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舍不得。”◎
天空明亮, 白雲浮在大海盡頭,底下墨畫似的鋪開一座連甍接棟的城,碼頭處船舶熙攘,一派繁忙景象。
辛益看一眼碼頭, 在甲板上下令, 讓船上衆人做好泊岸的準備,并再三叮囑船家記得配合演戲。
船家自是應承。
貨艙裏, 原本用來運人的那十二口箱箧已被塞上其他貨物封箱, 有船工趁着檢查的檔口,偷偷問船家:“大哥, 咱真要聽那錦衣衛的?”
先前在甲板上的交鋒,致使他們一共損失了包括李四在內的三個弟兄, 要說不恨是不可能的, 這會兒屈從, 委實是情勢所逼。
可齊岷等人畢竟就三個錦衣衛, 寡不敵衆,要是泊岸以後能聯絡上前來接貨的那批人, 那他們自然就可以反戈一擊了。
船家礙于顏面,不便提及自己被服毒控制一事,朝隔壁艙室示意:“那幫娃兒什麽情況, 你小子不知道?”
船工想起那十二個被施了宮刑的男孩,臉色微變。
船家鼻孔發出一聲冷哼:“先前我接這筆生意,還以為就是尋常的殺人買賣, 誰知道竟然是幫這種叫人斷子絕孫的閹黨做事,拿這種錢, 以後在陰曹地府投胎, 豬狗都不收的!”
船家罵得粗鄙又犀利, 船工一時啞住,想着最近半年登州城孩童走失一案,心裏多少唏噓,便不再反駁什麽,點頭應是。
潮聲起伏,福船靠近碼頭,虞歡在艙室裏看見那艘挂有尋子啓示的漁船,趁着毛毛還沒往外面看,關上船窗。
齊岷要用那十二口箱箧引出前來接貨的人,所以這批男孩暫時都被關在艙室裏,不能外出,不能露面。
春白又從廚房裏拿了一些蜜餞過來,哄着孩子們吃,何隽得齊岷開導後,雖然仍是不說話,但不再繃着張臉,開始埋頭啃餅。
春白給他遞蜜餞,男孩略一遲疑,伸手接住,并低聲說了句“謝謝”。
春白一笑:“客氣什麽,想吃還有,跟姐姐說一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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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隽聽得這一聲“姐姐”,鼻頭微酸,抿唇點頭。
虞歡看着艙裏的一堆孩子,目光朝緊閉的艙門看,不知道齊岷現在在做什麽。
先前喂完果脯後,齊岷陪着她在這裏待了半個多時辰,後來被辛益叫走,想是要去前面處理要事。虞歡知道他們是要商量如何抓住前來接貨的東廠餘孽,順便再考慮怎麽把她交給林十二。
想到要走,虞歡心裏仍然很難受。
齊岷在開導何隽的時候說,人不能認命。齊家當年獲罪坍塌,齊岷因為不肯認命,一步步從罪囚變成今天的錦衣衛指揮使,所以他堅信人可以不被所謂命運打倒,可以自強不息,百折不撓,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人樣。
那他是否知道,她也是不想認命的呢?
她也是很想活出個人樣來,而不僅僅是被男人囚禁在金絲籠裏,做一只美麗卻腐臭的雀鳥。
這些,他都知道麽?
虞歡默然,想起昨天齊岷在海岸上說的話,他說對女人而言,宮牆也是城牆,有人是為家族而戰。他提醒她虞家還有四十三條人命在萬歲爺手裏,所以,他的意思是她也該和那些為家族而戰的女人一樣,去皇城裏厮殺?
難道她對抗命運的方式,就是從一只囚鳥變成一只困獸嗎?
虞歡低頭撥弄着手裏的茶盞,越想越有些郁邑,春白看出她走神,喚道:“王妃?”
虞歡嗯一聲,聲音無甚精神。
春白自知虞歡有心事,想到一會兒要離開齊岷、辛益,多少猜出幾分,心裏無端也落寞起來。
艙裏一時被沉默裹纏,直至艙門被人推開,來人竟是辛益。
春白看見他,心裏驀然一慌,像是被抓住什麽秘密似的,低下頭。
辛益瞥見,黑臉微燥,低咳一聲才道:“王妃,登州到了,下船吧。”
浪聲喧耳,齊岷站在甲板上,待福船泊岸後,回頭看向虞歡。
虞歡今日穿的是那次去永安寺進香時所穿的衣裳,上着直領大襟短衫,下着櫻草色提花馬面裙,頭绾挑心髻,因被海風吹掠,鬓角貼着淩亂的絨發,發尖擦着鼻尖和唇瓣。
齊岷一眼看見那雙嫣唇,想起先前在艙裏輕薄時的觸感,眸底頓時一暗,移開目光。
虞歡走上來,往碼頭上看。
“林小旗到了?”
