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不醒的少女時代) (1)
我是在一個傍晚回到家的,爸爸媽媽早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餐等我。雖然有點疲累,但我的精神狀态比出門的時候好多了,爸媽一下子就看出來,連誇嫂子英明。嫂子按我說的,并沒告訴他們有關安安的事,就說是碰到了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她邀請我去玩幾天。爸媽自然高興,回老家後我只跟中學的老同學老朋友聯系,現在我的交往圈又擴大了。讀書的時候,同寝室的幾個大學同學都來過我們家,爸媽經常提起來,要我跟她們聯系,只是我甘願呆在這個小窩裏“安然,淡泊,與世隔絕”。
回到家感覺又變了,這幾天被調動起來的積極和信心在迅速消磨。
我的家鄉跟安安無關,回到家就是離安安越來越遠。離開了海島,離開了江南,離開了蘇偉英,離開了大學,就遠離了與安安有關的人和事,退回到一個僻遠的角落,繼而有一種強烈的虛無感,好像出門到回來的那一段時間,一切都是夢境。
為了讓自己振作起來,我決定第二天就到文聯去,把我的簡介、地址、電話都挂到網上。等待,等待,等待,我不能就這麽等待,漫長地等待,我已經急切到了急躁的程度。
第二天清晨我回到了文聯。太早了,只有何躍文在。
離開也不久,但感覺好像很不一樣了。用何躍文的話說就是“風風火火的,好像要去幹大事的樣子”。
“就是要幹大事嘛,我打算拿自己賣廣告去呢。”我笑說。
“哦?賣廣告?怎麽回事?”他饒有興致。
“我要寫個人簡介啦,挂到網上去,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開始敲字。
“哇,你轉性啦?果然不同往常!”
“讓往常見鬼去吧。”我一邊打字一邊說。
“這是你文青說的話呀?就這麽幾天你去哪學的?”我的形象使他大跌眼鏡。
“本來如此,只是一直虛僞。”
“一直覺得你是個奇女子,現在更奇了!”
“不僅奇,還很怪。”我覺得他今天的廢話特別多。
“有問題!今天你不太像個女的!你的文雅嚴重丢失!”
“別啰嗦了好不好,幹正經事呢。待會兒再理你。”我有點不耐煩了。等只剩下我的敲字聲時才發覺自己太過分了,今天确實好像吃過火藥的樣子。何躍文可是個溫良的好師兄!
“何躍文,對不起,我太沖了,因為心急,等一下再和你說。”我轉頭對他抱歉笑笑。
“唔,一定要說。”他點着頭,一邊“深沉”地笑着。
終于把自己清清楚楚地“簡介”完了。
“真的要挂上去?”看到我停下來了,何躍文問。
“真的。”
“不是一時沖動?”
“不是。”
“保證不後悔?”
“絕不。”還沒說完我就把它挂到了所有有我文章的網站。
“真有你的!好樣的!幹脆利索,好作風!讓我覺得……哈哈哈,我多了個好兄弟!”何躍文哈哈大笑,“解釋一下吧!”
“我要讓一個人找到我。”我直言。
“哇,是什麽人?意中人?”他瞪大了眼睛。
“對!”因為終于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感到特別輕松,也禁不住笑起來,還有一種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快樂的沖動。
“文姐!你回來啦?”小星星踏進門來,“這麽早呀!聽說你去旅游了,有首信嗎?”她調皮地笑着,倚到我的桌邊。
“當然有啰,這個辦公室孩子那麽多,沒首信會被扁的。”我去掏從江南帶回來的好吃的好看的。
“文姐。”小星星欲言又止。
“嗯?”我看着她好奇的臉。
“感覺你跟以前不一樣了呢。”她有點不好意思,“嗯……嘻嘻,是真正的豪放和大氣啦!”說完就哈哈笑。
“是嗎?”我真的不一樣了嗎?我看看何躍文又看看小星星。
“唔,當然不一樣喽,你文姐要給你找個姐夫啦!”何躍文這個混蛋說。
“真的?”小星星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社長同學!你再胡說首信就沒你的份!”我瞪了何躍文一眼。
“呵呵呵,我胡說,我胡說!該死!該罰!該罰!該死!”何躍文早覺得自己說漏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
文聯的同事陸續回來了,大家就聚在一起一邊打鬧一邊吃東西,要我講旅游趣事。趣事?我在心裏苦笑。便又給他們編故事,編得他們羨慕不已,神往不已。确實虛僞,一輩子都在虛僞,我在心裏取笑自己,不得不接受了自己一直很讨厭的這個詞。
“噢,差點把大事給忘了!”小星星突然大叫起來。
大家十來雙眼睛一致看向她。
“哦,對不起,是我的事,哦,不,是文青姐的事。”她扮了個鬼臉,連忙分辯。一邊就轉身到她的辦公桌去。
“哇!這麽多信啊!”
