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齊岷,我們……”◎
耳畔似驚雷滾落, 皇帝回頭,驚見一人闊步走來,滿身肅殺,正是齊岷!
虞歡狼狽地掙紮在美人榻上, 擡頭看見齊岷, 悲憤齊湧,眼淚一剎間奪眶。
齊岷眸底映着她被撕開的衣裳、暴露的肩背, 血絲偾張, 呼吸凝滞,臉龐陰鸷如閻羅。
“齊岷!你……”
齊岷轉頭, 看向皇帝,皇帝對上他明顯盛着殺氣的丹鳳眼, 悚然大驚, 惶急之下, 大喊道:“崔吉業?!”
外面鴉雀無聲, 齊岷冷然道:“崔公公人不在這兒,萬歲爺不必叫了。”
皇帝當頭一棒, 背脊不由發麻,全身一陣僵冷:“你什麽意思?誰允許你闖進來的?!”
“臣突然想起有要事未曾面禀,所以回來一趟。”齊岷目光不變, 殺氣內斂,“事關皇家機密,還請無關人等避讓。”
虞歡一愣後, 立刻收拾衣裳,奪門離開。
皇帝眼看虞歡落荒而逃, 心裏更驚, 莫名有一股未知的恐懼席卷全身, 待得回神,又不禁怒火中燒。
“齊岷……你可知你今日之舉,是什麽性質?!”皇帝找回該有的威嚴,怒視齊岷。
齊岷心底亦是怒焰滔天,竭力壓着,漠聲道:“叨擾萬歲爺和王妃恩愛,是臣罪該萬死,萬歲爺若要責罰,臣無二話。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京中傳來的這份密報關系不小,萬歲爺還是先過目為好。”
皇帝一愣,接過齊岷手裏的一卷信箋,打開來一看後,臉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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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岷道:“萬歲爺前來接燕王妃入宮一事已在朝中傳開,劉大人正私下聯絡內閣要員和督查院都禦史商讨對策,準備趕在萬歲爺回京前聯合上書,抵制燕王妃入宮。如何處理,還請萬歲爺示下。”
“這幫人竟敢……”皇帝怒不可遏,把手裏信箋攥成一團,忽又想起什麽,瞪向齊岷,“你……”
齊岷坦然應對,目中鋒芒不減。
皇帝氣勢頓時弱下來,色厲內荏,道:“你這封密報是何時收到的?既然如此重要,先前用膳時為何不說?”
齊岷淡淡道:“出門後收到的。”
皇帝結舌,一口郁氣憋在胸膛裏。
齊岷無視道:“劉大人聯合前朝抵制燕王妃入宮,多半和皇後脫不了幹系,皇後如今雖然有孕,可背後牽涉不少案件,是否要查,萬歲爺想明白了嗎?”
皇帝反駁道:“你既然沒有确鑿證據,憑什麽說皇後勾結東廠?”
齊岷提醒道:“皇後給程家六郎的那封信,萬歲爺忘了?”
皇帝道:“朕對虞氏念念不忘,天下人皆知,她或許就是猜測過多,歪打正着,至于外洩密旨,也是無心之舉。再說了,區區一封家書,并不能斷定她和東廠有勾結!”
齊岷微微沉默,道:“所以萬歲爺的意思是,不僅程家,劉家的事也不必再管,包括抵制燕王妃入宮一事。”
“那怎麽可能?”皇帝立刻又翻臉,道,“朕要召誰入宮,那是朕的私事,他劉家憑什麽幹涉?!”
齊岷不語,眼神不掩鄙薄。
皇帝後知後覺自己有些前後矛盾,并且因過度維護皇後,顯示出懼怕劉家的嫌疑,心裏不由一陣氣悶。
本來最令人火大的是虞歡欺瞞自己,以及齊岷闖進來救人,現下被以劉家那幫人一攪,皇帝顯然無暇顧及前面那一茬關于私情的猜測,皺眉道:“那照你說,朕該怎麽做?”
齊岷眼眸微垂,不動聲色,道:“朝臣不滿萬歲爺召燕王妃入宮,緣由無外乎兩點。其一,燕王妃乃燕王發妻,從倫理上說,是萬歲爺的弟媳;其二,燕王造反,罪及全府,燕王妃既是戴罪之身,便沒有侍奉君王的資格。前一點萬歲爺不能改變,要想平息朝中風浪,不如先試試第二點。”
皇帝失望道:“朕既然要收她入宮,自然會赦免她的謀逆之罪,這一點不需你說。”
齊岷道:“朝臣來勢洶洶,萬歲爺既然有了決定,那還是盡快下诏為好。”
皇帝突然沉默,龍目微眯,道:“聽你這話,倒是很希望朕盡快赦免虞氏?”
