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兩廂情願,合情合理。”◎
虞歡回客院裏歇下後, 沒再外出,慶幸的是,這一天裏皇帝都沒再召見她。
齊岷來時,已不知是幾時, 虞歡因怕被人懷疑, 老早便讓春白熄了燈,人躺在一團黑暗裏, 昏昏欲眠, 發覺被褥被掀開時,着實吃了一驚。
“是我。”
齊岷聲音很低, 人躺下來,身體透着秋夜寒氣。
虞歡伸手, 摸到他像山一樣挺拔的鼻梁, 然後是豐潤的唇, 心安下來, 把床鋪騰給他。
“你怎麽進來的?”
“翻窗。”
虞歡沉默一會兒,喃喃道:“我們好像在偷情哦。”
“……”齊岷似有些不滿, 悶聲,“睡糊塗了?”
“難道不是?”
“男未婚,女孀居, 兩廂情願,合情合理。自然不是。”齊岷反駁完,人已脫下外袍躺進被褥裏來, 伸手攬虞歡入懷,見她睡眼惺忪, 顯然是剛從夢裏轉醒, 想了想, 道,“困了便睡吧。”
虞歡埋在他肩膀上,聳聳鼻尖:“你剛沐浴過?”
齊岷微微沉默:“……嗯。”
虞歡自然知道他為何沐浴後才過來,偷笑一聲:“那你舍得睡呀?”
齊岷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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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歡伸手上來,先在他胸膛慢慢上劃一圈:“要不……我們先說會兒話?”
齊岷抓住她的手,微吸一氣後,又松開,由着她那根狡猾的指頭在胸前搗亂。
“想說什麽?”再開口,聲音已微啞。
虞歡嘴上很認真:“他今日都跟你說什麽了?”
“一些公事。”齊岷簡明扼要,道,“這幾日,我會留在安東衛搜捕田興壬。”
“他人在這兒?”
“不确定,先查。”
“那程家呢?你扔開程家過來,可是他下了密旨,不準你查程家觀海園的事?”虞歡指尖劃過齊岷亵衣領口,侵入裏面。
齊岷手一擡,又緩緩放下,喉結開始滾動。
虞歡指腹摩過他鎖骨下的一條疤,感受着他極速發燙的身體,以及氣息漸粗的沉默,繞至他心口,捏住一點:“問你話呢。”
齊岷屈起一條腿,悶悶“嗯”一聲,回道:“是。”
“觀海園裏發生的一切,在他眼裏,就如此不值一提?”
“程家的背後是皇後,如今皇後有孕,他有偏私,在意料之中。”
“可這不是助纣為虐嗎?”
虞歡像在黑暗裏采梅的人,先是摸見一棵梅樹,然後認真摩挲,發現枝杪、花葉,指尖很快撷住一朵花苞,反複把玩,将采未采。
齊岷已然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了。
虞歡在諷刺皇帝,說原來他竟是這樣令人不恥的君王,齊岷的手擡起來,虛攏在她手背上,随着她一起放開梅花,順着樹幹又往下滑,及至分岔,全身一震,壓住她。
虞歡指尖在他掌心裏撓了撓,黑暗裏,芳氣勝蘭:“今天我來哄一哄你吧。”
齊岷喉結一滾,閉上眼睛,蓋着她的手,與她一起在分岔上摩挲。被褥窸窣而動,齊岷意亂情迷,伸手去找虞歡,發現她已坐起,上身伏下來,散發着幽香的發絲掠過他臉龐。
齊岷深深吸一口氣,攏住她一截青絲,指尖攥緊。
同是客院,一處是你侬我侬,紅被翻浪;另一處卻是狂風暴雨,雷霆萬鈞。
皇帝怒視着跪在地上的一人,袖袍一拂,“砰”一聲,又一杯茶被砸成數塊裂瓷飛濺開,熱氣騰騰的茶水濺在那人臉上。
“這便是你說的只忠于朕,要替朕未雨綢缪、刬惡鋤奸嗎?!”
那人伏低着頭,半晌不敢吱聲,皇帝怒喝道:“說話!”
那人一震後,緩緩擡起頭來,長臉高鼻,眉尾長着黑痣,赫然便是在觀海園裏消失的原東廠掌班太監——田興壬!
“萬歲爺明察!奴才從未做過違背聖意之事!”
“你趁着齊岷護送虞氏回京,三番幾次派人刺殺虞氏,他二人皆已向朕告發,你還敢狡辯?!”