“現在還有人寫信寄信啊!”
“小星星,你怎麽私藏信件啦?”
“什麽神秘人物?”
“文青的崇拜者?”
“第二個艾雯?”
……
他們像開鍋了似的熱鬧。
“估計是追債者吧?”我開玩笑,也挺好奇挺納悶的。
“是這樣的啦,首先,我沒私藏信件,我又乖又勤勞,每天早上第一個來,見到是文姐的私人信件就幫她放着了,誰知道每天都有,怕你們疑惑煩心,就先放着啰。”說完就睜大眼睛在每張臉上溜了一遍,“我做錯了,是不是啊?”一副小生怕怕的樣子。
“沒錯沒錯,甘當秘書,甘為人梯,可圈可點。”何躍文社長以“長者”身份“表揚”道。
“小星星,謝謝你。”我說。一眼就認出了是小玲的字。
那些所謂的風風火火,豪放大氣瞬間煙消雲散。當着大家的面我拆信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喂,下一期刊物的稿件選好了嗎?嗯,肖峰,我們交換看一下早兩天的采訪稿怎麽樣?”秋屏說。這個女人真善解人意。聽她這麽一說,各各心領神會地轉身歸位。
“文姐,我來收拾桌子吧。”小星星說。
“我來,你忙去吧。”我對她笑笑。站起身把滿桌亂七八糟的果皮啊糖紙啊豆殼啊餅屑粉末啊收拾起來,收拾打掃了一通就在一片寂靜裏揣着那些信件走了。
文青,我想你,我想了你十八年。在這十八年裏,我天天都在受折磨,想起我們相知相惜十年裏的點點滴滴,那些我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唱過的歌,你是我年少時代最美的夢。每次夢回的時候,我都想在身邊尋找你,你的氣息,你的擁抱,你的親吻。我想念你溫柔的愛撫,想念你癡迷的眼神。我多想回到過去,那些美麗的分分秒秒。
……
你不回信沒關系,就讓我這樣訴說,這樣傻傻地生活在過去的世界裏。你認為我背叛了你,可是我的心從來沒離開過你,你一直都在我心裏,我天天把她捂在心窩,讓我感到很暖很暖。
……
我知道我的命不長了,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就這麽懲罰我吧,我甘心這麽被懲罰,我就天天抱着你送給我的無數的禮物想你,一直到死。
你不要回信,不要說話,我不願意再看到你冷漠的臉,我受不了你陌生的眼神。我全不要,全不要,我只想說,你就讓我說吧……
……
這些信全都沒署名,只有日期和時間,每封的落款幾乎都是半夜時分。那些文字都長了長長的手腳,把我牽回到年少的時光,一幕一幕,原來還是那麽清晰,那麽歷歷在目。時間流逝了,我依然在那裏嗎?我在那裏,永遠在那裏,誰也無法抹殺生命的過往。只是,那個“我”是十八年前的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沒有人可以停留在某個階段永遠不成長。
今天,我還能做什麽?我應該怎麽辦?小玲怎麽辦?
下午,嫂子過來了,我們聊了一些關于安安的事情後,我就把小玲的那些信大概跟她談了一下。
“你說,我要怎麽做呢?”我問。
“唉,又一個悲劇。”嫂子答非所問,“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可是有多少人能有那樣的勇氣呢?選擇了異性婚姻,又放不下同性戀人。你們活得好累。”嫂子很少這麽多“矛盾的感慨”的,最近是跟我在一起太多了,被影響了。
“不要感嘆了,告訴我我該怎麽做吧。”我直截了當說。
“這個事也是必須面對的,你去見見她吧。”嫂子回複了她的幹練。
“見了又怎樣呢?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她會不會是撒謊?博取你的同情?”
