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去以後的家。”◎
下午, 衆人返回威家,齊岷找來威少平,讓他先置辦兩口棺椁給皇帝、崔吉業二人入殓,并強調不可走漏天子駕崩的消息。
威少平自是答應, 道:“那要犯田興壬呢?”
齊岷道:“找一方木匣, 裝人頭即可。”
威少平想起昨天夜裏所見的那張猙獰面孔,膽寒發豎, 便要走, 忽又想起什麽。
齊岷看他一眼,道:“威大人若是有什麽想問的, 便問吧。”
威少平本便戰戰兢兢,想起內心疑惑, 更忐忑不安, 壓低聲道:“齊大人, 實不相瞞, 萬歲爺先前讓下官提前在島上伏兵一百,并強調此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不知……大人可否曉?”
齊岷眼神微動,道:“當然。”
威少平松一口氣,恍然道:“莫非萬歲爺早便發現此處有田興壬出沒的跡象, 所以才派下官在島上伏兵?”
“是。”齊岷略略一頓,道,“前天夜裏, 我的人在城中發現了田興壬的蹤跡,為防萬一, 我提醒萬歲爺增派護駕人手, 并嚴加保密, 以防走漏風聲。”
說着,語氣裏稍有愧意:“齊某和大人素無來往,要犯田興壬既然敢出現在安東衛,齊某多少會懷疑他和大人有關聯。還望大人勿怪。”
威少平百感交集,想起先前齊岷在園林花園裏試探自己的那幾句話,忙道:“大人,我和田興壬絕無關聯!他出現在安東衛一事,我一無所知啊!”
齊岷眼神複雜,安撫道:“大人放心,齊某會還大人清白。”
威少平感激地作揖。
齊岷道:“大人可還有什麽疑惑?”
威少平搖頭,再三謝過齊岷後,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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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岷站在原地沉默稍許,轉身離開。
齊岷徑自前往皇帝生前居住的金玉堂,目光在堂裏環視一圈後,走入裏間,很快在書案後的櫥櫃抽屜裏搜出赦免虞家及虞歡的那一封聖旨。
聖旨上明言經督查院徹查,虞承并沒有參與燕王謀反一案,特準官複原職。而燕王妃虞氏雖然是燕王原配,卻在發現燕王謀反罪證後及時告發,同京城裏應外合,此次能順利抓獲燕王,燕王妃功不可沒,故赦其罪,并冊封為康妃。
齊岷看完聖旨,沉默良久,收起來藏入懷裏後,轉身往外走。
及至外間,撞上進來的辛益。
“有事?”齊岷道。
辛益看一眼齊岷,彙報道:“淩波閣裏的侍從全都審訊過了,口供一致,都是說田興壬假冒威少平面見萬歲爺前,二樓并無異動,待他上樓後不久,便聽見一聲巨響,經查,乃是刺殺發生時屏風被撞倒的聲音。”
齊岷點頭,道:“匕首上的毒呢?”
“是胭脂紅。”辛益道,“我剛派人搜查了他下榻的地方,查到了一瓶開封過的胭脂紅。此外,屋裏還有一些用來易容的工具,以及威大人、威家小厮的畫像。”
齊岷道:“所有罪證一并收齊,帶回京城。”
辛益應是,卻沒走。
齊岷掀眼:“還有事兒?”
辛益一臉複雜,少頃道:“頭兒,你懷裏藏的,是萬歲爺的聖旨嗎?”
齊岷眉峰微動,坦然道:“是。”
“您和王妃,是不是……打算在一塊了?”
“有話直說。”
辛益抿住嘴唇,回想昨夜至今發生的事,已然覺察出一些內情,比起震動,他內心更多的是一種心疼和唏噓。
“如今萬歲爺駕崩,頭兒作為錦衣衛指揮使,回京以後,估計會被那幫朝臣彈劾護衛不周。且……萬歲爺來接王妃的事,已鬧得滿朝風雨,這些,頭兒可想好要如何應對了?”
