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不能認命。”◎
大概半年前, 登州開始出現孩童莫名走失一案,半年以來,無故丢失的孩童近二十人之多。
一個月前,有船工在暴雨天裏目睹觀海園外有十餘名孩童出沒, 此事傳入登州城內, 卻不了了之。
兩日前,齊岷、辛益等錦衣衛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觀海園, 在禁園裏發現孩童被困的痕跡, 次日再查,卻是人去樓空。
而眼下, 整整十二個不足十歲的男孩被困在冠以“觀海園貨物”的箱箧裏,背後緣由, 已然不言而喻。
辛益給箱箧裏的男孩逐一松綁, 走回來道:“頭兒, 應該便是那一批孩子了。”
齊岷環視過眼前這些蒼白的、膽怯的臉孔, 再看向箱箧底部被洇濕的髒污痕跡,眉間籠着厚厚的陰翳。
艙裏有惡臭味, 箱箧打開後,那些氣味更濃,齊岷知道那騷臭味道的來源。
身側人影一動, 齊岷下意識伸手去拉,虞歡指着角落的一人,回頭道:“是毛毛。”
齊岷看過去, 想起碼頭那個重金尋子的船夫,松開手。
虞歡走向貨艙角落, 看着箱箧裏六歲多大、瞪着雙茫然大眼的男童, 試探着道:“毛毛?”
男童蜷縮着孱瘦的身體, 聞言肩膀一震,本來空洞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
虞歡胸口發酸,伸手接他,靠近時,忽然嗅得一股刺鼻的尿騷味,低頭看去,驚見毛毛褲*裆一片洇濕。
不及細看,胳膊突然被齊岷握住,虞歡被拉起來,往外走。
“叫張峰來善後。”
齊岷語氣低沉,拉着虞歡離開貨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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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歡有些莫名其妙,及至隔壁艙室,擡頭道:“怎麽了?”
“不是嫌臭?”齊岷不多解釋。
“尿褲子而已,小孩子嘛,誰還沒尿過?”虞歡不以為意,卻見齊岷臉龐陰着,眉間的那一層翳影根本不散。
虞歡忽然想起些什麽,臉色微變:“難道……不是?”
齊岷聲音難辨情緒:“是。”
虞歡困惑。
便在這時,辛益從門外進來,彙報道:“頭兒,除受刑以外,孩子們沒有大礙,但有一人傷口流血不止,得盡快找個大夫。”
“先包紮。”
“是。”
辛益領命離開,從頭到尾,臉也是陰着的,跟平日裏判若兩人。
虞歡宛如雷擊一樣僵在原地。
辛益話裏的意思已很明白,所謂“除受刑以外”,便是指裏面那些男孩都已經被東廠那幫人施過宮刑,成了閹人。
虞歡思及先前去抱毛毛的那一幕,毛骨悚然。
以前在王府時,虞歡或多或少聽聞過一些關于閹人的難以啓齒的秘辛,因為被閹割,那些人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控制自己的三急——尤其是內急。
所以,閹人的身上總是帶着一股騷臭味,便是愛潔的,一天更換兩三次衣服,也難以徹底清除那股像刺青一樣恥辱的味道。
貨艙裏的十二名男孩被捆綁着塞在箱箧裏當做貨物運出觀海園,保守估算,至少被囚禁了半日之久,在這段時間裏,肯定不止一人漏過尿,乃至于流過血,所以貨艙裏才會彌漫着那一股難以言說的惡臭味。
虞歡細思至此,全身發麻,每個毛孔都似被針尖戳開,忍不住攏起雙臂。
“怕?還是惡心?”
齊岷坐在案前倒茶,拿了一杯遞過來。
虞歡一愣,順着他節骨分明的手指看過去,驀地想起來他也是遭受過這種酷刑的人,胸口頓時像被鈍器狠狠重擊了一下,指甲幾乎要嵌進胳膊肉裏。
齊岷發現她神色不太對,眉峰漸攏,不再調侃,用指敲茶杯:“喝茶。”
虞歡嘴唇發白,看向那一杯茶,怔忪半晌,才伸手握過來。
齊岷并不清楚她內心所想,只以為是被貨艙裏的事情影響,開解道:“人還在,能回家,總比葬身荒野好。”
虞歡握茶杯的手微抖,想起齊岷全家罹難,他孤身一人被流放至海邊受苦六年的事,心髒越發像撕裂一樣,淚水湧動,眼圈頓紅。
齊岷默然,便欲一探究竟,虞歡偏開頭,深吸一氣:“田興壬為什麽要這樣做?”