“不會,她的狀态是很不好,我看還很嚴重。”
“嗯?”
“是啊,我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态。”
“建議她去看醫生吧。”
“我說了,她不願意,她無法接受自己有心裏障礙。”
“她知道你得過憂郁症嗎?”
“不知道。”
“或者你現身說法,給她信心?”
“估計她也不會接受,她太好強了。”
“至于好強到諱疾忌醫嗎?”
“我很了解她。”
“唉,都大學教授了,怎麽觀念還這麽落後。”
“不是觀念落後的問題,是永遠不服輸的心理。她覺得看心理醫生就是懦弱,神經病,她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或者你見一下她先生吧?”
“我也這麽想,但擔心小玲知道後會更受刺激。”
“她先生不知道她的情況?”嫂子大為吃驚。
“我不清楚。估計不知道。”
“這人也真是……”嫂子無話可說了。
“我還是去看她一次吧,怎樣處理我再仔細考慮一下。”我需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小玲那麽敏感又那麽聰明,稍不留神就會弄巧反拙。
“文青,”嫂子有點憂心,“記住,一定要把握好自己,不能讓自己受傷。”
“我知道的,放心好了。安安在找我,我在等她。我牢牢記住,我的幸福在哪裏。”我笑了笑。
晚上,我給小玲打了一個電話。
“找我有事嗎?”一個很冰冷的聲音。
“我想去看你。”
“哈哈哈哈,哪敢勞你大駕呀!”
“我外出了幾天,今天才看到你的信。”
“我不是寫給你的。”
“我想去看你。”
“可我不想見你,也不想聽你的聲音。”她回複了冰冷。
“我要去看你!”
“你想我了,是不是?你在想我是不是?”她哭了。
“小玲,我想你好。”
“我好不好關你什麽事!你還會關心我嗎!”她叫起來,嗓音很粗。
“我永遠關心你,你曾經是我最親密的人。”
“曾經,曾經曾經!只是曾經!你現在要施舍你的大愛了,是吧?”她馬上又冷了下來。
“小玲,我們都要好好生活,開心生活。讓我去看你好嗎?”
電話那頭沒有應答,她嗚咽,我能想象她滿臉是淚的樣子,以前我會把她抱在懷裏,任她的淚水濡濕我的衣服。
“不要哭了,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就出門,後天到你那裏。”我挂了電話。
我明白了,小玲一直生活在過去,生活在我們的少女時代。她的信不是寫給現在的我的,是寫給年少時的文青的,她想念懷戀的不是我,是她少女時代年輕溫存的愛人。她想聽到“她”的聲音,見到“她”的面容,得到“她”的關愛。她找不到“她”,而我是一個貌似“她”的女子,她就找了我。當我真的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強烈地感覺到我不是“她”……她的心靈生活一直在過去,她還沒長大。
我要讓她出來,讓她回到現實來。
二 、天堂裏的地獄
小玲住在一個遙遠的大城市B城,由客車轉飛機,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我在離她家不太遠的一個旅館住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我出現在小玲家門口的時候,她正送她女兒及婆婆出門,她們約了另一對婆孫到附近的公園玩。她婆婆看上去還很年輕,是很硬朗的一個老人。小女孩很可愛,像小玲,從她獨立老成的臉上,可以看出小玲的影子——将來一定也是個能幹要強的孩子。
小玲的家在一個都市豪庭住宅區,買的是一樓帶花園的洋房,進去後才發現他們是買了上下樓層的兩個套間,打通了以後變成了類似兩層樓的小別墅。西化的裝修,中式的文化氣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審美放在一起竟然不感到怪異,還很和諧。
“你們家很美,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家,像個天堂。”我看着小玲笑。
“謝謝,能得到你這樣有審美眼光的人欣賞,很榮幸。”小玲的笑裏帶着一絲譏諷,“要不要我帶你仔細參觀一遍啊?”
