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裏我再來找你。”◎
海風拂面, 齊岷站在甲板上,盯着那一對手牽着手離開的人影,面沉如水。
辛益不敢吱聲,齊岷昨晚在窗前坐了幾乎一整夜, 今日天沒亮便又起來了, 整個人的氣壓極低,眼下更是戾氣大得叫人發憷。
辛益不用看也知道他臉色有多沉, 偏一人不識趣, 陰陽怪氣道:“齊大人,都看了一早上了, 還沒看夠嗎?”
齊岷不做聲。
崔吉業又道:“你抗旨不遵,擅自離開登州府的事萬歲爺已經知道了, 有功夫在這兒望眼欲穿, 不如想想稍後該如何請罪。”
齊岷轉頭, 目光落在崔吉業臉上, 後者倏地一凜,恍惚間竟有被箭镞對準額頭的錯覺。
“你這是什麽眼神?”崔吉業板起臉, 又怕又惱。
“讓船家泊岸。”齊岷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走向主艙門,“立刻。”
崔吉業被唬得發冷, 身後內侍低聲道:“公公,這……”
“靠岸。”崔吉業咬牙。
安東衛乃海防古城,前臨海, 背靠山,是大周魯東的軍事要沖, 主官行都司名叫威少平, 治理安東衛已有八年之久, 熟悉轄區各項政務、軍務,乃至對各處名勝都能如數家珍。
皇帝此次微服私訪,下榻的便是威家。
衆人入府後,威家一陣忙亂,皇帝剛在前廳裏歇腳,不及跟威少平敘話,便有內侍匆匆趕來,說是齊岷來了。
皇帝抿唇,想起昨、今兩日看見的齊岷,放下茶盞,對威少平道:“愛卿先退下,朕有要事和指揮使商議。”
威少平自然不敢叨擾,應聲後,躬身離開。
Advertisement
齊岷闊步入內,幾乎和威少平擦肩而過。
皇帝見他風一樣掠進來,不給人半點喘息的時間,心裏不由有氣。
“說吧,為何抗旨?”皇帝嚴肅開口,然因明知故問,便略有幾分色厲內荏。
齊岷面色無波,行禮後,道:“臣有要事禀告,不敢耽誤。”
皇帝見他臉色明顯不豫,想起自己讓崔吉業代為傳達的密旨,猜測或是跟自己不讓他查程家相關,皺眉道:“什麽事比你緝查東廠要犯還重要?”說着,便想起虞歡昨天告的狀,“你不是為了抓住田興壬,連虞氏都敢利用?”
齊岷聽他提起虞歡,神色不動:“正是因為事關燕王妃,所以才要請萬歲爺定奪。”
“哦?”皇帝挑眉,微露疑惑之色。
齊岷從懷裏取出一封早便寫好的奏章,交給侍立在廳裏的內侍,那內侍接住,轉身呈給皇帝。
“程家涉嫌勾結東廠,在別莊觀海園內殘害幼童,豢養殺手……”
皇帝看那奏章一眼,又聽及此處,不悅打斷:“朕不是讓崔吉業跟你說了,東廠一事,不要查程家。”
齊岷直視皇帝,話聲不停:“皇後借此次回京之行,唆使東廠餘孽刺殺虞氏。如何處置,還望萬歲爺示下。”
“你說什麽?!”皇帝赫然色變。
齊岷不重複,皇帝奪過內侍手裏的奏章,打開細看。奏折裏記錄的乃是齊岷查獲的所有關于東廠及程家的證據,除開皇帝所知的以外,還有大量涉及東廠倒臺以前的記載,更令他震驚的是,這次回京之行,東廠餘孽從青州起便開始興風作浪,而他們的目的并非是他以為的刺殺齊岷,而是……
皇帝合上奏章,臉色發青。
“你們沿途遇刺,東廠人的目标是虞氏?”
