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齊大人,接旨吧。”◎
深夜秋風卷着滿街落葉, 飛過車檐前飒然搖動的燈籠,紛亂光影裏,車簾被人從內掀開,辛益看進去, 果然見得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坐在車裏, 一襲玄色圓領曳撒,頭戴忠靖冠, 膚色白淨的臉上略帶一絲憊态, 然而眼神明亮,微微而笑, 令人不寒而栗。
辛益臉色一瞬間更白,低眸抱拳, 行禮道:“……崔公公!”
來者不是旁人, 正是當朝天子的禦前內侍, 崔吉業。
辛益心口劇震, 萬萬想不到本該在皇宮裏侍奉天子的崔吉業會突然現身于自家府前,整個人簡直被當頭一棒, 頭皮發麻。
“不知公公……如何會深夜造訪鄙府?莫非……”
辛益便想試探着問“莫非萬歲爺也來了”,被崔吉業淡聲打斷。
“咱家來,自然是有要事替萬歲爺奔波。”崔吉業一雙利眼瞄着車外衆人, 道,“先前進城時,聽說登州程家發生了一場大案?”
辛益手指微蜷:“是。”
“那看來齊指揮使和燕王妃雙雙失蹤, 也是确有其事了?”
辛益琢磨着這聲“雙雙失蹤”,心底那股不安更強烈, 額頭蒙汗:“……是。”
崔吉業屈指敲着膝蓋:“目前可有二人下落了?”
“今日已從探子那裏獲悉線索, 大人和王妃都沒有大礙, 想來不日便會回城。”
崔吉業嗯一聲,道:“齊指揮使是萬歲爺最器重的人,萬萬不可有失,至于燕王妃……你們都清楚。既然已經查出兩位的下落,那便請辛千戶多上心些,早些接他們回城為宜。畢竟這一趟燕地之行……”說着微微一頓,哂笑道,“可是讓萬歲爺等得夠久了。”
這一聲笑綿裏藏針,意有所指,在場衆人無不悚然,如辛益、春白等對齊岷、虞歡二人私密事知情者,更是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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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放心。大人對卑職有救命之恩,便是沒有公公吩咐,卑職也一定會盡快把大人和王妃尋回!”
崔吉業望着他,不說什麽,只道:“咱家還有旁的事務,這些天便先住在驿館,等齊指揮使來後,還請辛千戶派人知會一聲。萬歲爺有旨,要咱家代為傳達。”
“是。”
車簾落下,馬車調頭駛離,消失在風聲飒飒的黑夜盡頭,辛益放下抱拳的雙手,擡起頭來,額面全是冷汗。
春白從後面走來,不安道:“大人,這位是……”
辛益道:“禦前內侍,崔吉業。”
春白深吸一氣,自知這個身份背後隐藏的深意:“那,萬歲爺豈不是……”
朝夕不離聖上的禦前內侍突然現身登州,那聖上本人,又能離登州多遠呢?
最後一聲悶雷貫穿雲翳,暴雨轟然而下,瓢潑一般沖刷大街,辛益抹掉臉上雨漬,想起齊岷、虞歡,眼底一片滂沱。
虞歡、齊岷在大船上黏了兩日,個中快樂,不消多說。
抵達登州頭一天,齊岷在碼頭更換船只,另租了一艘帆船啓程,并為避嫌,不再以夫婦名義跟虞歡相稱。
“可我都叫慣了,萬一回去以後喊漏嘴了怎麽辦?”虞歡穿着那一件立領比甲搭青蔥色馬面裙坐在艙裏,以手支頤,長卷的睫羽撲閃,狀似苦惱。
齊岷倒茶,知曉她是故意的,嗯一聲,反問:“怎麽辦呢?”