“好啊。”她的家确實太美了,令人愉快而向往。
我們穿花園,賞花木,看游魚。客廳,廚房,卧室,書房,小孩套間……我們在典雅的木質樓梯中上下。
“怎麽樣啊?有什麽高見啊?”小玲問,我們停在了她的書房裏。
“很漂亮,又有情致,洋氣又不失雅韻。最喜歡你的書房,書香氣十足。”我深吸着房間裏的書架書籍散發的木香和紙香。她和她先生各有一個書房,她先生的應該說是辦公室,她的才是真正的書房。書房很大,兩個巨大的書架,書架上書籍、工藝品、藤類植物兼而有之。密集的書叢裏大多是她外語專業的書籍,還有許多文學作品,基本上都是本國著作,以古典文學為主。這個外語系的教授骨子裏愛好的還是中國文化。書桌上有臺式電腦,旁邊還放着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桌對面的另一邊放置着一把古筝。
“你學古筝了?”我很新奇,小玲一直認為自己是五音不全的人。
“你認為我是擺在這裏充當門面的,是吧?”
“當然不是,只是好奇……我很喜歡古筝。”
“好奇一個音盲竟然學起古筝了,是嗎?”
“小玲,不要總歪曲我的意思,你很了解我的。”
“承蒙你看得起,在大作家的面前我談不上有什麽理解能力。”
“小玲,你的家很美,你女兒很可愛,你先生英俊高大,你們都事業有成,這樣的家庭多令人羨慕啊!”我望着她的保養得很好的面容。
“羨慕?是啊,你羨慕就也去找個男人結婚啊,以你的條件肯定能找一個好一萬倍的男人!”
“小玲,我們不要再有怨恨,好嗎?”
“是你在怨恨我,是你在計較我的‘背叛’!”小玲激動了。
“我承認我怨恨過你,還怨恨了你十八年。前段時間你回去的時候我太冷漠了,對不起。”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現在過來是要表示你的‘熱情’嗎?”小玲帶着期待又不無譏諷地說。
“我不想我們生活在怨恨裏,我希望我們在各自的生活裏都快樂。”
“各自的生活裏!在‘各自’的生活裏你特別快樂,是吧?”
“我們不是都已經有了各自的生活了嗎?”
“但是我不快樂,我一點也不快樂。”小玲的眼裏迅速蓄滿眼淚。
“他和婚姻都是你選擇的啊。”
“是我選擇的,是我別無選擇的選擇。”小玲的眼淚滑下臉頰。
“別無選擇?”
“他愛我,他追了我四年了,他可以給我溫暖,給我一個家。我要一個溫暖的家,你知道嗎?”
“你跟我在一起不溫暖嗎?我們不能有一個家嗎?”
“文青,你跟我不一樣,你太單純了。你爸爸是領導,你們家庭環境好,你的兄弟姐妹多,個個感情又好,你沒法體會我的感受。你知道的,我們家境不好,我爸爸到新疆支邊二十幾年,什麽利益也沒得到,還把身體弄垮了,我媽媽是個普通的新疆鄉下女人,字都不懂幾個。我哥哥大我八歲,他又沉默又大男子主義,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大二的時候我爸爸去世了,我媽媽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還要受哥哥的壞脾氣。我不能讓我媽媽再傷心了呀!”小玲哭得很傷心。
“你總是怪我忽冷忽熱,因為我愛你又不能愛你,你知不知道?你總是說我為什麽喜歡生悶氣,為什麽不坦白,為什麽總讓你傷心,因為你沒有我這樣的處境,你不理解,你只知道愛,你什麽都不知道,因為你有條件不知道,我沒有……你總說我高傲,其實我是自卑,除了學習成績,我什麽都比不上你,沒你高挑,沒你漂亮,沒你有氣質,沒你大度,沒你的經濟條件……我什麽也沒有……我很幸福,我有你的愛,但我不配你的愛,它那麽純潔真摯,我卻充滿着矛盾和各種欲念。我不能放開你,你是我唯一的心靈親人,又不得不放開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有多辛苦!又快樂又痛苦,又貪戀又必須抛開……那時候,我經常失眠,身體很多問題,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有憂郁症了,我愛你愛到病了……”
“小玲……”我抱住哭得全身發抖的她,“我都理解的,我都知道的,我全知道!只是我無法放下你,那時候,你是我的生命。”沒有了你就沒有了生命,我只考慮了這一點,我只知道自己要有你的生活。
“我以為有個家,有個丈夫就會淡忘很多東西,就可以安穩地過一輩子,可是我怎麽都忘不了你……為什麽我忘不了你呀!”她抱着我的雙手不停地捶打着我的後背,哭得不可抑制。
