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寓言第二(下)
“在東海之濱,有只千年烏龜。卻說這龜天生異相——”看到王傑希挑一挑眉,葉修咳嗽了聲,“——且不去管它。當時于太行之中,有一山将傾,山傾則地裂,地裂則人衆不得保全。這龜因而以身鎮于山下裂隙之中,保得一山一縣生靈性命,做下偌大功德。雖然從此不得曳尾塗中、逍遙自在,此龜倒也心甘情願。只是,卻不知這龜想過沒有,神龜雖壽,猶有盡時——以它一己之力,卻能支持到幾時呢?”
王傑希哂道:“便是這麽個故事?若如此,我也有一個當不得真的故事說與你聽。”
“請。”
“神州之上,偶見瑞鳥鳳凰。此鳥五采背文,飲食自然,栖止梧桐,發音清越,自歌自舞。一般人家若見了此鳥,往往以清水淨食以奉,求它庇佑吉祥。偏有那鳳凰有眼無珠,竟是落到一處半棵梧桐也沒有的地方,久而久之,毛色暗淡,鳴音黯啞,人見了只以為是公雞,便要捉到雞籠裏去。”王傑希勾起嘴角,一雙眼睛卻盯緊了葉修,“正如常言:龍游淺水遭蝦戲,落了架的鳳凰不如雞。——你說它可不可惜?”
葉修哈哈一笑,渾不着惱:“可惜不可惜,還說得太早。既是鳳凰,總有翺翔九天之時。”
“神龜既壽,亦有子子孫孫相繼。”王傑希答道。
葉修擊掌,贊道:“說得好。我心裏還有一事不解,還得你幫我參詳參詳。如有瞽者騎一匹盲馬,夜半臨于深池,你若喚他,只恐驚了馬,一并掉下去;你若不喚,他總也自己要走下去。——若是王大眼你,卻是喚還是不喚?”
王傑希眼中眸光一凝,臉色肅了幾分,卻仍是輕柔答道:“何不上前,攬其缰繩……?”
葉修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半晌才答:“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說着,竟是拱手一禮,“受教了。”
王傑希回禮:“客氣。中草不成材弟子能經你指點一過,我才該謝你才是。”
“小唐這邊也是彼此彼此。——不過,看在你今天給我家老板娘添了不少麻煩的地步,怎麽着,多少惠顧一晚吧?”
王傑希點頭應承下來,葉修也便下臺,對陳果說:“老板娘,這宗大生意怎麽樣?”
卻見陳果直愣愣看着他,一個字也不說。葉修轉頭問唐柔:“……這是怎麽回事?”
“果果被你吓着了。”唐柔白他一眼,“——你先別與她說話,我帶她回去,待她醒過神來,不好好削你一通兒才怪呢。”
“怎麽又成我的錯了,真是……”葉修嘀咕兩句,也就返身招呼中草堂衆人去了。
直到中草堂一行重新回了客棧安置下來,王傑希才将高英傑叫到自己屋中:“——之前,我和葉修談話,你可聽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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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傑擡眼偷看一下老師表情,但還是讷讷道:“……葉修前輩,似是對老師不敬。”
“我與他多年老友,這種嘲諷不過是下品玩笑罷了。”王傑希搖搖頭,“最關鍵的,卻是那最後一個故事。”
“最後……?”高英傑反應過來,“您是指瞽者的故事……?可是說,有什麽人,處于危險之中?”
王傑希手指輕輕敲着桌子:“什麽人?——他葉修一介鬥神,四肢俱全,功力不減,卻還有什麽人是他護不下來的?”