齊岷掀眼,眸底雪亮,不緩不急道:“難道不是萬歲爺希望盡快得到虞氏嗎?”
皇帝一怔。
齊岷道:“臣不過替萬歲爺分憂,盡己所能罷了。”
皇帝抿緊嘴唇,目中藏着諸多情緒,或是憤懑,或是懷疑,或是隐忍……田興壬昨天夜裏所說的話,皇帝自然是相信大半的,并且看虞歡今日的反應,她和齊岷之間八成是不清不楚,不然,齊岷闖進來時也不會是那一副要殺人的臉孔。
可是,他如今人不在皇城裏,身邊沒有一呼百應的禁軍,算上威家的護衛在內,能受他差遣的恐怕也就寥寥數十人,靠這點力量來對付從屍山血海裏爬上來的齊岷,顯然是不太現實的。
深吸一氣後,皇帝忍耐道:“既是如此,那可真是有勞齊卿了。”
齊岷不做聲。
皇帝道:“朕累了,齊卿若是沒有旁的事,便請回吧。”
齊岷拱手一禮,轉身離開,走時眉睫掀起,眼鋒淩厲。
辛益候在金玉堂外的牆垣後,守着被齊岷打暈在地的崔吉業,聽得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忙探頭去看。
齊岷腳下生風,一身戾氣走出來,辛益忙喊他,接着示意身後:“怎麽弄?”
齊岷瞄一眼倒在地上的崔吉業,漠然收回視線:“崔公公年紀大了,眼花摔倒,派人送回去便可。”
辛益“诶”一聲,便要去叫人,齊岷忽又收住腳步,吩咐道:“今日你留在威府。”
辛益看見他充斥有血絲的眼睛,一震,心知其餘怒未消。
齊岷肅然道:“剛剛的事,絕不可再發生第二回 。”
“是!”
卻說虞歡逃離金玉堂後,被春白護着躲回屋裏,坐在床上,全身仍在止不住地戰栗。
皇帝的氣息似乎仍然噴在她臉上,那只粗蠻的手像從地獄裏伸來的魔爪,碰過的每一處,都令虞歡想要割除。
春白看出她厭惡至極,忙從衣櫥裏取來一套幹淨衣裳,道:“王妃,奴婢先伺候您換一身衣裳。”
虞歡抱膝坐在床上,眼圈酸澀,任由春白給自己換完衣裳後,忽然想起什麽,倏地走下床。
“王妃?!”
“我要去看看齊岷。”
齊岷仍留在金玉堂裏,皇帝已經發現他們的私情,虞歡難以想象齊岷會面對什麽。
如果是最糟糕的後果,她不能讓他獨自一人承受。
走至門口,虞歡被春白拽回來:“王妃,齊大人足智多謀,自有辦法解圍,您現在趕過去又能幫上什麽忙?”
虞歡剎住腳步,春白趕緊道:“您要是現在再趕過去,那不是更坐實您和齊大人有私情了嗎?”
虞歡憬悟,不再往外沖,想起金玉堂裏勃然大怒的皇帝,又心如火焚。
春白見她冷靜下來,長松口氣,便欲去桌前給她倒一杯茶,忽聽得虞歡道:“你去外面看看,若有意外,給我報信。”
春白一愣後,點頭往外。
不多時,春白去而複返,眉間愁色徹底消散,道:“王妃放心,齊大人剛剛已平安離開金玉堂,萬歲爺什麽動靜都沒有,應該是無事了!”
虞歡半信半疑,道:“他往何處去了?”
“府外。”春白道,“辛大人說,齊大人這些天在查田興壬,還要盯着京城的動靜,想來很是忙碌。”
虞歡眼眸微動,道:“你剛剛是去見辛益了?”
春白點頭,臉上有一抹羞赧之色,道:“齊大人走前交代了辛大人,讓他盯着府裏,要是萬歲爺再做欺辱王妃的事,由奴婢告知他,他會來設法解決。”
虞歡沒想到齊岷安排這樣周全,更沒想到春白、辛益會團結起來幫他二人周旋遮掩,念及辛益以前對自己撩撥齊岷的反對态度,百感交集。
“他不惱我招惹他家頭兒了?”