齊岷默然,知曉辛益的擔憂。如何向前朝後宮交代皇帝死訊是一回事,如何公開自己和虞歡的關系又是另一回事。這兩件事,稍有一件處理不慎,他和虞歡依舊難以修成正果。
齊岷道:“我自有打算。”
辛益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雖然頭兒下令秘不發喪,但萬歲爺駕崩的消息遲早會傳入京裏。如今淑妃膝下養有一名皇子,皇後又身懷六甲,儲君之争,必然要引起一番風波。再者,田興壬一案牽涉着程家,若是皇後因為這些恨上頭兒,借頭兒和王妃的事大做文章……頭兒又該如何是好?”
齊岷淡然道:“若她能誕下嫡子,皇位由嫡子繼承;若她不能誕下嫡子,皇位由庶子繼承。無論是誰登基繼位,她都是太後。”
辛益啞然。
“至于程家——”齊岷眼神微利,嚴肅道,“我會跟她談。”
辛益點頭。
“後悔了?”齊岷忽然問。
辛益一愣後,皺眉道:“我是擔心頭兒!”
煙波閣一案固然算是天衣無縫,可是朝局的利益相争、波雲詭谲,又豈是能輕易應付的?
辛益毅然道:“頭兒,有些事你雖然沒說,但我能懂。我辛益發誓,願意跟頭兒同舟共命,生死不負,要是回京以後遇上麻煩,還請頭兒及時相告,不要什麽都自己一個人扛!”
齊岷看着他,靜默稍許後,道:“怕我坑你?”
“頭兒!”辛益委屈。
齊岷笑笑,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鄭重道:“多謝。”
二人甫一走出金玉堂,便見前面走來一人,正是威少平。
“齊大人,您先前的吩咐下官都辦妥了,接下來又該如何?”見齊岷、辛益二人過來,威少平忙迎上來問。
齊岷道:“準備入京,如實彙報東廠要犯弑君一案。”
威少平“啊”一聲,跟着齊岷往外走,惶急道:“那……那下官該如何是好?萬歲爺在安東衛界內出的事,這要是追究下來,那下官豈不是……”
“責任不用你擔。”齊岷打斷道,“護駕不周,是我失職,你在朝堂前如實上報案情即可,一應後果,由我來擔。”
威少平如蒙大赦,感激道:“多謝齊大人,多謝齊大人!……”
虞歡坐在花園水榭裏喂魚,聽見春白興致沖沖地彙報打探來的消息。
“齊大人已下令明日回京,奴婢問過了,從安東衛到京城,走水路的話,最快八日便能到!”
虞歡抛灑魚食,看着水裏争搶進食的鯉魚,道:“萬歲爺的後事都處理妥當了?”
“嗯,威大人剛派人給萬歲爺、崔公公入殓,還命人砍了田興壬的人頭裝進木匣裏。明日一早,他便會同咱們一塊啓程,入宮上報萬歲爺遇刺一事。”
“先前被抓的侍從呢?”案發後,齊岷以調查島上有無田興壬同夥為由,抓了一大批相關的侍從嚴加審訊。
“差不多都放了,不過聽說有兩個承受不住錦衣衛的嚴刑,還沒挨完審訊,人就沒了。”
齊岷行事向來周密,知曉田興壬背地裏效忠于皇帝的人或許并不止崔吉業一個,那所謂承受不住“嚴刑”的兩人,多半便是和田興壬相關,又或者是因難以取信齊岷而喪命的了。
虞歡看着碧波裏成群擁擠的魚群,無聲一嘆。
反戈上位的指揮使齊大人,果然是個行事狠戾之人哪。
“噗”一聲,水裏突然落下一塊石子,驚得魚群散開,漣漪圈圈,虞歡擡頭,看見湖對面立着一人,軒眉朗目,身姿挺拔,正是那狠戾的指揮使齊岷。
虞歡臉上心虛地一熱。
齊岷扔完石頭,看來一眼,而後轉身走進了花廳後的假山洞。虞歡會意,把手裏的魚食交給春白,道:“你來喂吧,我又要去私會了。”
春白忙朝左右看:“不用奴婢守着嗎?”
虞歡朝水榭外走,又嘆一聲氣:“來吧。”
暮色四合,花園裏并無外人,虞歡繞着湖走半圈,抵達花廳後的假山洞裏,沒走幾步,便看見了倚靠在石壁上的齊岷。
他仍是早上那一身官服,幾縷淺金色的暮光打在身上,陡然增添幾分落拓氣質,虞歡想起先前調侃他的那一句“吸人精元的狐貍”,心神微動,走過去摟起他脖頸。
“我們什麽時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見面?”虞歡嗔道。
齊岷在她腰後一攬:“快了。”
虞歡似信非信。
“想回京嗎?”齊岷忽然道。
虞歡一愣,很快明白什麽,道:“你不想我回去?”