“沒有。”
虞歡疑惑。
齊岷示意碼頭上的一間茶鋪,說道:“先在那兒等等。”
虞歡順着看過去,不說什麽,跟着齊岷走下船。
午後的碼頭日頭正盛,茶鋪裏坐着不少休憩的行人,齊岷進來,跟攤主點了一壺茶後,與虞歡等人在靠角落裏的一張方桌前坐下。
辛益為演戲,讓可能潛伏四周的東廠餘孽誤以為船上并沒有發生沖突,以按照計劃跟船家交貨,便故意道:“都巳時了,這林十二怎麽還不來?”
說着,頗煩躁地啧一聲,向齊岷道:“頭兒,你說這厮該不會是上哪兒玩野了,趕不過來,所以故意派船家送一封書信來觀海園,诓咱是抽不開身吧?”
齊岷接過茶博士送來的茶,淡漠道:“不知道。”
辛益哼道:“我看八成便是了,得虧是頭兒明智,知道送來一趟,不然啊,還真就被這厮瞞天過海了。”
碼頭嘈雜,有船舶陸續靠岸,又或是揚帆起航,齊岷漫不經心地喝着茶,餘光瞄着船家所在的那艘福船。
福船已泊岸一盞茶的功夫,船家就守在甲板上,然而從他們下船至今,沒有一人接近那艘船。
辛益也看在眼裏,又等了一刻鐘後,心裏開始有些焦躁。按照船家的說法,他原本是該擄走虞歡主仆後,再來登州碼頭卸貨的,難不成因為齊岷的護送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劃,所以那撥人幹脆就不再來接貨了?
可是被關在箱箧裏的乃是十二個活生生的人,田興壬向來重視栽培幼苗,怎麽可能放任那十二個孩子待在船家的貨艙裏不管?
難不成,他們察覺了什麽?
辛益狐疑,不由又朝福船看去一眼,齊岷屈指在桌面上一敲。
辛益警醒,滿臉赧然。
茶鋪裏間或有行人離開,辛益為免被懷疑,又借着等林十二的由頭罵罵咧咧了一陣。
秋天的落日悄然而來,眼看海天交接處的那一輪紅日逐漸西沉,碼頭上也開始人影寥寥,辛益難掩失望,低聲道:“頭兒,那幫人該不會不來了吧?”
齊岷喝着那一杯早就涼了的茶,眼底同樣掖着失意,便在沉吟,忽聽得一人道:“要我幫忙嗎?”
齊岷擡眼,看見對面的虞歡。
虞歡背對着大海而坐,周身被斜射而來的餘晖鍍着一圈柔光,眼眸亮亮的,雙手托着腮,本就巴掌點大的臉龐更顯得小了。
“他們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性命,我幫你引出來便是了。”
齊岷極快反駁:“我在你眼裏便如此不堪?”
“你之前不都這樣?”虞歡回得也很快。
齊岷一瞬間被鎖住喉嚨,說不出話。
虞歡微微挑唇,調侃:“怎麽,舍不得了?”
齊岷沒回答,眼底光影湧動,撇開臉,下颌收着,似在隐忍什麽。
“真不要?”虞歡聲音蠱惑。
齊岷臉色更沉,辛益坐在旁邊,首當其沖,忙解圍道:“王妃,前兩次冒犯實屬迫不得已,再說那兩次勞駕王妃配合,大人也都受了傷,這次平白無故的,何必勞王妃大駕?”
虞歡看着齊岷,不客氣道:“我又沒問你。”
“……”辛益一噎,黑臉開始漲紅,像極一口燒熱的鍋。
春白在一側偷偷捂嘴。
虞歡沖着齊岷:“喂,問你話呢,要不要?”
“不用。”齊岷總算開口,聲音有點悶。
“為何?”虞歡深究。
齊岷看着碼頭外的大海:“舍不得。”
虞歡微怔,繼而唇角上翹,越翹越高。
春白默默喝茶,辛益扭開腦袋,似一口燒糊後灌入冷水的鍋,開始冒起煙來。
戌時,蒼蒼夜幕覆壓下來,清冷的碼頭被海風席卷着,落葉在半空裏簌簌翻飛,打烊的船舶擠擠挨挨地停靠在海岸邊,周家的那一艘福船原地不動,始終無人光臨。
辛益嘆氣,心知這一計是成不了了。
茶鋪外傳來馬蹄聲,乃是張峰從城內趕來,旋身下馬後,張峰進來彙報道:“頭兒,查過了,今日知州大人沒有出城,更沒有碰見林小旗,信上所言确為杜撰。至于林小旗一行,暫時沒有下落,應該是被什麽困住了,所以沒能進城。”
辛益心又涼一截:“肯定是被田興壬派人牽制住了。”
東廠那撥人既然要借船家擄走虞歡、春白,肯定就要攔住前來接人的林十二,現如今,觀海園疑點重重,他們這邊卻連個幫手都沒有,難不成,要眼睜睜看着東廠那一群閹狗從眼皮底下逃走?
