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指揮使,來嗎?”◎
齊岷起身, 接過聖旨,眼底不起一絲波瀾。
崔吉業似有些意外,又有些讪讪,淡淡一笑後, 道:“萬歲爺還有一份口谕要咱家傳給齊大人, 事關機密,勞駕諸位回避。”
辛益等人起身, 魚貫而出。
衆人走後, 齊岷不等崔吉業開口,淡漠道:“萬歲爺的口谕, 可是關于程家?”
崔吉業微訝,讪笑道:“大人不愧是萬歲爺的股肱心膂, 萬歲爺的憂慮, 大人一想便知。”
齊岷不做聲。
崔吉業道:“這次觀海園一案, 萬歲爺已有耳聞, 田興壬那厮利用程家別莊戕害無辜稚童,罪大惡極, 不死不足以平民怨。至于程家,府上別莊平白被人鸠占鵲巢,數十名護衛慘死, 程家六公子更險些在激鬥中死于非命,既已受累至此,齊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就不必再折騰程家了。”
齊岷眼底一寸寸冷凝:“程家受累?折騰程家?”
崔吉業自然能聽出這話裏的諷刺意味,提醒道:“齊大人, 咱家剛才所言, 乃是萬歲爺的意思。”
齊岷緘默。
崔吉業耐心道:“程家背後是誰, 齊大人不會不清楚。萬歲爺是重情之人,當年能順利扳倒那三位,劉家功不可沒。皇後為萬歲爺操持後宮,多年來勤懇兢業,如今又已懷上龍嗣,正是需要休養的時候,萬歲爺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因為旁的事情惹得娘娘不快,傷及龍胎。”
齊岷意外道:“皇後有喜了?”
崔吉業笑道:“是,月前剛診出來的喜脈。這是皇後和萬歲爺的頭一個孩子,萬歲爺有多看重,大人想必明白。”
齊岷心念起伏。
皇後劉氏入宮多年,膝下一直無所出,這次着實是頭一回傳出喜脈,如果能誕下男嬰,那大周的儲君之位便可穩住,算是了卻萬歲爺的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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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程家涉嫌的乃是勾結東廠,這一點,萬歲爺當真能忍嗎?
齊岷道:“觀海園內窩藏東廠餘孽數十人,程家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并且,觀海園禁園底下的密室至少已修建五年以上,室內刑具全是鐵鏽,若我沒有猜錯,早在東廠出事前,觀海園便已是田興壬豢養殺手的秘地。”
“齊大人何必這樣猜呢?”
齊岷蹙眉,轉念聽出話外之音,震動之餘,厲聲道:“登州至少有十二名孩童慘遭殘害,這些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良家稚子,若讓程家就此脫身,難平民怨!”
“這一點大人盡可放心,萬歲爺早有安排。”崔吉業并不慌忙,淡淡道,“知州王大人已在着手處理送那十二個孩子入宮一事,日後,他們便是二十四衙門的人,一樣可以大展抱負,光宗耀祖,對他們這些鄉野稚童來說,也算是皇恩浩蕩,因禍得福了。”
“崔公公說這話不心虛嗎?”
“齊大人,”崔吉業聲音變冷,皮笑肉不笑,“咱家剛剛說了,得饒人處還請饒人。再者,以齊大人現在的處境,與其憂心那些毛頭小兒,不如多為自己想想。”
齊岷眉峰壓低。
“大人不會真以為登州發生的事,萬歲爺一無所知吧?”
齊岷神色一凜。
崔吉業道:“實不相瞞,您和燕王妃的那些事,早在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萬歲爺顧念舊情,沒有責備大人,但不意味着毫不介懷。大人還是先想想,回京以後該如何向萬歲爺交代吧!”
廳外大雨如注,崔吉業闊步上前,背對着齊岷道:“明日辰時,咱家會來府外接人,還望齊大人勿誤。”
大雨砸着窗外的青石地磚,天光陰晦,虞歡坐在鏡臺前撥弄妝奁盒裏的首飾,耳畔響起春白去而複返的腳步聲。
“王妃,不好了!崔公公前來傳旨,要代替齊大人送您回京!”
春白跑進來,急得想哭:“明日辰時便要啓程了!”
虞歡眉目不動,纖纖指尖在妝奁盒裏撥動,挑開一支支昂貴的金釵銀飾。
春白見她一聲不吭,更忐忑難安:“王妃,您……”
“我聽見了。”虞歡指尖停住,從妝奁盒角落裏找出一支漆紗桃花冠梳,伸指撫平花瓣上的細微褶皺。
“王妃,難道是您和齊大人的事被萬歲爺知道了?”