“若不回,有些事我或許可以處理得更快一些。”齊岷目光不算嚴肅,但是話是很認真的,虞歡怔然,見他從懷裏拿出一物,乃是聖旨。
虞歡接過來,打開一看,視線落在末尾,眉心深颦。
“他已在聖旨裏冊封你為莊妃,你若和我一起回京,進宮後,恐有被留在後宮的可能。”
虞歡若一并進宮,那領旨便是全盤領受,如今皇帝已殁,百官未必還會像先前那樣激烈地阻攔她入宮,若是皇後心存不忿,硬要她留下為皇帝守寡,甚至是要她以莊妃的名義為皇帝殉葬,那事情可就更棘手了。
虞歡指尖發緊,道:“我若不回京,會如何?”
齊岷道:“我會說,已遵照聖旨還你自由身,而你無意入宮,已隐遁人世,至于去向,無人知曉。”
虞歡眼圈發澀,道:“那你呢?”
“如實禀告東廠要犯弑君一案,再找皇後談判。”齊岷微微沉吟,道,“程家應該有人知曉田興壬和萬歲爺的關系,要想坐實淩波閣裏的事,便必須确保程家不會替田興壬翻案。”
“所以你要去和皇後談條件?”
齊岷點頭。
田興壬弑君一案有威少平等人作證,翻案很難,程家為不受波及,應該不會主動跳出來摻和這攤渾水。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萬事周全,不留後患,齊岷必須見皇後一面,把該談的問題談攏。
程家提供觀海園給田興壬犯案的證據齊岷有,這些東西,是皇後想要的;而他要的很簡單,就只一個虞歡。
虞歡看着齊岷的眼睛,道:“你是不是還有別的打算?”
齊岷道:“若我為一己之私放過程家,你可會瞧不起我?”
虞歡很快想起觀海園裏的事,如鲠在喉。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了。”
虞歡難過,齊岷也有自責,見她如此,心裏更低落下來,便欲安撫,虞歡忽然在他胸膛上畫圈:“明面上不能怎樣,暗地裏也不行嗎?”
“……”齊岷一愣,反應過來後,啞然失笑,捉住她搗蛋的手,“行。”
不就是使陰招整一整幫兇,這點能耐,他還是有的。
“威少平是無辜的,這次入京後,我會把所有責任擔下來,屆時可能會丢官。”齊岷拐回正題。
虞歡嗯一聲,聽不出什麽情緒。
齊岷接着道:“我平日并非花錢大手大腳之人,這些年,攢了不少家底,便是丢官,也不至于餐風露宿。”
虞歡道:“請得起三個仆人嗎?”
“自然。”
虞歡笑。
齊岷伸手捏了捏她臉頰,柔聲道:“等我,可以嗎?”
虞歡道:“可我不想留在這兒。”
齊岷道:“你想去哪兒,我派人送你去。”
虞歡眼珠微動,道:“要不,我先去找一所能看海的房子?”
齊岷欣然一笑:“好。”
虞歡再次抱住他,道:“你是不是還有一件事情忘記想了?”
齊岷會意後,低笑:“接你父親出來那天,我會提的。”
虞歡臉一紅,笑靥深深,不再說話。
假山洞外,夕陽更濃,暮風吹拂湖岸花叢,春白蹲在草坪上,托腮發呆。
鼻端忽有淡淡花香飄來,春白轉頭,見有人靠近,愣道:“辛大人?”
辛益手裏拿着一大朵芙蓉花,想藏已來不及,低咳一聲後,硬着頭皮走上來,道:“我來的路上看見這朵花開得挺好的,又大又紅……送給你。”
春白接住,桃腮驀然一熱。
辛益自知齊岷、虞歡二人在後面的假山洞裏,環視左右,見無人,挨着春白坐下來:“我跟你一塊守着,更安全些。”
“為何?”
“若是旁人看見,可以說私會的是你我。”
春白捧着那朵芙蓉花,臉上更熱:“……哦。”
辛益手搭在膝蓋上,握了下拳,開口:“那個,昨天晚上萬歲爺說的話……”
“大人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春白立刻承諾。
這次輪到辛益一愣,悶聲道:“為何?”