齊岷能聽出她聲音微顫,似帶着恨意,又似暗藏着痛楚,心裏疑窦更深,少頃才道:“豢養殺手。”
虞歡颦眉。
齊岷解釋道:“東廠能在朝廷裏一手遮天,一半靠皇權,一半靠殺手。負責替馮敬忠豢養這些殺手的人,便是田興壬。去年年底,東廠倒臺,田興壬提前獲悉消息逃離京城,帶走了一批潛伏在京城裏的暗哨。如今他派人在登州四處拐擄男童,施以宮刑,應該是為儲備精銳,以備來日東山再起。”
“養殺手,就一定要閹掉他們?”
“這是東廠的規矩。”
虞歡悲憤填膺,噙淚看回齊岷。
齊岷:“還有什麽想問的?”
他表現得很平靜,似乎那些傷痛根本與他無關,虞歡含着淚道:“你是他養的殺手嗎?”
齊岷看着她泛紅的眼睛,大概明白她為何如此了,否認道:“不是。”
虞歡卻似乎沒有聽出這句話裏另一層否認的意義,究問道:“那,他欺負過你嗎?”
這個問題她之前問過,那次是借着酒勁,這次不一樣,她問得很清醒、很确切,像一位要為稚子讨回公道的母親。
齊岷意外自己竟然會聯想到母親。
心底驀然湧上一股久違的感動,為這種類似于來自母親的關懷,又或是在蒼茫天地裏被淩*辱磋磨後的一次愛憐和庇護。
齊岷想,他大概是漂泊得太久,孤孑得太久了,以至于這一刻竟會覺得這種關切充滿誘惑,令他不再想去深究是真是假。
“欺負過。”
虞歡眼圈一澀,淚水湧下來。
齊岷看着那淚,啞聲道:“為何流淚?”
虞歡眼眶的淚湧得更兇,轉開頭,伸手揩拭,發現揩不完,起身便走。
齊岷伸手拉住她,往回一帶,虞歡又一次跌坐在他懷裏,淚水似珍珠散落。
齊岷抱着她,數次克制住去接那些珍珠的沖動,再次啞聲:“回答我,為什麽。”
虞歡凝視着他,雙手按在他肩頭,眼圈泛紅,嫣唇微顫:“你覺得是為什麽?”
齊岷半晌說不出話來,心底激流翻湧。虞歡今日為何突然色變?為何執着于東廠的人是否欺負過他?為何又要在他承認以後流下淚來?其實,他大概有答案,像被陰雲蒙蔽的天幕,隐隐約約有一束光輝,只是他在黑暗裏待得太久,所以不太敢相信,更不敢去認定。
對峙間,艙外又一次闖進來一道人影,虞歡埋低頭,與齊岷的姿勢顯得更暧昧。辛益擡眼見着這一幕,大為震驚,剎住腳轉開頭道:“頭兒,前面來了一艘船,也是周家船行的,那些船工還被綁在甲板上,如何處理,還請頭兒示下。”
齊岷看着臉露赧怯的虞歡,道:“押回艙內。”
“是。”辛益應聲,卻沒有立刻走,“還有貨艙那邊……”
“我會來的。”齊岷打斷。
辛益這次沒敢再逗留,吞一口唾沫,灰溜溜走了。
艙室安靜下來,齊岷看着虞歡:“以前不是很喜歡這樣,這次怎麽害羞了?”