田興壬自知齊岷、虞歡來後必定會告發他沿途派人刺殺虞歡一事,今夜來前,便已有所準備,委屈道:“奴才的命是萬歲爺保住的,潛伏程家觀海園裏,也是奉萬歲爺的旨意韬光養晦,為大周江山奠基,平白無故,為何要跑去刺殺燕王妃呀?!”
皇帝“呵”一聲冷笑:“難道不是皇後怕朕寵愛虞氏,奪她聖寵,于是便趁機聯絡你,要你替她除了虞氏?”
田興壬大呼“冤枉”,重重磕了一頭:“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宅心仁厚,怎會做出如此卑劣之事?萬歲爺便是不信奴才,難道也不信皇後娘娘嗎?!”
皇帝想起在後宮裏慈眉善目的劉氏,以及這六年多來相處的種種,倏而梗住,田興壬趁勢辯解道:“萬歲爺,齊岷、虞氏二人早有私情,奴才這次來,便是要向您告發!誰知他二人竟惡人先告狀,誣蔑奴才刺殺虞氏,這背後是何居心,萬歲爺難道還看不明白嗎?”
皇帝悚然一震,關于齊岷、虞歡的一些緋聞再次掠至心頭,森然道:“你憑什麽說他二人有私情?”
田興壬道:“齊岷帶着虞氏抵達登州後,一直盤桓不走,先是陪着虞氏一塊前往永安寺上香,後來又跟她在雲盤山裏獨處整整一夜。這些事情,萬歲爺派人一查便知!”
皇帝漠然道:“如果不是被你派人刺殺,他們又何至于被困在荒山裏整整一夜?”
田興壬再次磕頭,道:“萬歲爺明鑒!襲擊他們的并不是奴才,而是燕王舊部周全山!早在青州時,周全山便為燕王庶子跟齊岷結下血仇,登州遇襲,必然是周全山的手筆!而且……”
皇帝龍目微眯:“而且什麽?”
田興壬心念急轉,道:“而且……奴才親眼看見了虞氏為救齊岷,不惜豁出性命!”
皇帝瞳眸赫然震動。
田興壬道:“奴才在觀海園暴露後,被齊岷派人圍剿,對戰時,齊岷一直把虞氏護在懷裏,形影不離。後來,亂戰中有一支毒箭射出,眼看要刺中齊岷,虞歡突然轉身,用後背替他擋下了這支毒箭!萬歲爺想想,如果不是用情至深,虞氏怎會如此?!”
皇帝面色大變,回憶昨天虞歡提及齊岷時的憎惡口吻,腦袋裏驀然一陣轟鳴。
“萬歲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檢查虞氏的身體,她後背若是沒有箭傷,奴才願意斷頭謝罪!”
田興壬又一次磕在地上,那“咚”一聲響,猶似巨鐘撞在皇帝耳膜上。
巨大的震動後,屋裏鴉雀無聲,田興壬抓準時機,開口道:“萬歲爺,齊岷當初為上位,掉頭反殺他的義父馮敬忠;如今借着護送之便,先是私下與您愛慕的女人茍合,後是聯合虞氏一塊欺君,背後所圖,令人發指!像這樣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之人,恐怕……不宜再留了!”
窗柩外夜風驟起,如似怒號,皇帝目眦通紅,盯着伏跪在地的田興壬,腦海裏驟然劃過一道閃電。
去年年底,他授意齊岷扳倒東廠,因知其人并非良善,特意安排田興壬潛逃出京,以備他日牽制齊岷。
如今不過短短一年不到,君臣間的信任便已破裂!
如果田興壬所言是真,齊岷果然和虞歡珠胎暗結,并聯合虞歡一塊欺君,那他所圖,會是什麽呢?
一年前,這人可以不擇手段殺掉他叫了數年的義父,只為獲他信任,接掌東廠督查大權。
那,現在呢?
皇帝毛骨悚然,一股冰冷的怒意從心底騰起,狠聲道:“你若敢騙朕,朕必要你碎屍萬段!”