我沒再說話,不知道說什麽。
“小玲,你的選擇是對的,他能給你的我都給不了。你現在擁有的很多了,從過去出來好嗎?”等她安靜下來的時候我說。
“你來這裏就是要跟我說這些的嗎?”她的聲音發顫。
“我想你放下過去,擁抱你現在的生活。”
她不說話,緊抱着我身體在發抖。
“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們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女孩,我們長大了成熟了,有了新的世界……”
“我不要,不要長大,不要,不要……”小玲如孩子夢呓般說着,聲音漸漸變小。我吓了一跳,連忙把她發抖發軟的身體抱起來靠到沙發上,我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臉,她的牙齒在打着咯,唇色蒼白。我一使勁把她抱起來,跑進她的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後趕忙去衣櫃找被子,找厚被子,蓋上一床再蓋一床,然後鑽進被窩,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她還在發抖,還在牙齒打顫,我不停揉拍她的身體,叫着她的名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不打顫了,終于暖起來了。這回輪到我打顫發冷了,我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幾乎停止了跳動的心髒猛地狂跳不已。
我不敢再說話,就靜靜抱着她,小玲也沒再說話,就窩在我懷裏,像某一些曾經的溫馨的上午,那些我們慵懶在被窩裏的日子。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一些熟悉的片段,恍恍惚惚地嗅着一些熟悉的氣息。一只柔軟的手臂攀住我的脖子,一股溫熱的氣流沖到我臉上,小玲的雙眼凝望着我,憂郁,含情,渴望,她的豐滿綿軟的胸貼在我身上……我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把它從我的脖子上拉下來,把她的頭輕壓到我的颌下:“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個上午,陽光很好,我們很冷,我們抱在一起過了很長時間,休息了很長時間。是真正的休息,了無思緒的,沒有了過去沒有了現在,是心理極度疲累後的空茫與虛無,那是無需承受的生命之輕。如果整個生命都這麽輕着,人生就真的沒煩惱了。讓我從那種虛空裏清醒地回到現實的,是滿身的大汗,是七月天裏的兩床棉被。
小玲也出了一身大汗,她的臉色恢複得比我的還好。我放開她翻下床,着手整理那兩床大棉被。小玲也跳下床來跟我一起整理。剛才的那段刺激和相擁,讓我很尴尬,我不由非常刻意地跟她保持身體的距離。弄好被子後,我們一起去了客廳,我繞開了她坐到茶幾的另一側。
“對不起,剛才我失态了。”小玲的目光在茶壺和茶杯間閃爍,臉上難掩自尊受傷的愠怒。
我一時無語,只盯着手中冒着縷縷熱氣的香茶。
“我剛才說的話只是一時沖動,我是個很現實的人,你說過的。”她依然不看我,她并沒看任何地方。
“嗯。沒關系。”我啜飲手中的香茶,在考慮應該怎麽說話。
看着她瞬息萬變的表情和眼神,沉默了片刻我還是說:“小玲,還是去看看醫生吧。”
“看什麽醫生?”她的臉色變了一下。
“六年前我的抑郁症爆發了,很嚴重,我連續六天沒睡過覺,當時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後來就天天想自殺。別人介紹我去看醫生,我很懷疑,醫生怎麽可能看得好我的心病呢?沒想到竟然真的看好了,一年前我已經完全停了藥。”
“你得憂郁症?還吃了五年藥?哈哈哈。作家,不要編故事啦。哈哈哈。”小玲縱聲大笑。
“憂郁症是可以治的,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
“我不需要那些藥,我最看不起那些依賴藥物生存的人,連戰勝心理壓力的意志都沒有,她還有什麽資格活着!”
