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達生第一(上)
陳果家裏往上數個三代,曾做到關西經略,武功赫然,掌中一柄長槍使得出神入化,人送綽號喚作“賽子龍”;後來卻因冬日裏飲酒作樂,被言官彈劾不憫士兵,獲罪貶了回鄉。好在陳姓先祖心地開闊,索性疏遠了功名,置買田地,修建莊園,成了江州有名的陳員外。修橋建路,開設鄉學,諸般善舉不在話下。可惜老陳家福氣薄了些,到了陳果父親一代,便只得一根獨苗。
陳大郎一手槍法得了他先祖真谛,再加上任俠好義,仗義疏財,在江州地面也是響當當一名好漢,朋友遍及江南兩浙。他相貌英俊,體貼謙讓,真頗有幾分“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當他出外闖蕩、最終抱着三歲娃兒打馬進城的時候;據說江州城裏竟有一半兒的女子夜裏哭濕了衣袖。
陳果及笄不久,陳大郎夫婦因一場時疫去了,只丢下偌大家業給了未出閣的少女。一時人們議論紛然,沒想陳果雖是女子,骨子裏還是武将秉性。她打小和父親在自家演武場上厮混,弓馬娴熟,家傳槍法亦深得三昧,江州地面上也算一流好手,竟真沒幾個敢去陳家生事。她守過父母孝期後,亦不提入贅諸事,只将仆人遣得七七八八,帶着剩下幾個老家人盤下江州城中客棧,做起女老板來。
開始人家還說兩句閑話,但陳果性子豪爽,做事利落,使錢又爽快,凡是江湖朋友上門求援,總能周濟個二三兩,漸漸在遠近便有了名氣。人家叫她女孟嘗,她倒不樂意,自己起了個名字“逐煙霞”,偶爾和人較量,勝負參半。陳果便知自己身手不足以于江湖中闖蕩,卻總按不下那點模糊憧憬,閑暇時最好與人談論江湖八卦,對江湖各大勢力歷歷如數家珍,說起有名人物來更是眉飛色舞。她私心最慕是嘉世山莊的女神射蘇沐橙,只願有一天能和她結交——只不過,人家是嘉世內門要員,陳果不過一個平凡客棧老板,這念頭也就想想便過,甚至都不敢說出來招人笑話。
所以,當陳果在那個秋日雨夜裏将撐一柄破傘又叼了細長銅煙鬥的男人拉進客棧叫他避雨的時候,她是從沒想過這一拉,竟會将她的人生也拉入一場百年不遇的傳奇中去。
那日已近暮秋。江南的纏綿細雨夾着陰風,直能鑽到人骨頭縫裏,沁心的涼。她二話沒說将男人安頓在大堂,緊了緊夾襖跑回後廚下了一碗沒什麽滋味的陽春面端了過去。
男人并不推辭,吸溜吸溜吃了,最後道:“老板娘手藝稍欠,當請個大廚才好。”
陳果忍住了沒把人再丢出去:“大廚有的,只回家去了,你将就則個。”說罷,趁自己還沒改主意,将包好的二兩銀子放在他面前,“人都有潦倒時。你且拿這錢去,無論做些什麽——還不還的但憑緣分。”
男人眨了眨眼,看了看銀兩包裹又看了看陳果,忽然嘆一口氣:“……我可不慣欠人人情。老板娘,你這兒有沒有什麽值得這銀子的活計?”
陳果愣是沒反應過來,半晌才讷讷道:“倒是缺個幫襯的掌櫃……”
“我會寫會算,再加上武功不錯,你考慮考慮我?”