田興壬毅然道:“奴才倘有一字虛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虞歡似乎聽見一聲驚雷,從夢裏抽身時,差點喘不來氣。
床帳裏依舊黑黢黢一團,然而攏在周身的溫熱氣息已消失,虞歡伸手一摸,枕畔果然已空。
齊岷走了。
心裏驀然彌漫開一股難言的失落,虞歡喘着氣,挪至齊岷睡過的地方,躺在他的枕頭上,嗅着一絲絲殘留的關于他的氣息,合眼入眠。
次日,春白來叫虞歡起床,見她身上并沒有留下多少淤痕,心裏松一口氣。
虞歡的皮膚向來是最嫩的,稍用力些便是一點青痕,要是纏綿過,那些暧昧的痕跡更沒眼看,可今日一瞧,肩膀以上的部分都是雪白的。
春白心安之餘,不由又産生疑惑,扶虞歡起來時目光往下一溜,羞得耳根滾燙。
罷,能保證上面無事,也算是齊大人很克制了……
辰時,春白正準備伺候虞歡在屋裏用早膳,忽然收到一名丫鬟的傳話,說是皇帝召見虞歡前往前面的金玉堂一見。
春白又憂又煩:“萬歲爺來安東衛就沒有旁的事做嗎?天一亮就叫王妃過去,可真是……”
昨天皇帝牽着虞歡下船那一幕,春白是親眼目睹的,不知為何,心裏竟格外堵得慌,很不情願看見那樣的事。
虞歡不說什麽,也不去鏡臺前檢查儀容,提醒春白一會兒注意別多嘴後,起身往外走。
金玉堂本是威家特意建來賞景的一處建築,因着要接待聖駕,這些天便成了皇帝的專屬住處。虞歡、春白在府裏丫鬟的帶領下前往,不及入內,便看見崔吉業那張雞皮一樣白的臉。
虞歡嫌礙眼,挪開視線,拾級而上時,聽見崔吉業似笑非笑的聲音:“就候在這兒吧,裏面不需要你伺候。”
虞歡一怔,反應過來這話是對着春白說的後,眉心不由一颦。
“王妃?”春白難掩不安。
虞歡看她一眼,低聲說了句“無事”,舉步往前。
崔吉業轉身跟上。
廳堂裏光線明亮,空氣裏飄散着膳食的香氣,正中擺着的一大張紅木鑲嵌螺钿八仙桌,桌上滿是珍馐美味,桌前坐着兩個人,一人是玉冠錦袍的皇帝,另一人是頭戴烏紗冠、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指揮使齊岷。
虞歡看見齊岷,瞳仁一震。
屋裏很是安靜,靜得讓人心裏雷鳴一樣,齊岷神色淡漠,伸手推開面前的一盞茶。
虞歡回神,聽見皇帝道:“還沒用膳吧?威家特意給朕準備了一桌當地小食,朕想着一人用也是無趣,便叫人請你來一塊嘗嘗。”
虞歡屏住呼吸,盯着一旁的齊岷,沒動。
皇帝分辨她的神色,道:“怎麽?齊卿在這兒,妨礙你了嗎?”
虞歡收回目光,壓着心頭慌亂,不快道:“萬歲爺明明知道我厭惡此人,為何還要讓我同此人一塊用膳?”
皇帝不答,只道:“朕不是說了,下船以後莫再喚朕‘萬歲爺’,叫‘子斐哥哥’。”
虞歡手指收緊,一丈開外,齊岷漠然坐着,神色不動。
“可萬歲爺不也還是以君王自稱嗎?”稍許,虞歡開口争辯。
皇帝微愣後,扯唇一笑:“幾年沒見,你這張小嘴倒是越發伶俐了。”
虞歡不語,皇帝道:“來吧。你們都是朕看重的人,今日先放下私怨,陪朕聊聊。”
虞歡自知不能再拒,仍是冷着臉,走至桌前空着的束腰大方凳前坐下,正巧跟齊岷面對着面,中間則隔着皇帝。
皇帝側首,道:“齊卿,你堂堂男兒,應該不介意吧?”
齊岷至此刻才算開口,寥寥一句:“萬歲爺別嫌臣礙眼便好。”
皇帝聽不出多少情緒,淡淡一哂,示意崔吉業來布菜。
虞歡面無表情地吃着碗裏的菜肴,在外人看來,的确是一副極不高興的臉孔,皇帝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麽破綻,開始找齊岷聊天。
“齊卿今年可是二十有六了?”
“是。”
“上回崔吉業跟朕說,你入職錦衣衛後,便在京城裏安置了一所宅子,可那宅子至今一個女主人都沒有。怎麽,京城這麽大,就沒有你看得入眼的女人嗎?”