“有足夠堅強的意志當然最好了,但在必須的時候,我們也不能排斥藥物啊。”
“那麽,你是覺得我‘必須’啰?我再不吃就要瘋了?哈哈哈,你覺得我已經病入膏肓了?哈哈哈。”
“小玲,你承認自己活得很辛苦吧?你經常失眠,頭痛,流淚,疲憊不堪,是吧?”
“對!我是活得很辛苦!我每天都哭,常常三更半夜都睡不着覺,我頭痛欲裂,我寫過好幾次遺書,還寫過幾十封遺信。為了打發漫漫長夜,我開了幾個博客,拼命寫論文寫學術報告編寫教學材料,寫散文寫詩寫日記随感,我的博客總是高朋滿座,我是領導眼裏積極進取的先進人物,是同事眼裏精力充沛的無法企及的競争對手,是學生眼裏光芒四射魅力無窮的良師,是老同學老朋友眼裏的優秀分子,是他們的自豪和驕傲!沒有人知道我有多辛苦,沒有人知道我活得多痛苦。你一直最讨厭虛僞,我就是這麽虛僞的!絕不低頭,這是我的人生宗旨!我去看過醫生,醫生也給我開過藥,可是我一出醫院門口就把那些藥扔進了垃圾桶。我不需要它們,更不允許它們來損害我的腦子。就算死,我也不依賴它們!”小玲一口氣說了一大段,還說得異常激動和尖銳。
“小玲,人不能活得那麽痛苦。那些藥肯定有副作用,可輕松愉快的心情更重要啊,別人怎麽看沒關系,自己要活得快樂!”
“謝謝關心!我不需要,我永遠不需要!”她的激烈猶如當年面對鍘刀的劉胡蘭,“你來這裏就為了勸說我這個的嗎?”她的目光冰冷冰冷的。
“我希望你輕松快樂。輕松快樂比一切都重要,這是我的人生宗旨。”
“恐怕你的願望要落空啰。”她譏笑地看着我。
“你先生知道你的情況嗎?”
“你不會是想着告密吧?”她尖刻地盯了我一眼,“他不知道,除了你文青誰也不知道。我提醒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小玲……”
“別說了。”她打斷了我的話,“我是在十八層地獄受煎熬,但在別人的眼裏,我生活在天堂,這就夠了。我一個人扛着所有的痛苦,我先生和孩子還有親人朋友就不會受到影響。”她的目光停留在門外花園的草木上。
她說得很偉大,我卻質疑這“偉大”。但是無話可說。
“你什麽時候走?”她突然迅速看了我一眼。
“還沒定。”其實我的心已經很亂,這個問題比我想象的還要難解決。跟小玲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很壓抑,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幫助她毫無信心,但又做不到徹底放下。“她有病,而且病得很重!”我只有不斷這樣提醒自己,才能保持冷靜與平和。
“你住在哪裏呢?要不要我明天帶你參觀這座城市啊?”她突然又變成了個熱情待客的主人。
“嗯,好啊。我想回旅館休息一下,明天見?”我需要一些新鮮的空氣。
“好啊,我也還有很多事要忙,也沒那麽多時間陪你。”她的熱情又變成了堅硬和冰冷,語氣裏含着惱怒。
小玲的家在我的背後,越來越遠,她的花園和花園裏的女主人卻一直矗立在我面前。那是地獄外的天堂,天堂裏的地獄,天堂與地獄竟然能夠這樣和諧相處,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
三 、無法守舍之神
“文青,我想你。”午夜一點小玲的電話把我鬧醒了。
“小玲,好好睡覺,啊?乖一些,明天你還要帶我參觀呢。”我是要徹底把她當成一個病人了。
“我睡不着,我想你睡不着。”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家人都在嗎?”我想問的是:你先生不在嗎?
“你給我開門好不好?我在你門外呢。”
我吓壞了,手上的電話差點就掉了下去。她說夢話嗎?
