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結局(上)◎
三日後, 虞歡決定在靈山衛下船,找一找這裏是否有能夠看海的好住處。
張峰在城裏走訪一圈,請來靠譜的官牙給虞歡介紹有待出售的府邸,虞歡聽完以後, 興致寥寥。
照虞歡的設想, 那所看海的房子必然是要臨海的,可是靈山衛一帶待售的府邸都建在城內, 所謂的“能看海”不過是指登上花園閣樓頂層可以瞥見一條指縫大小的海線。而符合“出門便可看海”這一條件的住宅, 又基本都是在一些漁村裏,房屋矮小不算, 左鄰右舍挨得還近,東家嚷一嗓子, 西家轉頭就能接上話。
虞歡表示不可。
眼看這也不行, 那也不要, 官牙不由有些着急, 搓着手請虞歡再詳細說一說選宅的要求。
聽完後,便“哎喲”一聲:“姑奶奶, 天下哪兒有這樣好的事兒,又是要靠着海,又是要三進三出, 坐北朝南。房屋要多,花園要大,牆垣要高, 看見的海還要夠寬夠廣,城裏哪兒能尋着這樣的好地方?那除非是在島上!”
虞歡心念一動, 便道:“那, 你們這兒有島賣嗎?”
話聲甫畢, 屋裏所有人都愣住了。
次日,一位貴婦想要買島的消息在靈山衛傳開。下午,春白下樓找客棧掌櫃交代晚上虞歡要吃的菜品,被掌櫃火一樣的熱情吓得冒汗,跑回來後,一臉愁雲慘霧。
虞歡關心道:“怎麽了?”
春白走過來,确認道:“小姐,買島的事兒是真的嗎?”
“?”虞歡滿臉寫着:不然呢?
春白嘆一聲:“齊大人給的錢夠嗎?”
買島的開銷可不小,若非像登州程家那樣的權貴,誰能有能耐在海島上建成一座觀海園?
虞歡支頤道:“他說他家底豐厚,不夠的話,再叫他寄來吧。”
春白又嘆一聲,感慨虞歡果然不是掌家的料,難怪以前燕王要把後宅的掌家權交一大半給周氏。
“齊大人如今是指揮使,家底自然豐厚,可要是往後不是了,小姐可考慮過要靠什麽生活?”
虞歡被問住,想起齊岷走前交代的事,這一趟回京,他棄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虞歡颦眉,總算想起一茬:“我以前的嫁妝呢?”
春白扶額:“小姐,燕王謀反,府裏所有財物都被充公押送回京,哪兒還有什麽嫁妝呀?”
要不是那日齊岷開恩,虞歡日常所需的那兩箱行頭都沒有。
虞歡正色道:“我既已是自由身,那我的嫁妝便該交回給我。準備紙筆,我要給岷郎寫信。”
趁着他如今還是指揮使,趕緊把屬于自己的嫁妝要回來,不能讓燕王禍害她唯一的家産。
春白應聲準備,在桌前鋪開宣紙:“小姐,非要能看海的房子不可嗎?”
“嗯。”虞歡在書案前坐下,提筆。
“為何?”
“因為我從小便有這樣的願望,而他愛我,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春白冷不丁被煽得發麻,嘟囔道:“那齊大人的願望是什麽?”
虞歡蘸墨的動作一滞,後知後覺,自己竟然還從來沒有問過齊岷的心願,一時心虛,道:“我心上人的願望,你問來做什麽?”
“……”春白癟嘴,別開臉研墨。
齊岷留在錦盒裏的銀票一共有兩千兩,晚膳後,虞歡找來張峰,先向他确認靈山衛一帶的地價、房價。
問完以後,虞歡心裏差不多有數,又問齊岷在朝中一年的俸祿是多少,在京城裏可還有地産、房産。
張峰如實回答,并特意提了一下齊岷買在京城裏的府邸并不大,只是地段不錯,方便進宮當差罷了。
虞歡在心裏算了算,失落道:“你可會砍價?”