春白道:“辛大人說,齊大人以前對他有救命之恩,既然齊大人已認定王妃不放,他又勸不動,那自然只能‘為虎作伥’了。”
最後那個“為虎作伥”,聲音陡然降低。
虞歡意外之餘,既動容,又慚愧,看着春白,低聲道:“那你呢?我對你可沒有救命之恩。”
春白有些失落,道:“王妃說的這是什麽話?難道奴婢對您的忠心,您還懷疑?”
虞歡忙說“不是”,春白低頭道:“奴婢以前是希望您能入宮,做萬歲爺的女人,接着享受榮華富貴,可是後來,奴婢發現您不愛聽和皇宮裏有關的一切,更不愛萬歲爺,您還說,不想再做金籠裏的雀兒了……和燕王在一起的這六年,您過得怎麽樣,奴婢都看在眼裏,如果皇宮裏的生活是重複王府裏的生活,那便是潑天富貴,奴婢也不想小姐再去禁受一次了!”
說到最後,春白沒有再稱呼“王妃”,而是一聲擱置多年的“小姐”,主仆二人都像是被什麽擊中,眼眶瞬間濕潤起來。
春白見虞歡如此,眼淚湧得更快,忙偷偷擦拭。
虞歡笑道:“改口改得很好,以後就這樣叫吧。”
春白抹完眼睛,看見她展顏,不是平日裏乖張虛僞的笑,而是記憶裏屬于青蔥年少時的粲然,心裏更酸,熱淚簌簌滾落。
虞歡:“……唉!”
早上風波後,虞歡得以在客房裏度過了一個安寧的下午,可惜好景不長,晚膳後,外面又來了一個丫鬟,說是金玉堂裏的貴人有請。
虞歡想,既然今早齊岷能平安無事地從金玉堂裏出來,說明皇帝并沒有和他撕破臉,要麽是齊岷用什麽辦法遮掩了他倆的私情,讓皇帝打消了懷疑;要麽便是齊岷使了什麽殺手锏,讓皇帝盡管懷疑卻不能妄動。
念及此,虞歡不再像早上回來時那樣心慌,不過走前還是特意換了一件更保守的立領比甲,今早那樣的事,她不想再體驗第二遭。
外面風有些大,不知何時落雨了,霧蒙蒙的雨絲飄在夜色裏,是虞歡最讨厭的天氣。春白撐着傘送虞歡至金玉堂門口,仍是不能入內,伸手在她手上一捏,當做提醒後,才眼巴巴地看着她離開。
虞歡進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腑裏浸着秋雨的冰涼。
屋裏只有皇帝一人,坐在裏間的那方美人榻上,四周燃着燈火,烨烨光輝映着皇帝衣袍上繡着的彩色翟紋,刺眼得很。
虞歡上前行禮,目光斂低。
皇帝這次不叫她擡頭,聲音平淡,道:“案上有一封給你的信,自己看看。”
虞歡微怔,視線一轉,看見案幾上擺放着一個巴掌大小的檀木匣,挪步上前,打開來後,見裏面放着一條折疊的麻布,上面隐約滲着血光。
虞歡一震,極快看一眼皇帝,打開麻布,驚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血字,開頭稱呼是“吾女歡歡”,而落款正是虞家家主——虞承!
虞歡全身一僵。
“你父親涉嫌燕王謀反一案,被督查院按律羁押,全府四十三口人在獄中受困已有百日之久。這件事,你可知曉?”
虞歡攥緊手裏的血書,凜然不語。
皇帝道:“朕來時,你那剛出生不久的幺弟禁受不住囹圄之苦,已經夭折。你父親得知後,當場便吐了一口血。你手裏拿的這封家書,是他病倒前咬破手指,竭力所書,據說寫完以後,人便倒在了地牢裏,至今就剩一口氣。歡歡,這便是燕王給你的命。”
虞歡指尖發抖,聽及最後一句,胸口裏更有一種難抑的悲涼和憤恨。
“你知道,何人才能幫你改了這樣的命嗎?”皇帝欣賞着虞歡複雜的表情,不急不忙,道,“你覺得,那個人會是齊岷嗎?”