“可葉修前輩那柄千機傘,雖然厲害,但畢竟仍未完工。若霸圖韓文清、輪回周澤楷、藍雨黃少天或是老師你,全力出擊,想必葉修前輩也抵擋不住……吧?”高英傑說到最後,自己也不确定起來。
“雖然如此,我等數人卻并無與他相争緣由。他葉修以鬥神名世不假,可當年慷慨好義,到手的銀子往往流水一樣地給了出去,江湖上念他好處的舊交,處處皆是。就算嘉世和他不對付,如今景況,都不敢做絕;我等和他素有交游,切磋便罷了,如何到得抵死相争的份兒上?”王傑希沉吟一晌,終是搖了搖頭,“我不覺得,葉修說的是一個人。”
“那所謂‘瞽者’又是……”
王傑希起身,在房中踱着,低語道:“動亂至今恰已十年。朝廷中官家年邁,恐是賓天不遠;皇風侍衛老邁,不能與江湖豪強争已久,然而‘順天濟民’金牌既存,就是官家握住江湖門派一道捆仙繩,朝中若亂,不知還要生何種波瀾……昆侖中有人叛門而逃;達摩宗傳缽之争正鬧得沸沸揚揚;嘉世辭了葉修又聘了雷霆肖時欽以為客卿;呼嘯先逐了林敬言,不知還有什麽後招……這多事之秋,卻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恐怕,每個人都被眼下利益蒙了眼,連一步之外的危機也看不到了。”
高英傑越聽越是心驚,忙問:“老師,那您可知那危機——”
王傑希立定當地,默然半晌,道:“只希望是我弄錯了。英傑,你回去後,去和天南星好好詢問一下,看看外門最近遇到什麽事情沒有。”
高英傑立刻拱手:“是!”又見王傑希似是揮了揮手,便退了出來。他聽了這些話,越想越是憂心忡忡,忙快步回了自己房間,想要找喬一帆談論一番。可待他推開房門,卻只見屋中空空如也,只有喬一帆的包裹整整齊齊堆在他自己榻上。
“……這卻是去了哪兒?”高英傑自語着坐下來,耳邊又回響起老師言語,竟是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種莫之能禦的茫然。
在陳果分給他的那間廂房之中,葉修正挑亮了燈,在燈下看着那柄曲刃唐刀。他已将它好好擦拭過,雪白刃鋒在燈下閃出一分幽藍不定的光來。然而,若是看得就了,便會覺得那刀身上似乎隐隐約約浮動着一層腥紅血色。他伸手輕撫刀身,笑了一笑:“血影狂刀,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那刀身猛地一震,竟在葉修指尖割出寸許破口,“委實戾氣太過。怪不得還要尋那根達摩一葦渡化血腥……啧,這可真是給哥出難題啊,是不?”
他自語着,動手重又将長刀以重重錦帛裹好。将将把咒符貼在包裹上時,一道足音卻是逐漸由遠及近,直至門前停了下來,頓得一頓,才聽得一個聲音低低響起:“晚輩喬一帆,請教前輩。”
葉修将裹好唐刀豎在角落裏,道了:“請進。”
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個年輕人,身量不高不矮,一身短打精幹利落,卻是一張娃娃臉,眼角眉梢帶一分化不開拘謹緊張——卻正是中草堂名號“灰月”的喬一帆。葉修打量他一番,手上已是綽起煙鬥:“中夜來訪,可有什麽事嗎?”
喬一帆用力點了點頭,卻是遲疑了片刻才道:“晚輩想要請教,前輩今日在臺上對我所說的那話。若晚輩真有修習鬼劍的資質,晚輩想要一試。”
葉修擺擺手:“別晚輩晚輩的,聽着累心。你目前修習刺客一路,可是遇到阻礙?”
“囿于瓶頸,不得寸進。”喬一帆臉一紅,仍是誠實以告。
葉修點點頭:“刺客忍者,講求謀定後動,一擊必殺。雖然都需要評估大局……但觀你性格,卻少一分勇悍決絕。”喬一帆剛自羞愧低頭,但葉修繼續道,“不過,那天你們圍攻我,你兩次出言提醒一次出手,時機抓得都好,可惜,攻擊太過無力。一寸短一寸險,你卻對人常留容讓,——也難怪你刺客一道,難有寸進。”
喬一帆知道葉修字字說在要害上,也不顧羞愧,忙道:“還請前輩指教!”說着,已是一揖到地。
葉修讓他起來,只是吞煙吐霧,過了許久,才道:“重修鬼劍,就是要把你現下根基全打散了重來。你可有這決心?”
“我有——”喬一帆剛說半句,又被葉修搶上:“中草可允許你如此,自把自為?”
喬一帆一凜,臉上頓時蒙了一層黑霧。
“中草缺的不是喬一帆,而是刺客灰月。”葉修嘆口氣,“更何況,論起鬼劍,中草又已有了周烨柏。我提議于你,雖不是不可行;于中草,卻是毫無寸利。不若将心狠下,繼續将刺客修習下去……”
喬一帆站在原地,半晌不做聲,最後才道:“——若是我離開中草,前輩可願指點于我?”
“我并非專修鬼劍一行,你不怕撞在個庸師手下?”葉修問。
喬一帆自然也知這是他人生一大選擇,不可能就這麽只言片語之間決定下來。他低着頭,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半晌終還是說:“……若我決定來跟随前輩呢?”
葉修将他看了又看,道:“若你來,我總在興欣這裏等。”
喬一帆什麽也不說,深深一揖,便轉身離開。推開門,才看見披了件夾襖的老板娘正站在門口。他吓一跳,忙點點頭去了,不敢回頭看一眼。
葉修探頭看見,叫苦不疊:“老板娘,你有什麽急事不能明天再說?若傷了你閨譽,我怎麽擔當得起?”
陳果一擰眉毛,那表情直是“哪個敢在老子面前說閑話”的意味,生生讓葉修升起這老板娘竟是和霸圖韓文清是遠房親戚錯覺,于是不敢辯駁,客客氣氣将陳果請了進來,只留下門開着做個避嫌。陳果一進屋便道:“這事我問不清楚,便給我灌迷藥也睡不着。你真名是葉修?”