春白抿抿唇,解釋道:“萬歲爺當衆賜婚,大人肯定不能拒絕。不過現在萬歲爺人已經……而且昨天晚上也只是随口一提,沒有下旨,所以這件事情肯定不能作數。大人不用放在心上,我也肯定不會……糾纏大人的。”
辛益五味雜陳,臉黑下來,聲音愈發不快:“什麽叫不能作數?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何況他還是天子?”
“可是……”
“你看不上我?”辛益單刀直入。
春白一震,忙道:“沒有。”
辛益虎眼凝視着她,神光燙人,春白眼睫亂扇,竟不敢再與他對視。
“大人是堂堂錦衣衛千戶,登州辛府的二少爺,我一個小小的奴婢,怎敢看不上?”
“那就是看上了?”
“不是,我……”春白擡頭,撞見辛益炙熱的眼神,心裏更慌亂。
春白突然往外挪。
“?”辛益皺眉,“你做什麽?”
春白甕聲道:“男女畢竟授受不親,大人還是跟我離遠些好。”
辛益更梗得難受,扭回頭,開始拔地上的草。
“……”春白欲勸又止,低頭看手裏的花。
晚霞漸散,虞歡從假山洞裏出來,看見的便是這樣古怪又和諧的一幕。
春白抱膝坐着,手裏拿花,臉比花紅。
辛益屈膝坐着,埋頭拔草,一臉郁氣。
“辛大人。”虞歡忍不住喊。
辛益拔草的動作一頓,回頭。
虞歡認真道:“你跟威家的花園有仇嗎?”
“……”
“……”
次日,衆人一早便抵達安東衛碼頭,趕着啓程回京。
威少平看着登上另乘一艘船的虞歡、春白,意外道:“齊大人,王妃不跟我們一塊進京嗎?”
齊岷道:“萬歲爺已下旨赦免虞氏,虞氏如今并非罪犯,想要去哪兒,是她的自由。”
威少平恍然,內心多少有些震動。
目送威少平登船入艙後,齊岷叫來張峰,叮囑道:“把人護好。”
這次分別,短則半月,長則半年,齊岷不可能放心讓虞歡、春白二人漂泊在外,派了張峰随行保護。
“頭兒放心,有卑職在,王妃一定平安無恙。”
齊岷點頭,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盒,道:“替我交給她。”
張峰接過,颔首告辭。
虞歡登上福船,走至船尾,雙手搭在欄杆上,看對面那一艘高闊的廣船。
齊岷想是在忙,目前不見人影,虞歡托腮等着,聽得春白道:“小姐,齊大人這一趟大概要去多久呢?”
虞歡目光渺遠,道:“或者半月,或者半年吧。”
春白微訝,內心湧起一股難言的惘然。
“那……我們又要去哪兒?”
“去以後的家。”
春白似懂非懂。
張峰從甲板那頭走過來,行禮道:“王妃。”
虞歡回頭,見他送來一物,是一方雕着花紋的錦盒。
“這是大人給王妃的。”
虞歡接過來,打開一看,竟見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
虞歡噗嗤一笑,拿起那摞銀票,正打算數一數,忽見底下藏着一物。
一塊圓形的、不事雕琢的、綴着金色流蘇的羊脂玉玉佩——乃是齊岷始終佩戴在身上的那一塊家傳信物。
虞歡胸口一熱,拿出玉佩撫摸在指間,轉頭再往那艘廣船看時,一人已立在欄杆後,海風吹着他蕭肅的身形,一襲赭紅飛魚服矜貴肅穆,烏紗冠底下,眉眼深邃如海。
虞歡笑,拿起銀票晃一晃,再拿起玉佩搖一搖,最後把兩樣寶貝藏回錦盒裏,在漆金鎖扣上印上一吻,放入懷裏。
齊岷靠在欄杆前,看見後,挑唇一笑。
船已起航,一艘朝南,一艘往北,海水在二人中間隔開浩渺銀漢,天光凝在海波裏,是越來越遠的分別,也是越來越近的團聚。
作者有話說:
難辦的事交給齊大人,歡歡負責拿錢買房,夫妻搭配,幹活不累。
接下來就是稍微有一丢長的完結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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