“是。”
皇帝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反應,細想昨天虞歡所言,驚覺虞歡提及的被利用不是被齊岷連累,而是被齊岷當做箭靶引東廠人放箭!
難怪她會那樣氣惱,一來就要求嚴懲齊岷!
念及此,皇帝又驚又愠,難以消化,齊岷看着皇帝的這一系列反應,眉峰微動,似感古怪。
皇帝立刻收斂神色,肅然道:“你又如何證明,這件事情和皇後有關?”
齊岷淡道:“燕王一案事發後,皇後有書信與程家六郎來往,在信中多次提及自身處境艱難,恐失聖寵,并透露了萬歲爺派臣接虞氏入宮一事。”
皇帝鎖眉。
齊岷道:“敢問萬歲爺,這道密旨,皇後從一開始便是知情的嗎?”
皇帝面色更沉,他當初派齊岷解決燕王謀反一案後,私下護送虞歡回京,目的就是為了最大限度保密,以免提前引發不必要的騷動,皇後當然不可能——或者說是不應該知情的。
齊岷了然,道:“那萬歲爺就不好奇,皇後是從哪裏獲悉此事,又為何要把此事透露給程六郎嗎?”
皇帝深吸一氣,壓着各種不滿,道:“你的意思是,皇後聯合程六郎謀害虞氏?”
齊岷不回答,只道:“是不是,一查便知。”
說着,又從懷裏抽出一封信,交給內侍。
內侍呈送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信上全是皇後劉氏的筆跡,開頭則是對程家六郎的稱呼。
這正是齊岷先前提及的那一封家信。
皇帝指間收攏,信紙瞬間成褶,皇後事先獲悉他所發密旨是真,洩露給程家六郎是真,而程家跟東廠的關系……皇帝幡然憬悟,齊岷豈止是要告發皇後,更是以此舉逼他答應徹查程家!
皇帝憤氣填膺,偏發作不得,隐忍半晌,道:“皇後如今有孕,此事容朕考慮之後,再給你答複。”
“是。”齊岷并不急着得到答複,回登州查程家。
皇帝見他不走,惶道:“你還有何事?”
齊岷道:“田興壬逃脫已久,人應該已不在登州府,臣打算在安東衛搜捕一陣,順便護駕。”
皇帝如鲠在喉,板着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齊岷拱手,轉身離開,及至庭院裏,身後傳來茶盞被砸在地上的破碎聲。
內侍惶然道:“萬歲爺息怒!”
“……”皇帝罵罵咧咧,聲音逐漸消失。
離開前廳後,齊岷在威家仆從的引領下往客院走,剛繞過影壁,便聽得一人喚道:“頭兒!”
來人正是辛益。
齊岷示意那仆從退下,辛益來後,低聲彙報道:“頭兒,王妃在花園的假山裏。”
齊岷眼底一亮,道:“帶路。”
威家乃是安東衛裏規格最高的一處府邸,私家園林修在偏院裏,占地極廣,挨着牆垣那面是一條綿延的曲廊,中間是方圓十丈的人工湖,臨湖修着水榭、涼亭,背後是花廳,花廳旁則一大片古松掩映的假山。
齊岷腳下生風,在辛益的掩護下走進假山裏。
洞內狹長,齊岷一眼看見等在拐角處的春白,微微一頓後,闊步走去。
春白屈膝一禮,待齊岷走進昏暗處,羞赧退出來。
秋風瑟瑟,外面是參天的古樹,深淺不一的樹影鋪陳在灰白石面上,虞歡回頭,看見闊別數日的齊岷,眼眶發熱。
不及開口,齊岷霍地走上來,伸手将她攬入懷裏,傾身吻上。
虞歡被抵在石壁上,心神一震後,摟住齊岷脖頸,二人唇相摩,舌相纏,氣息融為一體。
齊岷猶不盡意,俯身下來,按着虞歡後腦勺,一次次深入掠取。
風聲沙沙的洞內彌漫開暧昧的嬌吟和一兩聲壓抑的低喘,虞歡整個人被齊岷抱起來,背靠着冷硬的石壁,臀底是他結實有力的手臂支撐,讓她近乎于挂在他身上,承受着他一次比一次狂熱的深吻。
這一次的親熱太激烈,也太漫長,虞歡開始覺察出齊岷不同以往的低沉情緒,偏開頭,捧起他滾燙的臉。
齊岷一吻落空,瞳眸發黯,又極震懾人。
炙熱的呼吸噴在彼此鼻端,令人胸腔沸騰,心如擂鼓,虞歡撫摸着齊岷臉龐,啞聲道:“你怎麽了?”