“文青,你開門好不好?”一個哭泣的聲音。
我把房間的燈全打開了,然後就去開門。
小玲站在門外。粉色的衣裙,梳得很整齊的烏黑的頭發披在肩上,眼神**。一個美麗浪漫的夢游者。這個夢游者見到我馬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她的臉上還淌着眼淚了。
我把她牽了進來。剛關上門她就靠在我懷裏,像個溫順的孩子。
“小玲,家裏人都睡了嗎?”我摟着她。
“嗯,都睡了。”
“他們……知道你出門嗎?”
“知道,我告訴他我約了朋友,我約了朋友文青。”她喃喃低語。
“嗯,好,很晚了,我們去休息好不好?”
“好,我要和你睡在一起。”她輕輕抱着我的腰,她看到了我房裏有兩張床。
“嗯,我們睡在一起。”我發現我手上涼了一下,是我落下的淚。我趕忙把它擦掉,深深吸了口氣,把她牽到床邊:“來,躺下來睡覺,啊?”
“我還沒換睡衣呢,怎麽睡呢?”她閃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好,我給你拿睡衣。”我馬上去找來我的一件T恤,“來,換上吧。”我把睡衣放到她手上。
“我要你幫我換,你幫我脫衣服,一直都是這樣的呀。”她露着羞澀的笑容。
我輕輕地給她換着衣服,眼淚卻一滴一滴往下掉。
“嗯,很漂亮。好了,上來睡覺吧。”我彎下腰偷偷把眼淚擦掉,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突然一把把我拉倒在她身上,使勁抱着我的頭,聲淚俱下:“你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讓我再看見你?為什麽讓我這麽痛苦?為什麽讓我這麽痛苦啊!”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摟緊我拼命親吻,一邊不住說:“我想你,文青,我想你!文青,我愛你,我愛你……”
我是徹底昏了,當她冰涼的手伸到我胸前的時候我才醒悟過來,我努力想把她推開,可是她抱得那麽緊,我怎麽也掙脫不了。她瘋狂親吻我,壓迫我,很快地就把我的上衣拉掉了,她的動作粗魯得近乎野蠻和殘忍,好像要把十幾年的壓抑、痛苦和委屈全部發洩到我身上似的。而她的“侵犯”竟然讓我有了強烈的沖動,我為自己的沖動羞愧不已,可我抽不開身,我無法沒有感覺。她就緊緊纏在我身上,雙腿緊緊夾住我的大腿,全身痙攣不止地不停釋放,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波動而顫抖,不停顫抖……等她瘋狂地宣洩完畢,我快垮掉了,仿佛被支解了一般。
“文青,我愛你,我很快樂,我愛你,文青,我愛你……”小玲疲憊地喘息着,溫柔的耳語合着親吻和眼淚落到我的唇上,臉上,脖子上,而我們**的身體依然膠合在一起。
随着我們急促呼吸的逐漸平息,我的腦子全空了,眼淚瞬間洶湧而下。安安,安安,我是你的,我只想要你的,安安,對不起,安安……
身邊均勻安靜的鼾聲輕輕響起,我,有了知覺。回頭看着身邊這個嘴角帶着微笑的酣睡的女人,我的初戀**,我對自身充滿着怨恨,強烈的不潔感令我迅速爬起來,沖進洗澡間。我打開淋浴噴頭,從頭到腳,拼命洗,使勁洗,就如洗刷恥辱一般狠狠搓洗自己的身體。淚水跟噴頭的溫水混在一起,怎麽流也流不完。安安,你在哪裏,為什麽還沒等到你,為什麽我這麽不知羞恥,為什麽我會對另一個女人有感覺,我真想抱着你,把頭埋進你年輕的**,放聲大哭。
從洗澡間出來,我爬上了另一張床。這一天的刺激太多,太疲累,我還濕着頭發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很晚了,一醒過來我就驚跳起來,我變得有點神經質了。
小玲背對着我坐在窗前往外看,穿着那套溫馨的粉紅色衣裙。聽到有動靜她馬上轉過身來。
“我怎麽會在這裏呢?”她疑惑又戒備地看着我。
“你昨晚來找我了。”我清晰地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