“不錯。”
“那鬥神一葉之秋可是你?”
“正是。”
“那你又叫葉修?天下皆知鬥神單名一個秋字。”
“葉秋這名字,我用到現今只因為當初和人有個承諾。如今為躲嘉世,顧不得了,才将真名拿回來用。”
“那你瞞我和唐柔到現在……”陳果氣勢洶洶說到一半,自己先想起來當天第一次見,這男人就已經自報名姓說是“一葉之秋”。再看看葉修攤了兩手,極盡無辜的樣子,反是把陳果心裏剛竄起那點愧疚的小火苗啪地按滅了。于是她清清嗓子,問:“你和嘉世之事,大多是嘉世誣陷你來的?”
“說我老邁年高,不堪重任——你覺得呢?”
“我不是瞎子,你今天打這一場,我還看不出來嗎?”陳果一嗤,“倒是說你叛嘉世門牆而出,又是怎麽一回事?”
葉修表情也不由帶些許苦澀:“我離嘉世之前,和門主陶軒約法三章:一,此生不複言自己是嘉世門中人;二,留下卻邪、不複用一葉之秋名頭;三,一年之內,不可另投他門。……如今卻流言日盛,說得愈發難聽。”
陳果聽得心驚,知道這其中無論任一條,都是刺在人心裏一柄軟刀子,更不要嘉世還扣下了身為武者賴以為生的兵刃……只設身處地一想,她都覺得心整個扭了起來,只茫茫然道:“——怎麽竟如此?”
桌上燈火搖了幾搖,将葉修面龐晃進一片模糊之中。他默然片刻,道:“我也不知。”
“那,”陳果咽了口口水,“你現在怎麽辦?”
葉修指了指床頭挂着的千機傘:“先把傘修好,再說其他。”
陳果看了看那千機傘:“江湖上傳言日盛的散人君莫笑也确是你來的?”
“總得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吧。我倒還沒想真個金盆洗手解甲歸田……”葉修說着,笑了起來,“這江湖,又沒欄沒蓋,還禁得人不能往裏走嗎?”
陳果只覺得心砰砰直跳,想了大半晚上的那個提議已是到了嘴邊:“你想不想——”于江州再起爐竈?卻是剛說出來頭四個字,就被另個人插了進來:“老板娘,老大!我今天見着鬼了!”
陳果沒好氣地回過身,果然看見包榮興正探進半個身子,雖然說着有鬼可面上全是一派歡樂之色,恨不得把那鬼再拎回來給兩板磚的樣子。
陳果看了看他全須全尾,人倒是沒事,先放下一半心:“鬼?這青天白日……咳,月朗星稀的哪兒來的鬼?它可是把櫃上器皿砸了?還是把酒壇子打了?”
包子興沖沖道:“我今天去林子裏打獵,結果,嘿!就出來一個黑衣服鬼,想搶我打到的兔子,那哪能啊,我當即就給了他一板磚,可是他居然化成一縷煙,刷就沒了,一回頭,嘿,又是他,我就又給了他一板磚——”
“得得得,簡單點兒——”陳果忽然覺得一抹不祥預感湧了上來,“你別說你把這鬼帶回來了?”
“那帶得回來,我左劈一板磚,右劈一板磚,最後終于劈着鬼了,可是也不知怎麽回事,我光聽見那鬼掉在樹叢裏,可等我去看的時候,就沒了。我在林子裏找來找去,找到現在也沒找到就回來了。哎,老大,你說能不能請這幾個道士去林子裏驅鬼呀?”
葉修咳嗽一聲:“你說這人,我看并不是鬼。”
“可是我一打就成煙啦!”包子連說帶比劃,恨不得再拿出板磚來展示一下。葉修好笑道:“有一種人,受瀛洲秘法,能分身、土遁、影遁,來去無蹤,江湖上喚作忍者。包子你今天就是遇見個忍者了。不過你能一板磚打下一個忍者來,可見最近沒有偷懶,不錯。”
“哦哦!”包子高興,但想起沒能把鬼帶回來還是戀戀不忘,“可到底還是讓他給跑了。”
“那怎麽能讓你輕易抓到?要說忍者……”
陳果被這麽一攪剛提起的一口氣也洩了,聽着葉修和包子就要開始就忍者展開深入讨論,索性讓他們兩人聊,自出了屋。此時将将殘冬過去,寒氣沿着小腿一路潘上來,陳果不由緊了緊夾襖,擡頭望見天上一輪圓月正遮在魚鱗般雲片後,暈了一圈淡青月暈。
“……明天總要晴了。”
她低聲道,心裏已是下了決心,看了那月亮片刻,便返身往自己屋裏走去。
——後世論及那天下動亂始末,卻是怎麽也想不到,名動天下的興欣山莊,便是在這樣一個夜裏,由一個名不見經傳女子動念而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