打從那晚崔吉業來起,春白心裏就沒一刻踏實過,辛益說,崔吉業從來都是侍奉在萬歲爺左右的,沒有特殊情況,絕不會突然出現在登州城裏。
春白難以想象,如果這個“特殊情況”是萬歲爺知道了虞歡和齊岷的那些事,将會産生怎樣的後果。
“大概吧。”虞歡一臉的無所謂,找齊一會兒要用的首飾後,看向窗外,“齊岷還沒來嗎?”
春白怔然搖頭。
虞歡兀自道:“那就先備水,替我沐浴吧。”
登州城裏的這場雨來勢洶洶,及至夜幕四合,窗外依舊淅淅瀝瀝,天地間像一片被攪得混濁的水,什麽都看不清。
虞歡換上一襲雪青色薄紗短襦長裙,披散着半幹的長發坐在鏡臺前,手裏握着那支漆紗桃花冠梳。
冠梳是在青州廟會的關撲攤上贏來的,算是齊岷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木制梳篦,漆紗花瓣,怎麽看都平平無奇。
虞歡卻反複撫摸着,仿佛視若珍品。
齊岷來時,夜色已深,虞歡分辨出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來。燈火融融,映在齊岷換過的衣袍上,是那襲熟悉的赭紅飛魚服。
他大抵是剛從外面回來,衣袍上濺着雨漬,令那些飛魚圖紋看着格外冰冷。
虞歡想起春白來報的那句“崔公公要代替齊大人送您回京,明日便要啓程”,眼睛驀然被刺痛,偏嫣然一笑,挑逗道:“指揮使,來嗎?”
齊岷剛從府衙辦完公差過來,聽見這一句,收住腳步。
虞歡一襲薄紗襦裙坐在鏡臺前,烏發如瀑,笑靥嬌媚,眼波裏媚态撩人,齊岷胸腔卻似針紮一樣。
走上前來後,齊岷伸手撥開她鬓角的發絲。
“不高興?”
虞歡不語。
齊岷溫聲道:“你不高興時,才喚我‘指揮使’。”
虞歡仰臉看着他,不知自己早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壓抑多時的情緒一瞬決堤,眼圈發熱,淚光潸然。
“嗯,”虞歡含淚承認,“不高興。”
原本設想的計劃被一封聖旨徹底打亂,所有的憧憬都可能變成可笑的空談,在皇權面前,他們的那些計謀、部署算得上什麽?
虞歡豈止是不高興?
她更不甘心。
齊岷看着她眼裏的淚,心頭更痛,蹲下來,伸手撫過她微涼的臉頰:“抱歉,是我考慮不周。”
如果知道萬歲爺會獲悉登州的一切,會派崔吉業來傳旨接人,他不會急着趕回來,以致二人陷入這樣倉皇的、糟糕的處境。
虞歡苦笑:“你還想和我白頭到老嗎?”
“不許說喪氣話。”
“他不會同意的。”
“嗯。”齊岷一字一頓,“我不會認命的。”
虞歡沉默。
齊岷吻上來,身上仍帶着濕氣,唇間是屬于秋雨的微涼。虞歡攏起他肩膀,感受着他一點點發燙的唇,像秋雨變炎日,夜風變烈火,不知不覺間,人已被他抱起來,反客為主,坐在他膝前。
齊岷埋首,解開虞歡裙帶,薄紗襦裙滑落,那一片春意盎然的栀子花再次映入眼簾。齊岷低頭銜住最豐腴的那朵,讓花瓣浸濕于唇齒間。
虞歡抱着他的後腦勺,仰頭,看見明鏡裏映出他的撷芳的背影,以及自己飛滿紅霞的臉頰。
胸腔裏是沸騰的潮水,以及一次比一次鮮活的心跳……或許,再沒有哪一刻的生命會比這一刻更澎湃,更熾熱。
悖俗又怎樣?逆君又怎樣?
憑什麽他們的命運要由那人來裁決?
憑什麽,就要認命?
虞歡捧起齊岷的臉,對視一眼後,吻回去,用唇描摹他的輪廓,回應着他的氣息:“今天你來哄我。”
“好。”齊岷喉結一滾,頭埋下來,一手扶着虞歡後腰,一手探入裙底。
雨聲訇然,像一大片玉璧崩碎,從夜空裏傾瀉而下,成千上萬的碎玉飛濺在黑夜裏。
窗柩在響,燭火在晃,屋舍被暈染成一片靡麗的紅,虞歡抱緊齊岷脖頸,膝蓋并攏,像一灘春水融化在他懷裏。
“我不想和你分開。”指尖發顫,虞歡用最後的力氣告訴齊岷。
“那就不分開。”齊岷手指伸出來,抱起虞歡小腿,走向床榻。
半夜,窗外雨聲終于收歇,震動半宿的床架也得以短暫休息,虞歡抹開黏在臉頰上的發絲,伏在齊岷肩膀上。
二人面對面相貼,胸腹起伏,齊岷摟着虞歡後背,與她一起消化着最後一波餘韻。
良久後,虞歡想起什麽,尖尖下颔在齊岷臉側微蹭:“你為什麽總愛親我的梨渦?”