陳果将男人看來看去,怎麽看也不像兇惡之輩,心一軟,想着幫人幫到西就應了下來:“食宿全包,做一月即可。你怎麽稱呼?看着不大像此間人。”
“我叫葉修,原來在嘉世山莊與人做活。”
“葉修?這名字和嘉世鬥神倒是相似。”
“我便是啊。”
陳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若是一葉之秋,我就是蘇沐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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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聳聳肩,不說什麽:“不信也罷,別說我沒告訴過你。”
若說這為“還”二兩銀子的掌櫃做得如何,陳果還真有些心累。倒不是葉修不夠兢兢業業——每次請假出門他都會事先打過招呼,也不管這直把一月之期拉得越來越長;而是自打葉修來了之後,客棧的氣氛就開始有些不同。
當然,唐柔能在葉修激勵下開始練武确實是件好事,包榮興雖然跳脫但做起跑堂和護院也還算稱職,今天撿回來那個叫羅輯的孩子——人暈在路邊,若是陳果看見也得帶回來;還有眼前這個——
看着抱了個空酒壇子、沉默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陳果最終咳嗽一聲:“這位客官也是我們葉掌櫃的朋友?”
白衣青年挑了挑眉,不發一言。
陳果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麽意思,心想前一陣子來找葉修的那個啰啰嗦嗦話特多能把人煩死,這一次倒是個怎麽都不樂意開口的,這倆人不會是兄弟吧……?眼看要冷場,陳果絞盡腦汁終于注意到青年手中的酒壇子:
“別抱着……你遠來是客,這個我收拾就好。昨天你們喝酒的帳我記在葉修頭上,你別擔心。”
那青年聽了反而堅決搖了搖頭:“我付。”
“我就一說……”陳果正想解釋她并不是真心要葉修付賬,就看青年伸手入懷,還真摸出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陳果正覺氣餒,就聽葉修聲音從後面傳來:
“——小周?你還沒走?”
陳果就覺面前青年那本來沉默表情忽地融化成一個微笑:“前輩。”
葉修抄着手悠哉游哉過來,看了看青年手中酒壇子和案上銀兩,便問:“咦,小周你不是要買酒吧?我都說了昨天請你,而且老板娘人好,也不會要我付錢的,別介意別介意。”
陳果連忙附和:“一壇酒而已,若真算錢了,叫我臉往哪兒擱?客官快收回去。”
結果被叫小周的青年看了看葉修又看了看陳果,卻是把銀子往前推推,說:“住店。”
這回反倒是葉修“咦”的一聲,問:“小周你出來這許多時日,沒問題嗎?”
小周算了算,認真點頭:“最近無大事,不礙的。而且,”他說着,将酒壇子也放在案上,“前輩不是還要做傘?”
葉修笑:“若教你來幫我忙,豈不是大材小用得很。”
小周并不再争,只站在哪裏拿眼瞅着葉修,竟是把葉修看得沒辦法了:“好好。你若願來,我們便一起去?”
小周重重點了點頭,臉上笑容又柔和幾分。陳果兩邊看看,不自覺後退一步縮起肩膀,覺得好像會打擾到什麽似得。偏偏葉修這時候轉過頭:“……老板娘你躲甚麽?”
陳果幹巴巴道:“——什麽也沒躲。”
“那我和小周出去一趟——多則五天,少則三天便就回來。”
陳果擺擺手:“去罷去罷,只把這銀子收起來便好,我‘逐煙霞’可不是那等鑽在錢眼裏人物。你記好,這一來一去,你可還欠我小半個月來着。”
“我卻是住慣了興欣客棧,不願搬哩。”葉修一笑。
陳果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怎地,偏叉起腰:“你都快在這兒開班收徒了,自是不願意搬。”
小周難得插了進來:“前輩要在此地另起爐竈嗎?”
葉修搖搖頭:“傘未修好,一切皆是空談。”
小周點了點頭:“——前輩可有目标?”
“聽說最近影刀客出現在一線峽谷。想去會會他嗎?”
小周點了點頭,一邊聽的陳果吓了一跳:“你們不是罷?竟要去會那瘋子——”
“無礙無礙,我們只遠遠望一眼,老板娘不用擔心。”葉修說,卻叫一邊小周睜大了眼,想說什麽,終是不善言語的天性占了上風,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陳果看兩人決心已定,只好囑咐他們早去早回,目送兩人去了。她坐回櫃臺裏算賬,算着算着竟數起江湖上周姓高手來:中草堂有個周烨柏,據說使鬼術的,陰氣森森,不像;百花谷有個周光義,但用的卻是短兵刃,也不像……她想來想去,剩下的似乎就只剩下輪回城主周澤楷一人。
“——還真是一槍穿雲不成?”