虞歡本來垂低的臉再次偏開,甕聲:“我不想別人看見我哭。”
齊岷不語,抱着她起身,再轉身把她放回座位上。
虞歡的下巴被他擡起來,面頰一熱,是齊岷在替她擦拭淚水。
虞歡擡起眼,眸光漉漉,鼻尖發酸。
齊岷的指腹上長着粗厚的繭,擦過面頰時,觸感溫熱而粗粝,他大概是第一次為女人拭淚,力道有一些重,大刀闊斧的,卻又像在揩拭着一件珍品,不容許蒙塵分毫。
“我不是閹人。”齊岷忽然解釋,驚得虞歡瞳仁震顫。
“不必為我難過,”齊岷眼神認真,補充道,“如果是的話。”
虞歡愕然,看着齊岷離開艙室,久久不能回神。
福船已駛入海域中段,四周不時有帆影穿梭,糊弄完那一艘同樣隸屬于周家船行的商船後,辛益松一口氣,看向齊岷。
“頭兒,大概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到岸了,咱們接下來該怎麽弄?”
甲板上海風正大,齊岷眺望登州的方向,道:“叫船家來一趟。”
船家先前被扔在艙裏,又是給齊岷揭穿罪行,又是被辛益踹踢恫吓,早吓得渾渾噩噩,這廂被揪來,立刻又開始求饒。
齊岷道:“交貨地點是哪兒?”
船家答道:“登州碼頭!”
“接貨的人有多少?都是什麽人?”
齊岷繼續審問,船家卻再答不上來,堅稱自己跟那撥歹人并非同一夥,甚至連那十二口箱箧裏藏着這半年來失蹤的孩童一事都一無所知。
辛益低聲道:“田興壬一向狡猾,肯定不會輕易透露身份,船家應該沒有撒謊。”
齊岷不否認,略微思忖後,吩咐道:“把貨艙裏的十二口箱箧複原。”
辛益一愣後,道:“頭兒打算将計就計,引出接貨的人?”
齊岷嗯一聲。
觀海園涉嫌勾結東廠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當務之急,乃是抓獲人證。程家在登州勢大,如果不能現場逮住幾條尾巴,州府衙門恐怕不會答應協助查案。
辛益了然,卻又猶疑道:“可是林十二現在也不知人在何處,咱們人手不夠,萬一寡不敵衆……”
“小人願效犬馬之勞!”船家一直跪在旁側,聽及此處,仰首請纓。
辛益聳眉。
齊岷神色淡然,似早料着會有這一遭,瞥向船家。
船家激動道:“小人船上還有十來個弟兄,後艙裏也都藏着弓*弩,屆時一定能助大人拿下奸賊!”
辛益呵一聲,似笑非笑:“想将功折罪?”
船家磕頭:“只要大人願意網開一面,饒小人和弟兄們一條賤命,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絕不推辭!”
辛益扯唇,看向齊岷。
齊岷下颔微動,辛益領會,上前揪起船家,把一顆褐色藥丸塞進其嘴裏,扣緊颔骨,待其吞下後,叮囑道:“事成以後,給你解藥,懂我的意思吧?”
船家點頭如搗蒜,哪裏還敢去計較被服毒控制,承諾道:“大人放心!”
處理完公務後,齊岷返回後艙,不及進門,便聽得裏面傳來虞歡、春白二人的聲音。
原本被困在貨艙裏的十二個男孩已被接來後艙休息,手裏拿着春白去廚房裏找來的面餅,正啃得狼吞虎咽。齊岷走進來,看見虞歡坐在一六歲大的稚童面前,耐心地哄道:“你喝奶茶嗎?甜甜的那種。”
那稚童臉蛋很圓,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正是啃餅啃得滿臉碎屑的毛毛,聽得有甜甜的奶茶喝,用力點頭。
虞歡便從春白那裏拿來茶壺。
齊岷走過來,虞歡聽見他的腳步聲,沒擡頭,把倒好的一杯奶茶拿給毛毛。
毛毛放下面餅,拿起來喝了一口,嘴角頓時上翹。
“好喝嗎?”