臉側被蹭得發癢,齊岷偏頭躲開,坦然道:“勾人。”
打第一次見她笑起,他注意力就全被那一對梨渦勾了,後面種種,更不用提。
虞歡眸亮,臉擡起來,凝視着齊岷情潮未褪的臉:“說起來,你勾人的地方我還沒親過。”
“?”齊岷疑惑,屈起一條腿,微動兩下,“哪兒勾人?”
虞歡一下察覺,按住他:“你別使壞。”
齊岷低低一笑,不動了,可語氣裏的壞勁不消:“你哪兒沒親過?”
虞歡瞋他一眼:“本來還想親一下,你再這樣,我不親了。”
齊岷便作罷,由內至外安分下來,看着她,等待臨幸。
偏偏虞歡半晌不動。
齊岷眼睛眯起來。
虞歡嬌聲道:“求我。”
齊岷道:“求歡歡親我。”
虞歡促狹一笑,齊岷這人在人前嚴肅冷酷,誰能想到,在床上會是這樣的?
虞歡道:“眼睛閉上。”
齊岷依言閉上雙眼。
虞歡凝眸,看向他眼尾的淚痣,傾身吻上。
眼睫被唇瓣輕輕擦過,那一吻似蜻蜓點水、清風拂田,落在眼尾一處,齊岷放在她後背的手指一下蜷起,屈起的腿繃緊,睜開眼時,看見虞歡的笑靥。
羅帳昏紅,美人笑靥如花,明媚燦爛。
“高興了?”齊岷啞聲。
“嗯?”
“我再哄你一回?”
虞歡不及反應,被齊岷拽下來,翻身欺上。
卻說春白坐在外間打盹,驚醒時,發現燭火幽微,屋外的大雨已收,裏間的翻雲覆雨聲也總算消停。
春白松一口氣,偷偷瞄一眼燈火旖旎的內室,想着前半夜聽見的那些聲音,心裏又驚又羞。
春白并不是沒有在外面伺候過這類事,以前燕王前來止心苑和虞歡同房時,守在外面等着備水的便是她,可是燕王是虞歡名正言順的夫君,齊岷又算是什麽呢?
春白茫然,望回門外夜色,深吸一氣後,悄聲往外備水。
客院的耳房裏燒着熱水,春白打來一桶,提着經過走廊時,忽見院牆那頭閃過一抹人影,吓得失聲驚叫,手裏水桶滾落在地。
熱水潑濺得到處是,春白慌忙收拾,躲回牆後那人闊步趕來,替她拿起木桶。
春白扭頭一看,震驚道:“辛大人?!”
辛益沉着臉,似羞似惱,不及出聲,被春白質問:“您怎麽會在這兒?”
辛益身着飛魚服,乃是剛從府衙辦事回來,想着明日便要跟春白分別,心裏多少惘然,便想走來看一看,誰知會撞上她在這裏打水。
辛益不答反問:“大半夜的你不睡覺,跑來這裏打水幹什麽?”
“我……”春白想起屋裏的情形,羞赧道,“我打水給王妃……洗漱。”
辛益眉頭皺得更深,不懂虞歡為何大半夜都不睡,轉念想想或也是因為分別一事,便也理解下來。
辛益拿着木桶,看一眼春白打濕的裙鞋,慚愧道:“吓着你是我不對,賠你一桶熱水。”
說着,便轉身往耳房裏走。
春白趕緊跟上,見辛益行動利落,極快便又打了桶熱水出來,便伸手去接。
辛益避開:“重,你提不動。”
春白:“我提得動的,剛剛便一直提着。”
辛益沒好氣看她一眼,不再争辯,只是提着桶往前走。
春白快步跟,眼看要走進虞歡的住處,忙又道:“辛大人,不勞煩您,我可以提的。”
辛益看她争不過,竟伸手來搶,提桶往腰後一送,迅速換了手:“我說了,你提不動。”
春白撲空,又聽得辛益這樣霸道,心頭莫名一顫。
說話間,二人已走進虞歡所住的小院,辛益瞧見檻窗裏果然亮着昏黃燭火,毫不猶疑地走上臺階,便欲把手裏這桶熱水放在門檻前,忽聽得房裏傳來異響。
辛益一愣。
夜闌更深,又是剛停雨的秋夜,屋裏的那些動靜實在叫外人聽來驚心,春白萬萬想不到竟然又開始了,整個人僵在原地。
辛益起初還懵着,辨認出一聲餍足的“慢些”後,雷劈一樣,手裏木桶差點就拿不穩。
虞歡竟然在屋裏……?