“略懂。”
虞歡把桌上裝銀票的錦盒向前一推,道:“這裏一共有兩千兩,你若能用它們幫我買下一座島,我……”
張峰眨眼,聽見虞歡接下來認真地道:“便常請你來島上玩。”
“……”張峰頭一次感受到了這趟的護送任務的艱巨,抿唇道,“卑職會盡力的。”
說着,便上前接那一摞銀票,虞歡忽然伸手按住錦盒,抽出最上面的一張銀票。
“差點忘了,平日裏的開銷也要花錢。一千九百兩,應該夠了吧?”
張峰艱難應是,拿着剩下的十九張銀票,颔首走了。
此後,張峰每日早出晚歸,不辭辛勞地為虞歡買島一事奔波。
靈山衛雖然靠海,四周島嶼不少,可能住人的地方要麽是早被當地權貴收入名下,建成私人園林,要麽便是聚居着一大群漁民,即先前官牙說的“東家嚷一聲,西家轉頭就能接上話”。
張峰知道後者虞歡肯定是不要的,便試着和一些官牙、私牙聯絡,想看看是否有哪戶人家願意出售名下的私人園林,最後無一例外被高昂的價格勸退。
如此這般忙了三日,虞歡眼見着張峰消瘦下來,擔憂道:“張小旗,沒有問題嗎?”
張峰赧然道:“卑職的确不算擅長砍價一事,只是見人砍過。”
“見誰砍的?”
“……齊大人。”
前年齊岷在京城裏買新宅,要價一千兩的府邸硬被他砍到五百兩,賣家苦喊半天,齊岷一文錢都不加。
後來張峰有意觀察,發現齊岷砍價基本都是對半砍,這回他照做,第一次,被人翻了白眼;第二次,被人諷刺“做夢呢吧”;第三次,牙人直接走了。
虞歡指甲敲打桌案,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他怎麽砍價的?”
張峰如實說了。
虞歡沉吟道:“下次議價,我來吧。”
張峰一愣,擔心虞歡禁受不起那些冷嘲熱諷,道:“牙人都是些市井之人,言語粗鄙,或恐污了王妃尊耳,還是卑職來吧。”
虞歡堅持道:“無妨,我不怕粗鄙。”又想起什麽,道:“下次不要再叫我‘王妃’了。”
這爛得發臭的頭銜,早該摘掉了。
“那卑職該如何稱呼?”張峰疑惑。
虞歡拿起桌上的一杯奶茶,揭開茶蓋,想起一些美好的畫面,曼聲道:“叫夫人吧。”
張峰:“……”
此後,張峰又開始為着一座海島奔波,所幸天不絕人路,便在他眼見着無望時,忽然聽說靈山衛、威海衛交界處有一座不大的海島,原本是一魯氏富商的私産,後來魯氏生意失敗,欠下巨債,只能賣掉家産周轉,如今那一座島便正在兜售中。
張峰得知消息,立刻趕回客棧裏向虞歡彙報,虞歡二話不說,下令前往一看。
兩日後,三人乘船抵達,前來接人的并非牙人,而是島主魯氏的忠仆。
下船後,虞歡先是看見一大片雜草叢生的樹林,後依稀從樹林裏辨認出一座被掩映的荒園。
魯家仆人笑着請衆人走入林內,介紹島上情況,原來這島是魯氏二十年前便買下來的,直至前兩年才想着在這裏修建園林,可惜才修完圖紙上的三分之一,生意場上就出了大事,不得已暫停工程,賤賣産業。
因着修建工程荒廢,又無人前來照看,是以這林裏的園子看着格外荒涼陰森,但只要稍加修繕打理,日後便會是個風景宜人的所在。
張峰聽着,內心嘭嘭而動,待魯家仆人介紹完,便問價格如何。
魯家仆人坦誠道:“家主如今急于用錢,要價很低,僅一千兩便可。”
張峰心裏大松一口氣,便要應下,忽聽得虞歡道:“五百兩。”
衆人一震。
魯家仆人急道:“夫人,家主用來修建園林的錢都不止五百兩,何況是整座島?您開的這個價,要小人如何受得呀?”