齊岷不說話,眼底閃過一抹痛色,略一沉默後,低頭在她被親得發腫的唇瓣上輕輕一蹭。
虞歡被弄得發癢,心念一動後,再次抱住齊岷脖頸。
“吃醋了?”虞歡低聲問。
齊岷眼底掖着陰影,并不回避,聲音極悶:“嗯。”
虞歡心說傻氣,想起昨天夜晚,又深感苦澀襲來,解釋道:“沒有你想的那種事。”
齊岷凝視着她,不語。
虞歡在他眼尾淚痣輕輕一吻,柔聲道:“我還是你的,只是你的。”
齊岷胸口一熱,那種難言的沉重反而又更深,低聲道:“我在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是他有無欺辱你。”齊岷聲音篤定。
虞歡內心感動,知道他并非在意所謂的“貞潔”,動容之餘,打趣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倘若自願,你便不在意?”
齊岷眼底一瞬間冷凝。
虞歡又在心裏說了一聲“傻”,便要拆穿,齊岷再次開口:“你若非自願,我會讓他付出代價;你若是自願——”
虞歡心一揪,等他後半截話。
齊岷道:“我會心如刀絞。”
他說他“心如刀絞”,可這一刻,被絞得生疼的卻是虞歡的心,她捧起他臉龐,含淚道:“你若心如刀絞,我必椎心泣血。”
齊岷眼眶發澀,低頭深擁她。虞歡依偎在他肩頸,低聲道:“我按照你的示意,向他告狀,說你一路上都在為難我,我對你怨氣極深。”
“他信了?”
“嗯,應該是信的。”虞歡道,“我叫他殺了你替我出氣,他不肯,說你是他的愛卿,朝中還有許多重案要靠你告破。”
齊岷回想先前皇帝對自己的态度,相信虞歡所猜不假,道:“無論怎樣,先不承認,我這邊會盡快推進,争取回京後便求娶你。”
洞外忽然傳來窸窣腳步聲,間雜春白壓低的呼喚,虞歡心知不妙,示意齊岷放自己下來。
齊岷放下她,回頭,擋在前面。春白從拐角出來,行禮後,悄聲道:“齊大人,外面來了一群人游園,看樣子像是府裏的家眷,辛大人已守在外面,防止他們進來,可怕是耽誤久後,會令人起疑……”
齊岷收拾心情,向虞歡道:“萬事小心,夜裏我再來找你。”
虞歡點頭。
齊岷細看她一眼,向春白道:“為王妃整理儀容。我從前面走,你們稍後從後面出去。”
春白應是,齊岷最後看一眼虞歡,替她拂走鬓角一絲亂發,終是踅身離去。
卻說齊岷去後不久,崔吉業匆匆趕來,準備彙報齊岷、虞歡二人在廣船上的一切動态,順便狀告齊岷在碼頭私自放走被閹男童一事。
誰承想,甫一入廳,便見地上潑濺着水痕,明顯是摔破過茶杯的跡象,崔吉業頓知情況不妙,行禮後,果然見皇帝疲憊地坐在圈椅上,一臉愠怒。
崔吉業立時噤聲,良久後,聽得皇帝問道:“田興壬何在?”
崔吉業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人在老地方,随時待命。”
皇帝道:“叫他今晚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