虞歡沒想到他竟來這一招,瞪來一眼。
齊岷唇角微動,把手裏那杯飄着熱氣的奶茶拿給她。
二人眼對着眼。
齊岷解讀着虞歡眼底的怒意,哄:“歡歡冰雪聰明,不該出錯的地方,不會出錯的。”
“你叫漏嘴了。”虞歡拿來那一盞奶茶,眉梢全是得意。
齊岷微訝,別開臉笑了。
泊岸這天,登州城大雨滂沱,碼頭浸在濕茫茫的雨幕裏,空氣裏全是凜冽冷意。不及下船,齊岷便已瞥見挂着辛府旌旗的馬車,心安之餘,多少有些惘然。
辛府馬車會等候在碼頭,說明辛益無恙,并在派人搜尋他和虞歡的下落,這自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他跟虞歡厮磨的日子正式暫停了。
果不然,二人剛撐着傘下船,便有一行人從碼頭趕來,當首的除辛益外,還有撐着傘的春白。
見着虞歡,春白喜極而泣,抓着虞歡的手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确認無礙後,臉上又籠起一層陰霾。
虞歡不由颦眉:“這是做什麽?看見我回來,不展開臉笑一笑,反倒這樣愁眉鎖眼的?難不成你是來接喪的?”
“王妃!”
春白急得又眼圈發紅,卻是欲言又止,一臉愁色。
齊岷眉頭微蹙,看雨勢不小,便要吩咐衆人先上車,耳後忽傳來辛益的聲音:“頭兒,我有要事禀報。”
辛益說話聲音偏低,然而話裏藏着一股難言的沉重,齊岷一下聽出蹊跷,看他一眼後,道:“分頭上車。”
“是。”辛益說這一句,便是怕齊岷要跟虞歡同車,聽得這句命令,當下安排。
虞歡看來一眼,終是不說什麽,跟着春白登上前方的一輛馬車。
雨聲潇潇,車轍碾過泥槽縱橫的泥地,牆角積水成窪,看情形,這雨顯然不止下一天了。
齊岷關上車窗,對辛益道:“說吧。”
辛益沉眉抿唇,想着突然現身登州的崔吉業以及觀海園一案,還是決定先從後者說起。
“那天跟頭兒分頭撤開後,我帶着蕊兒他們躲在觀海園外的礁石堆裏,田興壬的主要目标應該是頭兒和王妃,派來對付我們的人不多,所以那天我們沒有被東廠人搜出來。飓風停後,張峰、林十二及時趕到,我派林十二先送蕊兒、春白和船上的孩子們回登州,為防萬一,押了程義正,同張峰一起入園拿人,可沒想到那時候樹林裏突然失火,田興壬也再無下落。”
同張峰、林十二一行會合時,辛益躊躇滿志,本想着趁這機會把東廠餘孽一網打盡,哪知道禁園後方會突然燒起一把大火。
想着齊岷、虞歡很有可能仍被困在樹林裏,辛益心急火燎,當下便不太能顧上田興壬,全力搜查齊岷、虞歡的下落,結果尖擔兩頭脫,什麽都沒做成。
齊岷打從在碼頭看見辛益起,便看出他心事重重,聽及田興壬逃脫,氣歸氣,但事态發展成這樣,不能全賴辛益,主要原因還是他當日估算有誤,便也不便發作。
“通緝令可發了?”
“發了,一回登州便聯絡知州抓人,這半個月來也一直在搜捕,可是石沉大海,沒有下落。”
“程家那邊呢?”
“程家家主堅稱對觀海園裏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事發兩日後才趕回登州,知州王大人一再力保,把所有罪責全推在田興壬頭上,并拿出宮裏那位來壓人。咱們這邊……暫時沒有多大進展。”辛益越說越慚愧,滿臉赧然。
齊岷沉默。
田興壬借觀海園禁地密室囚禁男童,對至少十二名無辜稚子是以宮刑,罪不容誅,無論知情與否,作為觀海園的擁有者,程家家主都不可能置之度外,知州王大人敢這樣偏袒,無外乎是仗着宮裏的皇後劉氏是程家家主的外甥女罷了。
殊不知,劉氏又焉能幹淨?
齊岷垂睫,壓下眼底戾氣,道:“孩子們呢?”