“錦衣衛公務繁忙,臣沒有時間看女人。”
“哦?這次你又是替朕查處燕王謀反一案,又是在登州發現東廠餘孽的蹤跡,按理來說,該要重賞。既然你忙于公務,無暇為自己挑選正妻,那朕便給你賜一樁婚事吧?”
“砰”一聲,虞歡手裏的瓷勺磕在碗沿上,皇帝立刻側目,齊岷開口:“能得萬歲爺賜婚是臣三生有幸,可臣生性孤僻,不易與人相處,萬歲爺要是賜婚,怕是會糟蹋旁人家的心頭肉了。”
皇帝哂笑,內心卻已因虞歡剛才的舉動而掀起一股巨浪,忍着道:“齊卿年輕有為,英俊潇灑,愛慕者不知凡幾,何必說這樣自謙的話?朕看謝尚書家裏的嫡長女就很不錯,知書達理,溫柔敦厚,你意下如何?”
席間頓時沉寂,齊岷道:“臣不喜歡知書達理,溫柔敦厚的女子。”
“哦?”皇帝目光審度,藏着寒芒,“那你喜歡怎樣的?”
虞歡握緊手裏的湯匙,漠然喝粥,齊岷仍舊一副冷淡面孔,道:“沒想過,可否請萬歲爺容臣細想,待臣想明白後,再向萬歲爺請求賜婚。”
皇帝擠出一笑:“好。”
早膳用完,皇帝以敘舊為由留下虞歡,吩咐崔吉業送齊岷離開。
齊岷唇線收着,起身請辭,從頭至尾,目光沒有在虞歡身上停留一瞬。
房門關上後,廳堂裏再次沉默下來,皇帝走至落地罩後的內室裏,喚道:“歡歡,過來。”
虞歡收斂心神,跟在他身後,見他在懸畫底下的美人榻前坐了,一雙黑漆漆的眉眼望過來,不帶一點暖意。
偏唇角又是往上挑着的,伸手指一指身側:“坐朕身邊來。”
虞歡腿似灌鉛,艱難走上前,坐下後,被皇帝挑起下颌。
虞歡全身緊繃,面龐被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罩着,聽得皇帝低聲問道:“為什麽不願叫我‘子斐哥哥’?”
他不再以“朕”自稱,是在撤走她的退路,虞歡暗吸一氣,撒嬌道:“太肉麻了,叫不出口。”
皇帝扯唇,道:“那要怎樣?才能讓你不再感覺肉麻呢?”
虞歡一愣,心底驀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皇帝凝視着手裏這張極美的臉,原本冷厲的目光漸漸發燙,終于難以自已,低頭吻上。
虞歡迅速避開。
皇帝眼神一瞬陰鸷,擡起眼來,盯着虞歡寫滿抵觸、愠怒的臉,腦海裏盤桓起昨天夜裏田興壬彙報的事,隐忍道:“歡愛不可,親一親也不成嗎?”
虞歡耳膜裏全是慌亂的心跳聲,聲音發顫:“燕王剛走……請萬歲爺再給我一點時間。”
皇帝目光森冷:“是給你時間,還是給你們時間?”
虞歡遽然色變。
皇帝心知一切昭然,內心是狂噴的怒焰,虞歡衣襟被他攥住,整個人猶如被猛虎攫在爪下的白兔兒。
“跟朕說實話,你跟齊岷——究竟是什麽關系?”皇帝雙目發紅,咬牙切齒。
虞歡渾身發抖:“我不明白萬歲爺在說什麽……”
“不明白?”皇帝眼神一狠,霍然撕開她衣襟,虞歡驚叫一聲,被皇帝反手鉗住,露出後肩一片凝脂似的皮膚。
皇帝親眼看見那一處被毒箭射中的傷疤,目眦盡裂。
“這道疤,便是你們茍合的證明,是嗎?”皇帝心痛如錐,喘着粗氣。
“不是……這是我遭他利用,被東廠刺客刺殺後留下的疤!”
“那你昨日跟朕告狀時為何不說?!”
“我……”
“你若說你被他害得身中毒箭,朕怎會不替你做主?你打從一開始就是在騙朕,在隐藏你二人的茍且關系,是也不是?!”
虞歡不及辯解,被皇帝狠狠按在榻上,虞歡憤然掙紮,高聲驚叫,被皇帝一把撕破衣裳。
“轟”一聲,房門被人從外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