辛益不甘心,向齊岷道:“頭兒,眼下是直接上報官府,要求知州派人徹查觀海園,還是另做打算?”
前來接貨的人沒有現身,但失蹤的十二名孩童就在船上,只要齊岷上報官府,衙門必然要派人徹查。
可問題就是,以知州跟程家的關系,會不會立刻派人通風報信,讓觀海園裏的罪證頃刻消失無蹤?
齊岷思忖少頃,向辛益做了個“靠過來”的手勢。
辛益靠近,聽完以後,眼瞳一亮。
夜幕低垂,密密匝匝的星辰爬上天幕,翻湧在起伏的波浪裏,一艘福船離開碼頭,航行向夜幕深處。
船家跟在辛益身後,懸心吊膽:“大人,回觀海園一趟自然是沒什麽問題,可是那解藥……”
“放心,毒發前會給你。”
“大人說十二時辰後便會毒發,如今都過去四個多時辰……”
“那不是還有八個時辰?”
“可是大人……”
辛益掏着耳朵,不厭其煩:“再跟着我,解藥喂魚。”
船家哆嗦,愁眉苦臉應是。
甲板上,夜風拂面,二人并肩站在欄杆前,背影成雙。
齊岷凝視着遠處的星輝,問身邊人:“又看什麽?”
虞歡靠着欄杆,以手支頤,側首看着他:“你說,你每次都送不走我,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
“什麽緣分?”
“孽緣呗。”
海浪在船底“嘩”了一下,齊岷眉峰微動,看向虞歡,月光籠罩着彼此的臉,眸底的倒影朦胧又深刻。
齊岷看着她,沒有反駁。
虞歡唇角微翹,看回大海。
月光皎潔,海浪裏裹着的光像一片片剔亮的鱗,夜風裏透着熟悉的水腥氣,虞歡搭着欄杆,借着夜色掩映,聊起今日一直困壓于心底的話題。
“你今天跟何隽說,人不能認命。”
齊岷淡淡“嗯”一聲。
“所以你認馮敬忠做義父,幫東廠殺人,然後再取而代之?”
“是。”
“那,我要是也不想認命呢?”
夜空燦爛,海裏揉着漫天繁星,浮沉卷湧,虞歡像個想要在海浪裏撈星辰的癡人,天真道:“我要是不想去皇宮,不想做皇帝的女人呢?”
虞歡問這句話的時候沒敢看齊岷,只聽見浪聲喧耳,男人久久沉默,再開口時,嗓音比平日更低沉:“那你想要什麽?”
虞歡順着他所問想,眼眶莫名發熱:“住一所可以看海的房子,找一個心上人,生一群胖娃娃。”
“還有呢?”
“夠了。”
虞歡想起年少的憧憬,湧淚的沖動更強烈,不敢再細細描繪那些遙遠的夢想,仰起臉龐,讓海風吹幹眼裏的水光。
齊岷目光凝在海浪裏,道:“不後悔嗎?如果,是以至親為代價?”
虞歡一下想起昨天的噩夢,苦笑:“不知道。”
齊岷默然。
“你後悔過嗎?”這次輪到虞歡反問,“你走到今天,也是付出代價的吧?”
齊岷回答很斬截:“我從不做後悔的事。”
虞歡微訝。
“你呢?”齊岷問。
虞歡自嘲:“我一直在做後悔的事。”
後悔沒有在十五歲那年遇見想要的人,後悔走上那一頂前往燕地的花轎,後悔在燕王府裏蹉跎掉的每一寸光陰,後悔把這一生活成囚籠裏的雀鳥。
“那就想清楚。”齊岷聲音很平靜,卻又像藏着什麽洶湧的力量,“想清楚以後,再來問我。”
虞歡轉頭,見他目視前方,眉目深邃,眸光堅毅,心頭驀地震動。
“我若問你,你……會給我答案嗎?”
潮聲澎湃,齊岷聲音清晰,沒有一聲被掩蓋:“會給的。”
作者有話說:
某人快撐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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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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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7-23 21:00:00~2022-07-24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阿榭呀 6瓶;真的嗎我不信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