虞歡“哦”一聲,掉頭道:“那我不要了。”
衆人大驚,魯家仆人拔腿追上,“夫人”“夫人”的喊着,難以置信。
虞歡一邊走,一邊用廣袖甩開身前的草,不快道:“荒林,荒園,荒草。這是什麽野人住的地方,我不要。”
魯家仆人心虛起來,勸道:“夫人留步!夫人看看這樣可好?你我各退一步,八百兩如何?”
虞歡心說這魯家仆人的算數怕是不太好,悶不吭聲,腳步更快。
魯家仆人心急如焚。
“七百兩!七百兩如何?”
“……”
“家主如今窮途末路,正急着籌錢,夫人,六百兩,不能再低了!”
虞歡一口氣走回岸前,朝着大海深吸一氣後,便要登船,魯家仆人悲痛欲絕,道:“行,五百兩!夫人說五百兩,那便是五百兩了!”
虞歡停住腳步,回頭看魯家仆人一眼,示意張峰:“給錢。”
張峰目瞪口呆。
當日,虞歡和魯家一手交錢,一手交地契、房契,順利畫押後,虞歡成功成為了這一座海島的新主人。
海島屬隸州管轄範圍內,占地不廣,前面是一片野蠻生長的樹林,正中央劈開一條十丈寬的大道,往裏走一射之遠,則是白牆青瓦、層臺累榭的園林。
魯家原本修建園林是大概是想走江南風格,高牆中央的大門乃是那一帶時興的門樓式,走進大門,則是一面豆瓣楠紋理的照壁,因着無人打理,底下的青石磚縫擠滿雜草,牆後栽種着一棵參天的梧桐樹,眼下正是初冬,枝杪光禿禿的,而牆底下鋪着的落葉已快有一尺厚。
春白看得瘆得慌,及至內園,所見更是荒蕪破敗,待跟着虞歡把修成的三分之一的建築看完,不由道:“難怪五百兩魯家肯賣,就這陰森森、髒兮兮的園子,有錢人瞧不上,沒錢人買不起,也就只有咱們肯要了。”
虞歡對今日的成果還是很滿意的,聞言便有一些不以為然,道:“沒有人住的地方當然陰,等以後人多便好了。”
春白便道:“小姐打算買多少仆人來?”
虞歡道:“三個。”
“三個?”春白難以置信,“那……不夠吧?”
以前在王府裏,平日伺候虞歡的侍女都要三五個,更別提還有看家護院的小厮,生火做飯的廚娘,以及日後撫養小少爺、小小姐的乳娘、嬷嬷。
“一個洗衣做飯,一個梳妝打扮,一個帶孩子。夠了。”虞歡崇尚節儉,“養那麽多閑人做什麽?你以為岷郎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春白垂頭反省,道:“那小姐不如把梳妝打扮的也省了吧,奴婢一人便夠了。”
“你呀,”虞歡意味深長瞄她一眼,慨嘆道,“也不知道以後還用不用得起啊。”
春白一頭霧水:“小姐這是何意,奴婢又沒讓您漲工錢。”
說起來,自打燕王府出事後,她可就再沒領過一文工錢了。
虞歡伸指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戳,不多言,扭身朝抄手廊走了。
這日以後,虞歡從城裏請來雜役,先是把園林裏裏外外清掃幹淨,後又親自作畫,重新規劃園林,叫張峰請來一些工匠照圖紙上的要求完善園區裏的各處建築。
時日飛轉,秋去冬來,轉眼一多月過去。這日午後,虞歡歇在暖閣裏,指着圖紙上完成大半的工程向春白介紹,以後花廳四周便種滿香噴噴的栀子花,夏天時,每天來這裏摘新開的花戴在頭上,她一朵,女兒一朵,兩人繞着齊岷轉,保準香得他頭暈目轉。
春白噗嗤一笑:“小姐以前不是說不喜歡小孩嗎?”