毛毛“嗯”一聲,聲音軟軟糯糯的,充滿興奮。
齊岷在虞歡身側停下,虞歡仍然沒有反應,又拿起茶壺倒了一杯奶茶,拿給毛毛旁邊的男孩。
那男孩生着一張瓜子臉,膚色很白,單眼皮,眼尾微翹,乃是這批男孩裏年紀最大的,從獲救起,便一直郁郁寡歡,餅都不啃。
虞歡點點茶杯,哄道:“很甜的。”
男孩看來一眼,不知是想起什麽,眼眶發酸,倔強地轉開臉,緊咬的腮幫透露着一絲憤恨。
虞歡知道他在恨什麽,他是這批男孩裏最年長的,大概已有十歲,別人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樣的噩運,可是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已變成了什麽。
虞歡心裏一下湧起一種愧怍和無力,不再強說什麽。
“那,毛毛再喝一杯吧。”虞歡試圖緩解尴尬,把茶杯推給毛毛。
毛毛受寵若驚,更大聲地“嗯”一聲,聲音像只振翼飛起的麻雀,旁的男孩相繼看過來,不約而同流露出歆羨的眼神,有的已把手裏的面餅啃完,猶不果腹,偷偷地舔着嘴唇,想吃又怯懦。
虞歡身側響起腳步聲,轉頭,見齊岷走了出去,回來時,手裏拿了一個棕竹缽,裏面裝着香噴噴的果脯。
男孩們的眼睛齊刷刷一亮,目不轉睛地盯着齊岷,齊岷走過來,分發果脯,每發完一人,便揉一揉他的腦袋。
虞歡訝異地看着他。
發完一圈果脯後,齊岷來到虞歡身側,棕竹缽裏的果脯還剩三塊,齊岷示意毛毛拿一塊,小家夥嘴角咧着,拿起一塊塞進嘴裏後,笑彎眼眸。
齊岷照例揉一揉他的頭。
虞歡佯裝整理茶具,垂目不言,齊岷向她看來,送上棕竹缽。
缽裏還有最後兩塊大大的果脯。
虞歡沒動。
“生氣了?”齊岷開口,為先前在船艙裏的事——他并非有意欺瞞她,讓她誤以為自己是閹人。
虞歡五味雜陳,本來是有些氣惱的,被他這樣一問,忽然間又有些酸澀,特別是當着這群無辜稚兒的面,各種情緒湧上心頭,百感交集。
齊岷把棕竹缽再往她面前一送,催促她拿,溫聲道:“甜的。”
虞歡看着那塊飽滿的果脯,拿起來,放進嘴裏一咬,果然是甜滋滋的。
心頭的陰霾被淡淡一掃,虞歡咀嚼着這份甜,兩靥梨渦一跳一跳,襯着微噘的嫣唇,格外嬌憨。
齊岷看在眼裏,克制着去揉一揉她腦袋的沖動,放下棕竹缽後,坐下來,挨着那十歲大的男孩。
男孩瘦削的雙肩瑟縮,似想躲避,齊岷不給他回避的機會,把棕竹缽放在他面前:“多久沒吃飯了?”
男孩繃着嘴唇,仍然不肯說話。
齊岷道:“一個時辰後,我們在登州下船。”
這句話像是火種,一下把男孩的眼睛點亮,閃過希冀的光芒。
“你家在何處?”齊岷耐心地問。
男孩看着他,終于開口:“……何家村。”
“叫什麽名兒?”
“何隽。”
“離家多久了?”
“四十八天。”
“想爹娘嗎?”
男孩點頭,眼圈被淚水洇濕,倔強地擡起胳膊擦掉。
齊岷擡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話聽過嗎?”
男孩雙肩微顫,忍回去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邊打轉,含着悲痛和不甘。
齊岷道:“人,不能認命。”
男孩隐忍着問:“我……還是人嗎?”
“當然。”
“可是他們說……閹人是怪物,閹人……沒有當人的資格!”男孩想起這些話,眼底恨意、痛意交織。
齊岷看着虛空,不知是想起什麽,毅然道:“那就活出個人樣。”
海浪在艙外奔湧,水聲喧天,安靜的艙室裏,十來個殘缺的小男孩捧着手裏的面餅、果脯,茫然又認真地看着齊岷。
虞歡也看着他,看見他眼底的大海,波瀾壯闊,奔騰嚎嘯。
作者有話說:
今天又是一個溫柔的齊大人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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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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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7-22 21:00:00~2022-07-23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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