陳果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好笑,搖搖頭便又去算賬了。再怎樣她也想不到,自己竟是一語中的。
卻說這廂葉修和周澤楷離了江州城往一線峽谷而去。葉修身上背把雨傘,乍眼看看着倒像那家出來辦事的夥計,倒是周澤楷還有幾分英氣。葉修慣不在乎自己形容,路上只揀江湖中趣事與周澤楷說着。行了小一日,離一線峽谷已是不遠,天卻也黑了。
“黑夜之中莫入險地。”葉修嘆口氣,“看來只得明早再去了。”
周澤楷點頭贊同,兩人便又趕一程,于前面鎮上尋了間小客棧。掌櫃過來一通熱情招呼,将兩人領去後面上房,直誇自家如何雅潔幹淨。周澤楷點點頭,說:“兩間。”
掌櫃瞬間睜大了眼睛:“這、這位不是您随從?”
周澤楷聞言盯着他看,卻是葉修噗嗤一聲笑出來:“——沒錯沒錯,只是我家主人生性怕吵,我夜裏又磨牙,掌櫃您給安排一下再找間屋如何?”
掌櫃連聲嘆氣:“小老兒也不瞞着您二位,實在是我家屋舍有限,再騰不出來一間空房了。如果真要湊合,馬廄裏還能收拾塊地方……”
葉修好似覺得有趣正要開口,卻被周澤楷一把拉住,斬釘截鐵道:“一間就好。”
掌櫃也看出這位金主臉色不太對,說着給您去添被褥就匆匆去了。葉修懶洋洋往椅子上一坐:“——這兒如此偏僻,客房卻租得七七八八,看來是有捷足先登者啊。”
周澤楷想起近來風傳散人君莫笑事跡,不由問:“前輩可是為了花紅?”
“花紅值不得幾個錢。只是……”葉修沉吟一番,“有樣東西,恐在那影刀客身上。但是究竟在與不在,也沒個準信,非得看到了才作數。”
周澤楷點點頭,打定主意無論怎樣跟去便是。這時候聽得門口一陣錯綜腳步動靜,應是有人回來了。葉修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說:“我去觀望一眼——小周你太紮眼,在屋裏呆着就好。”
說着,也不管青年身上冒出的黑氣就閃身出了屋。他本來形貌也不算特殊,又故意縮了肩膀,磨磨蹭蹭地跑去問小二要熱水讨臉盆,眼角卻瞥着身後一幫坐下吃飯的江湖人。這幫人也不吆五喝六,兵刃都放在觸手可及之處,偶爾說一兩句話也聽不出什麽。葉修把這些細節都放在心裏,總算放過了小二,颠颠地去取熱水臉盆了。
結果最後周澤楷就等回來了頭上頂着臉盆兩手拎着水壺的葉修,愣是張大了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葉修倒是手腳麻利地把銅臉盆放在架上倒了熱水:“來來,擦把臉。”
周澤楷看看臉盆又看看已經投起手巾的葉修:“……那些人?”
“行跡斂得很好,內功小有所成,放在外門層級考量,也應該是精英分子。”葉修說着伸手擦去一日奔波風塵,手巾上立刻落下了黑印子,“——要讓我猜的話,八成便是霸圖會的人馬。”
“前輩怎麽知道?”
“在嘉世時候,天天都跟霸圖的人搶地盤,恨不得比老朋友還熟。”葉修吐口氣,将手巾随意搭在架上,“今天早些歇息,看他們樣子,明天一早恐怕就得活動——哎,小周你這是幹啥?”
周澤楷正彎下身把鋪蓋打開,聞言眨眨眼:“——地鋪。”看着葉修正要說話,卻少有地當機立斷地搶了先,“你是前輩。”
葉修摸摸鼻子,說:“……那可就不客氣了。”說着三兩下脫了外衣,游魚一樣鑽上床睡了。周澤楷收拾停當,熄了火燭,也鑽進被裏。側耳聽時,床上那人呼吸綿長,顯是睡了。
……就這麽放心我嗎?
周澤楷想,在被子裏翻了個身。
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