辛益心裏翻江倒海,憤然回頭:“你家王妃……是跟誰?”
辛蕊先前打算找一些府裏的護衛伺候虞歡,辛益是記得的,如今親耳聽見虞歡在房裏快活,再一想齊岷,心裏難壓不忿。
春白似沒想到辛益會這樣問,露出茫然的表情。
辛益皺眉,便要再次質問,忽聽得屋裏傳來一人熟悉的低喘,然後便是一聲“別鬧”。
辛益一剎間五雷轟頂!
春白看他一臉被劈焦的反應,心知他是明白了,點了點頭。
辛益眼前發黑,放下水桶後,用力一睜眼,拉起春白闊步往外。
夜風蕭索,滿樹雨漬簌簌滴落,二人坐在屋檐底下,辛益沉聲道:“什麽時候的事?”
春白抱膝望天,算了算,道:“應該是亥時開始的。”
辛益沉默,反應過來後,板臉:“我不是問這個!”
“那大人是問什麽?”
辛益有口難辯,改換措辭,道:“他們倆……什麽時候走到這一步的?”
春白道:“應該是回登州前就這樣了。”
今日給虞歡沐浴時,春白清楚地看見她身上殘留有歡愛的痕跡,這半個月多來,她一直是跟齊岷待在一起的,留下那些痕跡的人自然只會是齊岷。
辛益埋首,臉藏在手掌裏,整個人更沉默。
“辛大人?”
“嗯?”
春白無助地看着他,認真道:“你說,我們還要勸一勸他們嗎?”
辛益不做聲。
春白想起白天崔吉業傳來的那一道聖旨,憂愁道:“萬歲爺大概已經聽說王妃和齊大人的那些事了,如果被他知道他們确實已經有私情,會不會龍顏大怒,大發雷霆?”
“廢話。”辛益悶聲。
“那……”春白更愁,不及說完,被辛益打斷。
“來不及了。”
春白一怔。
辛益搓搓臉,擡起頭來,眸底藏着難言的沉重,又說了一次:“來不及了。”
齊岷是怎樣的人,辛益再清楚不過,如果沒有發生像今晚這樣的事,事态或許還能有扭轉的餘地。
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們還如何能勸?
勸分?
辛益自嘲一笑,他太清楚,如果不是用情已深,齊岷不可能和虞歡走到這一步;他更清楚,齊岷一旦決心用情,便是天塌也不會回頭。
“春白。”辛益忽然開口,似嘆似喚。
“嗯?”
“你家王妃對你來說,重要嗎?”
“當然了!”春白想也不想,她是虞家的奴婢,自小就陪伴在虞歡身邊,朝夕相處十餘年,如何能不重要?
辛益一笑:“我家頭兒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當年在登州辦案,如果不是齊岷挺身相救,這世上早就沒了辛益這一號人物。
春白疑惑,不明白辛益究竟想說什麽。
辛益看過來,人是笑的,然而眼底藏着無奈:“以後,咱倆可能得并肩打一仗了。”
春白更聽得懵懂。
“傻。”辛益低笑,瞥向春白放在膝前的手,抓起一只來,握在一處,做出結盟的架勢,“共甘共苦,同生共死,可否?”
春白心頭一震,竟顧不上手被辛益握住,看着他堅定明亮的眼睛,胸口莫名湧起一股熱潮,點了點頭。
次日辰時,崔吉業準時抵達辛府大門外。
不多時,虞歡一襲華服,在春白的陪伴下走出府門,登上馬車。
齊岷緊随其後,翻身上馬,踱至馬車前。
崔吉業一愣,喝止道:“齊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齊岷手握缰繩,道:“齊某有事要向萬歲爺面禀。”
崔吉業皺眉道:“萬歲爺有旨,要你留在登州徹查東廠一案!”
“對。”齊岷氣定神閑,目光銳亮,“禀的就是這一案。”
“你!”
崔吉業難以置信,齊岷竟然敢公然抗旨,氣得結舌。
齊岷淡然收回視線。
“辛益。”
“在!”
“啓程。”
“是!”
辛益朝身後一衆錦衣衛示意,衆人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