虞歡肅然道:“我和齊岷沒有私情。”
“那自然最好。”皇帝眼底微紅,忍耐着心裏的不甘,哄道,“這次朕來接你,确實是因為聽見了你二人的緋聞。你是大周最美的女子,是朕心心念念多年的愛人,而齊岷孑然一身,多年不食女色,遇見你,難免不能自持。朕不知道你們究竟都做了些什麽,發展到了哪一步,但既然朕來了,便絕不容許他再染指你。從今以後,你只能是朕的,不能再和他有任何往來,明白嗎?”
虞歡一時拿不準皇帝的态度,噤聲不語。皇帝又道:“你也知道,齊岷是朕最得力的臣子,朕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沒,你總不會願意看朕左右為難,為了你忍痛割愛——殺了他吧?”
虞歡瞳孔赫然收縮,及至這一刻,總算明白皇帝今夜的用意!
他是要借虞家、借齊岷,來威脅她入宮!
“歡歡,聽明白了嗎?”
皇帝眼神似隼,捕捉着虞歡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誘導道:“朕不逼你,今夜你回去好好想想,究竟是要搭上虞家四十三口人命,跟着齊岷一塊去黃泉底下和燕王團聚,還是來朕懷裏,陪朕再續前緣……想清楚。明日威家邀朕前往平山島上游玩,朕帶你一起去,屆時等你答複。”
虞歡瞪着皇帝陰暗的面龐,全身血脈倒流,手腳止不住地發冷、發顫,皇帝似不願意看見她這副表情,移開眼,拿起榻前的茶盅。
虞歡僵硬地轉身,走向屋外,及至落地罩前,忽聽得皇帝在後開口。
“對了,朕記得你母親袁氏,仍是住在章丘吧?”
背脊驟然像被冷箭刺中,虞歡回頭,看見皇帝藏在陰影裏的臉,嘴唇開合,聲音漠然:“回吧,別讓朕失望。”
雨勢漸大,嘩啦啦地潑濺在檐外,黑夜一片渺茫。
虞歡從金玉堂裏出來,臉色慘白如漿水一樣,春白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看她衣着整齊,且進去時間不足一刻,必然要懷疑皇帝又色心大起,欺辱虞歡。
春白撐着傘護送虞歡走回客院,叫那引路的丫鬟去給虞歡沏一壺熱茶,虞歡走上石階,推門入內,在黑暗裏坐下,滿腦裏全是皇帝充滿威脅意味的聲音。
虞家四十三口人、齊岷、母親袁氏……
觀海園裏的那個噩夢又一次襲至眼前,昏暗無底的地牢裏,坐着披頭散發的父親、繼母、數不清的弟弟妹妹……所有人都在哭嚎,都在厲聲喊叫她的名字,求她施救,只有一人站在角隅,手握梳篦給她梳發,笑着祝福她尋得心上人,恩恩愛愛,白首不離。
那是她的母親。
這一生裏,唯一祝福她快樂、如願的母親。
眼前的漆黑突然被火光吞沒,春白握着燈盞過來,關切道:“小姐,你怎麽了?”
虞歡不說話,看見那噩夢一點點虛化,卻又不完全消失,一人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虞歡知道,那是齊岷。
原本扼着她的後脖,逼她向命運低頭的齊岷。
後來陪她僭越一切、對抗一切,發誓要一生一世、相守白頭的齊岷。
臉頰忽然一涼,春白愕道:“小姐,你怎麽哭了?”
虞歡還是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被人生生扼住,發不出除哽咽以外的聲音。
大雨瓢潑,利刀一樣,每一片都狠狠紮在人心口,虞歡伏在桌上,肩膀顫抖,放聲哭泣。
這晚,齊岷來時,已是後半夜,屋外雨聲淅淅瀝瀝,虞歡躺在漆黑的床帳裏,眼神空洞。
屋裏照舊不燃燈,齊岷沒多想,脫下外袍後,掀開床幔入內,躺下來抱虞歡時,才發現蹊跷。
虞歡很冷,不是身體溫度的冷,而是氣息的冰冷,齊岷心口猛地一縮,撥起她的臉。
“怎麽了?”
虞歡眼神聚焦,慢慢映出齊岷的輪廓。
修長的眉、上揚的眼、挺拔的鼻、豐潤的唇……虞歡伸手,一處處撫摸過去,心如刀割。
齊岷已然察覺她的異樣,握住她的手。
“齊岷,”短暫靜默後,虞歡捧起他的臉,目光冰涼,道,“我們殺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