“是不算喜歡,”虞歡悠悠道,“不過,我看這世間的美人實在太少了,還是生一兩個來熱鬧熱鬧吧。”
春白聽着這“悲天憫人”的語氣,點頭道:“是是是,小姐和齊大人這樣好看,不生一兩個孩子來,那必然是暴殄天物了。”
又打探道:“小姐,那這次齊大人回京,是不是會跟老爺提親呀?”
“嗯。”虞歡揚眉,想起那天和齊岷在假山洞裏商量的情形,齊岷說的是——接她父親出來的那天,他會提的。
想到虞承剛剛出獄,便又要被一個天大的消息“砸”中,虞歡忍俊不禁。
屋外傳來腳步聲,張峰進來,欣然道:“夫人,京城裏來信了。”
主仆二人一喜,虞歡難掩激動地接過信,春白便要湊熱鬧,張峰又道:“春白姑娘,這是你的。”
春白一愣,接過信來,看見信函上的署名,紅着臉躲去一邊。
虞歡坐在鐵梨木榻上,榻前擺着一爐炭火,暖意烘得人熨帖,手裏的信則微涼,似覆着這一路的風霜。
自打安東衛一別後,齊岷所有的消息都是張峰從錦衣衛的內部渠道打探來的,大概是防止被人盯上,齊岷沒往她這邊寫過一封信。
據張峰所說,齊岷是十月初三那日抵達京城的。萬歲爺駕崩的消息一傳開,皇城大震,不少官員、妃嫔當場暈厥——皇後便是其中之一,差一點沒能保住腹中的龍胎。
劉佩文率先向齊岷發難,責問他當夜為何沒能護住萬歲爺,轉頭又指摘威少平,說島上既然有兩百名衛所精銳,怎麽會連區區一個田興壬都攔不住?
威少平自是實話實說,控訴那田興壬如何狡猾,易容術又如何高超,假扮成自己後,便調走了絕大部分衛所精銳,然後趁着萬歲爺召見自己的當口潛入淩波閣二樓行刺,要不是齊岷反應及時,派人在廂房裏找着被打暈的自己,事态恐怕更加嚴重。
劉佩文氣急敗壞,當着齊岷的面不太敢發作,便私下派督查院調查,結果發現田興壬弑君一案人證、物證俱全,竟是無從攻讦。
不日,萬歲爺下葬皇陵,舉國哀悼,齊岷在這一日走進後宮,拜見了皇後劉氏。
齊岷究竟和皇後談了什麽,虞歡無從知曉,只知那日以後,淑妃膝下剛滿三歲的庶子踐祚,皇後劉氏開始垂簾聽政,內閣首輔劉佩文則在朝上宣讀了一封聖旨,內容是先皇猝崩,儲君無人,為穩定社稷,先由大皇子暫代皇位,如若皇後劉氏誕下皇子,則皇位轉由嫡皇子繼承。
次日,父親虞承從獄中解脫。而自己的處境、去處,朝中似乎并沒有多少人關注。
嚴風撼動窗柩,屋裏爐火發出更激烈的哔啵聲,虞歡拆開信函,抽出對折得很嚴謹的信紙,打開一看,見得剛健遒勁的三行字:
一切順利。
臘月初八,隸州相見。
映浦親筆。
虞歡心口怦動,目光在“一切順利”、“隸州相見”等字上徘徊,一遍遍确認後,又伸指撫上。
沒有錯。不是夢。
胸膛蔓延開一股熱潮,沸騰一般,朝着四肢百骸湧去,虞歡竭力忍着,把信紙放至鼻端嗅了嗅,又拿起來反複細看,整個人像是栽進軟綿綿、暖烘烘的雲朵裏,恨不能大呼一聲,恨不能奮力打滾。
轉頭時,卻見春白躲在木榻扶手那頭,不知在幹什麽。
虞歡收起信,悄聲探近,伸頸一看,竟見春白手裏握着一大摞寫得密密麻麻的信,驚道:“誰寫的?怎麽寫了這麽多?!”