提及那十二個無辜男童,辛益精神微振,道:“接回府衙後,知州便派人發了告示,現在都由父母領回去了。”
齊岷臉色稍霁,可壓在心裏的那一份沉重并不能得以排遣,人是已被父母接回家中,可是他們以後将要面對的又是怎樣的人生?
那些傷痛、排擠、乃至于侮辱、磋磨,又豈是殺一個田興壬可以彌補得了的?
齊岷抿唇,便欲再問些關于觀海園一案的細節,辛益忽道:“頭兒,還有一件事。”
齊岷聽他語氣又恢複先前的低沉壓抑,眉峰微動,看過來。
大雨襲街,車廂裏陰蒙蒙的,辛益面色凝重,似在做這艱難的準備,良久才道:“崔吉業來了。”
“咚”一聲,車輪碾壓過凹凸不平的水窪,車身劇烈颠簸,齊岷伸手扶住窗沿,手背青筋突起。
沉默半晌,齊岷開口,聲音難辨情緒:“萬歲爺出宮了?”
辛益道:“不知,不過既然崔吉業來了,萬歲爺恐怕離登州不遠。”
從聖上登基起,崔吉業便一直侍奉左右,這麽多年來,可以說是寸步不離。
“什麽時候來的?”齊岷沉聲。
“兩天前的夜裏。”
“人在何處?”
“現在下榻在驿館,說是有聖旨要傳給頭兒。”
車外雨聲喧嚣,齊岷良久不語,大概是已猜出崔吉業這次的來意,心裏突然也像登州的天一樣,浸滿深秋寒意。
雨勢收歇,兩輛馬車前後停在辛府大門外,齊岷下車時,看見石獅旁還停着一輛雙轅馬車。
辛益一眼認出來,低聲道:“頭兒,是崔吉業的車。”
那天崔吉業提醒辛益,接到齊岷、虞歡後及時派人知會,而他眼下根本不及派人,崔吉業便已抵達辛府,看來是早便派人在碼頭盯梢了。
齊岷面色無波,走上臺階,道:“給春白傳句話。”
辛益擡頭。
齊岷:“讓她家王妃回屋等我。”
“……”辛益的臉色那叫一個複雜,略微後退兩步,跟春白傳完話後,迅速跟上齊岷。
辛家聽聞崔吉業造訪,那就一個誠惶誠恐,早便把人安排在會客廳裏用茶等候,生怕有半點招待不周的地方。
齊岷一行徑直抵達會客廳,甫一進門,便見下首坐着頭戴皂冠、身着曳撒的崔吉業,手裏拿着一盞茶盅,茶蓋剛掀,杯裏冒着袅袅熱氣。
見齊岷、辛益走來,崔吉業又把茶蓋關上,放下茶盅起身。
“齊大人龍馬精神,看來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崔公公神通不小,連我受傷都知道?”
“猜的,不然齊大人何至于現在才回城?”
齊岷看着崔吉業,不語。
後者一笑,做手勢請齊岷入座上首:“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齊大人此次為捉拿東廠餘孽,委實辛苦,快請入座。”
“不必,”齊岷單刀直入,“聽說公公要傳旨,聖人旨意,不容耽誤,傳吧。”
崔吉業唇角笑意微僵,卻不多說,點頭後,示意身側的一名小內侍呈上聖旨。
一卷黃绫聖旨被崔吉業握住,齊岷垂下眼眸,撩袍跪下,辛益緊随其後,會客廳裏很快跪滿一地人影。
崔吉業打開聖旨,揚聲宣讀,辛益越聽越心驚,聽至最後,已是面沉如水,心情萬分複雜。
萬歲爺的這道聖旨裏一共有兩道旨意——
其一,讓齊岷留在登州徹查東廠一案;
其二,由崔吉業代為護送虞歡回京。
宣讀完後,崔吉業上前半步,看着底下一臉漠然的齊岷,微笑道:“齊大人,接旨吧。”
作者有話說:
吃肉是有代價的,某人和皇帝搶女人的命運正式開始了(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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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8-05 21:00:00~2022-08-06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朵蘑菇 5瓶;小辛林 2瓶;季惜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