
影刀客喉嚨裏格格直響,眼中紅光又盛幾分:“——你是阿青派來的。”
“我不是。”葉修搖搖頭,“你竟然都忘記了嗎?那家夥已經早就死了。”
“他、要、殺、我。”
影刀客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身上紅袍竟然無風自動。周澤楷一聲不出,手中緊緊扣住三枚飛蝗石,眼睛不錯分毫地盯着影刀客。
“是你殺了阿青。”葉修緩緩道來,“嫉恨的人是你,不是他。這事你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曉,卻沒想到阿青成了鬼,天天跟在你身後——”
影刀客發狂般咆哮起來,蓋過了葉修後半段的話。周澤楷正欲出手,卻見葉修一手背在身後,輕輕搖了一下。只這片刻間,影刀客已經重又沉寂下來,整個人身體壓低、繃得猶如張弓也似。一瞬間,谷間為這殺氣所逼,竟死寂下來——別說蟲聲鳥聲,便連那潺潺水聲,也凍結了般幾不可聞。
葉修慢慢舉起了矛。
影刀客的手壓在了刀柄上。
漫長的一剎那後,兩個人便似離弦之箭沖了出去。刀光矛影白駒過隙地一閃,然後一切又靜了下來。周澤楷凝目去看,才發現影刀客刀刃離葉修頸項還差半寸,而葉修手中矛已是穿胸而過。
“為了一樁錯事,”葉修說着,将矛一抖收了回來,“便連連犯下許多錯事——這值得嗎?”
影刀客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似乎還想向前掙兩步,卻終是跌倒在地。葉修注視了他片刻,伸手拾起了那柄唐刀。
周澤楷舒了口氣,道:“前輩。”
“噓。”葉修比個噤聲手勢,自己則退到周澤楷身邊,極低聲道,“——看。”
周澤楷正不解,卻聽得谷中風聲大作,不知怎地聚攏來、在影刀客屍身上盤旋往複——他凝目細看,只見風裏影影綽綽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挨挨擠擠作了一團,最後竟攏作一團黑氣高飙而去。
“……這些時日,我出去收集材料,往往見如此情景。”葉修直至風去了之後,才開口道。
周澤楷上前幾步查看影刀客屍首,卻發現只剩下一襲紅袍裹着森森白骨,心下訝異,回頭望向葉修。
葉修點了點頭:“近來一向如此。”
周澤楷嘆了口氣,俯下身去,将剩下骨殖檢出在衣服上。葉修也走過來幫他,又問:
“小周可知十年前,天下動亂之始?”
“……地脈動蕩,異獸出沒。”
“不錯。”葉修手下不停,語氣中卻多了幾分冰寒,“其先,江湖中已多見異人奇士往來,只無一人想到會有如此動亂。現如今——”他輕輕将雪白顱骨放在紅袍上一小堆骨殖之頂,住了口不說下去。
周澤楷思考片刻,問:“前輩識得這影刀客?”
“不,我只是向丹青會的人打聽了一下。他們說,此人原來不過中原一劍客門下弟子,據說和他兄弟長年争執,一日兩人比武,也不知是失手,還是蓄謀,總之活下來的便只有他一個。之後,你也看到了……”葉修嘆了口氣,“這其中到底有什麽蹊跷,也沒人知道了。總之,先将他骨殖送去廟裏供奉罷。”
周澤楷點一點頭,幫着葉修用地上衣衫将那骨殖包好——卻只有輕輕的一小團。他看着這小小包裹,不由想起輪回門下一衆弟子,又想起江波濤呂泊遠衆人,最後卻又是看向了葉修。葉修察覺到他目光,笑了起來:“怎麽,一槍穿雲也在擔心嗎?”
周澤楷沉默了很久,直到兩人快出了谷口,才說:“前輩,沒想讓我幫忙。”
葉修一怔,停下來回頭看着青年。
“……身上有傷,所以用矛。”周澤楷直直注視着葉修,“不對嗎?”
葉修苦笑一下:“小周你真是敏銳……這樣,下次我一定老實不客氣地使喚你,成不?”
周澤楷默然注視着他。葉修搖了搖頭:“就算是黃少天,被我逮住幫手也得抱怨老半天……小周,你怎麽這麽老實。”
……我不是老實,我只是想要更接近你罷了。
雖然這麽想着,周澤楷也知道這話并不宜說出來。他抿起嘴唇,想了又想,說:“下次。”
葉修倒也鄭重點點頭:“下次。”
于是兩人便出了一線峽谷,将影刀客骨殖送去最近寺廟,各上了一炷香才出來。周澤楷想再盤桓些時日,但畢竟出來已久,還要加上返程路途,便只得和葉修辭別了。葉修叮囑他路上小心,又将一劄黃符塞到周澤楷手裏:“若是有事,便以符書聯絡。”
周澤楷想起那團黑氣,補充道:“——虛空雙鬼。”
“若問鬼神之事,他們确實是知者。只可惜,破碎虛空人聞其名而不知其實地,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我會注意。”周澤楷承諾。
若論虛空雙鬼那寥寥幾次出現,竟還是西北更多些。葉修心知這點,道:“要你費心了。”
周澤楷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算費心。”
葉修也不再客氣,向周澤楷一抱拳:“路上小心。”
周澤楷回了禮,又靜靜注視葉修片刻,這才轉身而去。葉修看他背影半晌,心裏忽然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滋味,在迎面潑來夕陽光線裏野草般滋長一刻,終是被他一把掐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