春白“啊”一聲,如受驚麋鹿從草叢裏跳起來,藏起信,滿臉爆紅。
虞歡已然猜出答案,看一眼她身後露出一截的一摞信紙,再看回自己手上折起來的薄薄一頁、寥寥三行,“哼”一聲。
“閑人就是話多。”
春白:“……”
半個月後便是臘月初八,當天,隸州下了一場大雪。
天色微明,虞歡一行便已乘船朝着隸州碼頭行去。
嚴風瑟瑟,霧凇沆砀,飛雪飄舞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虞歡在船頭看得癡迷,春白忙拿來一件鑲狐毛的如意紋織錦羽緞緞鬥篷給她披上。
“春白,你有沒有覺得外面的雪比裏面的雪好看多了?”虞歡揣着手爐,這是她第一回 在院牆以外看見雪。
春白想起以前在燕王府裏看見的雪景,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狹窄的天井上落下來,像是老天施舍給井底人的一床破棉絮,又舊又臭,裹着一股散不開的黴味,哪有眼前的這一場清爽自在,盛大無垠。
“嗯,”春白笑起來,向虞歡道,“外面的小姐也比裏面的小姐好看多了。”
虞歡睇來一眼,精心描過的眉目似雲層後散開來的一抹光,鮮明熾烈。
春白挽起她,話鋒又一轉:“不過雪景雖美,風卻仍是像刀子一樣,小姐還是先回艙裏歇着,不然被風刮壞,可就是大煞風景了。”
虞歡拗不過她,硬被挽着送回船艙,不滿道:“如果陪我看雪的人是岷郎,便不會說這樣煞風景的話。”
春白被肉麻得牙酸,硬着頭皮道:“是是是,奴婢嘴最笨,哪兒能比得上齊大人能說會道,同小姐一拍即合呀?”
虞歡偷笑,卻又想起齊岷在信上的寥寥三行來,眉梢往下一耷。
巳時,碼頭出現在蒼茫大雪後,不及泊岸,春白便指着船窗外的一處方向道:“小姐,您快看!”
虞歡目光投過去,見得漫天飛雪,一艘氣派的廣船停泊在碼頭旁。
“那應該便是齊大人的船了吧?”春白想起另一人,心跳漸快。
虞歡不吭聲,然而目不轉睛,分辨着那人頭攢動的甲板上是否有齊岷的人影。
張峰不動聲色走出船艙,待得船家泊岸,立刻下船朝那艘闊大的廣船趕去,不消多時,便黯然返回。
“夫人,那并不是大人的船。”
聽得張峰所言,虞歡一瞬間失去興趣,春白失落道:“啊,不是啊。”
張峰點頭,安慰道:“天還早,大人應該還有一會兒才到。”
主仆二人明顯失望,虞歡攏着手爐,悶聲道:“既然趕不早,為何不早說,害人精嗎?”
想起自己為趕來接齊岷,天沒亮便爬起來梳妝,不由更有些氣惱。
春白忽見虞歡起身往外,愣道:“小姐去哪兒?”
虞歡道:“裏面待得悶,出去逛逛。”
走遠幾步後,又交代:“要是某人來了,便讓他先等着吧!”
今日乃臘月初八,隸州過節,碼頭正是熱鬧的時候。挨着船行的是一溜賣海貨的攤鋪,間雜一兩間茶鋪、食鋪,人來人往,擠擠攘攘。
大雪仍在下,虞歡戴着鬥篷帽走過碼頭,瞧見一家食鋪旁竟停着輛載滿摩睺羅、瓦狗、冠梳、抹領等物的貨車,小販守在一旁,袖手望天,似在等着雪停。
虞歡收住腳步,看向貨車底層擺放的銅盆、銅板,意外道:“這是關撲?”
小販看見虞歡,先是為其容色所震,回神後,點點頭。
虞歡道:“為何不開張?”
小販道:“回小姐,雪有些大,待雪停後,小人便開張了。”
虞歡拿出一塊碎銀放在貨車上,道:“我現在便要玩,你開張吧。”
小販怔忪,看那塊碎銀一眼,畢竟是生意人,難以把錢財拒之門外,笑道:“小姐,這會兒又是下雪,又是刮風,扔銅錢可有失準頭,一會兒要是撲不中,您可不許賴賬!”
虞歡嗯一聲,轉眼看貨車各層的獎品:“怎麽算?”
“撲中三枚可換一朵假花,五枚可換一只瓦狗,十枚換一支冠梳,二十枚換一個抹領……”小販介紹完,笑着補充,“要連着撲中才算。”
和青州廟會裏的大同小異。虞歡點頭:“給我銅板吧。”
小販抓來一大把銅錢,然後開始麻溜地布置場地,銅盆挨着牆放,離貨車攤位足有一丈遠。
虞歡一手揣手爐,一手從攤鋪上拿起銅板,目光瞄準銅盆,開始撲。
大雪天裏玩關撲,委實是稀奇,周圍很快有行人圍攏過來,間或看看虞歡,間或看看銅盆,議論紛紛。
“哎呀,可惜可惜,這一塊就差那麽一點!”
“啧,又是差一點!”
“我就說嘛,雪還下着,風又這麽大,怎麽可能撲得中?這小販,也忒坑人了!”
小販在車旁撓頭讪笑。
虞歡本來心情便不佳,這廂一連撲了五六個銅板,不中不算,手也給冬風吹得發紅,臉色不由更差。
偏周圍的行人唏噓不斷,火上澆油。
虞歡煩躁,便打算抓一把銅板來一回破罐破摔,一只大手忽然從後伸來,托起她僵冷的手背。
虞歡一震,熟悉的氣息緊跟着包裹周身。
“一個都沒中?”
來人聲音低沉醇厚,似藏着一絲笑意。
虞歡心頭鹿撞,佯怒道:“哪裏來的登徒子?”
“京城來的。”
“來幹什麽?”
“來教夫人關撲。”
話聲甫畢,虞歡手裏的銅錢飛出,“嗖”一聲,越過風雪,準确無誤地落入銅盆裏,躺開背面。
周圍頓時爆發驚呼聲,那小販瞪大眼睛,意外地看過來。
虞歡臉上飛霞,聽得身後人道:“會了嗎?”
虞歡道:“不會。”
來人便又從攤鋪裏撿起一塊銅板,再次托起虞歡的手,借力給她,輕輕松松把銅板抛入銅盆裏。
又是一塊背面。
周圍起哄聲更大,小販難以置信。
“會了嗎?”
“不會。”
“……”
哐,哐,哐……
一塊塊銅板飛過風雪,落入鋪着霜雪的銅盆裏,躺開一個接一個的背面。周圍的起哄聲變為喝彩聲,接着變為贊美聲,圍攏過來觀看的行人裏三層外三層。
虞歡垂目,凍得發僵的手已被來人焐熱,後背貼着他胸膛,是熟悉的溫暖寬闊。
心思早已不再那一個個飛來飛去的銅板上,虞歡緩緩轉頭,隔着鬥篷帽沿鑲着的一圈絨毛,看見來人覆着雪的臉龐。
“看什麽?”
“看神勇威武,令人心折的官人。”
來人笑,風雪裏,眉眼舒展,唇角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