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墜入大海的星辰(一、那年你十六歲) (3)
會快樂地笑了,只是因為長期的情緒抑郁,腸胃很差,腰椎、背部常常疼痛不已。為了我的康複,媽媽每個早晨都帶我去青城山鍛煉,傍晚陪我去江邊散步。我天天爬着家鄉的山,我曾經爬過無數次的山,天天看着家鄉的水,我曾看過十幾年的水,天天牽着媽媽的手,已經十多年沒牽過的變得非常粗糙蒼老的手,走在這座慢慢再次熟悉的縣城裏。日複一日。我感嘆,媽媽,是一個多麽堅強溫暖的字眼。多年以後姐姐才告訴我,那時候的媽媽多麽害怕多麽恐懼,害怕一不留意我就自殺了,她看着我笑,背着我哭……
有一天,我發現我不再見花落淚,對月傷心了,我又有了欣賞美景的興趣,而且是愉快地欣賞。我發現我又可以在車上打瞌睡,又能一個人出遠門了。我驚奇地發現,我找回了她,找回了文青,我,終于變回了文青。
又有一天,我不害怕文字了,不怕煽情的廣告詞,不怕聲情并茂的歌詞,不怕愛情詩,不怕文學作品,我,又能對文字有熱情了,是心裏風浪不大地有熱情。
三年過去後,我重新拿起了筆。
四年以後,我的藥停了,我可以完全不吃藥了。我到市文聯“上班”了,還到哥哥的啓慧堂“上課”了。我認為,這是奇跡……
大哥和姐姐妹妹他們回來過兩次,我和爸爸早沒有了隔閡,我重新聯系我的同學好友,我去探訪我的老師,我的母校。我天天在心裏告訴自己:文青,她回來了。她活着,像以前那樣有信心、堅強地活着。
從N城回來以後,爸爸給我換了一部手機。病情穩定下來後,我打過辛德康的電話,就想知道安安是否好。他的手機變成了“空號”,他們家裏的電話也變成了“空號”……我把安安留在了心裏,那十一年是個秘而不宣的永遠安睡的夢。
沒想到小玲回來了,沒想到縣城開了一家純售菊花的花店,沒想到,我再次失去了平靜,再次無法安寧。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N城的這個海島,為什麽嫂子一說出門旅游我就想起這個海島。這是我離開安安以後來的地方,也是觸發我生命裏的痛苦與絕望痙攣、爆裂的地方,我為什麽要來,為什麽在痛苦的時候就來這個有着最痛苦記憶的地方……
七 、 活着,要快樂
“文青,我建議你到S城去一次。”跟嫂子講完青葉和小英故事的第二天上午,嫂子說。
“為什麽?”
“根本問題一定要解決,不解決問題就永遠留在那裏。你應該再見安安一次。現在她長大了,完全可以判斷自己的感情了。如果她還像過去一樣愛你,你們就應該争取在一起。如果她已經放下過去,有了男朋友或者別的女朋友,你就可以把過去放下,開始新的生活。”
我沒說話。這種想法我不是沒有過,但我不敢采取行動。
我害怕,非常害怕。
我已經沒有資格跟安安在一起。我确實老了,尤其是我有随時都可能複發的憂郁症。安安那麽年輕,我不能這麽自私。如果安安還喜歡我,我絕對沒有力量再離開,所以不能見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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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害怕,甚至恐懼的是,見到安安身邊有一個陪伴她的青春愛人。我無法接受安安愛別人,雖然我就這樣祝福她。即使她愛了,至少不要讓我看到。我沒那麽偉大,沒那麽無私,我有很重的私心……在堅強的表象下,我的內心是那麽脆弱,已到了不堪一擊的程度。我寧願被折磨,也不願面對現實……
“如果她也像你一樣痛苦,卻無法找到你,你想過她的感受嗎?你願意她這樣嗎?”見我一直沉默嫂子又說。
怎麽可能沒想過呢。
“文青,勇敢一點,你一直都是很勇敢的呀!”嫂子拍了拍我的肩。
我曾經很勇敢,現在我已經勇敢不起來了。
“文青,積極一點面對現實吧,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啊。四十歲還是個很年輕的年齡,還可以幸福生活幾十年!”
“虹姐,你知道嗎?我已經害怕了愛情,我不想再擁有愛情,連聽到愛情這兩個字都害怕。”我又不争氣地落下兩行淚,“你認為我的這種愛情會有結果嗎?”
“文青,不要這樣,只要是合适的就能長久。”嫂子握住我的手,“給自己多一個機會,嘗試走出去好不好?”
“我就想安安靜靜終老,我已經經受不起感情的風浪……”我緊緊咬着嘴唇。
“我知道你的心并不安靜,我不願意看到你總是這麽壓抑,這麽沉重地委屈自己。文青,我們都不願意看到你這樣啊。”嫂子的聲音哽住了。
“虹姐……”我握緊她的手。我們不再說話,就靜靜看着海潮,漲起又落下,落下又漲起。曾經是追風少年,為夢想背水而戰,曾經是堅韌的大地之子,棄輕生之念遠走天涯,曾經是執着在鋼絲繩上的舞者,就算葬身火海也要走向另一端的愛人……今天,我還剩什麽呢?那個追風的少年呢?那個堅韌的大地之子呢?那個執着的舞者呢?都随海浪消逝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青春和**已如東去之水,滾湧到了天之涯地之角,剩下的是兀立的石頭與幹枯的河床。
“你知道我們出門前的那個晚上,我約見的朋友是誰嗎?”午飯回房後嫂子說。
“誰呢?”
“禪醫生。”
“?”
“我跟他說了我們要旅游的事,說你要來N城,我想征求他的意見。”嫂子說,“他說沒關系,說你的問題是在這裏爆發的,或許還能在這裏徹底結束。我說很擔心你承受不了,他讓我放心,還說了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話。”
“什麽話?”
“他說,抑郁症患者的心靈是最痛苦的,同時又是力量最強大,最堅韌的。”
“你信嗎?”我苦笑。
“當然信。我還在你身上看到了。”嫂子微笑着,“我問禪醫生拿了很多藥,抗抑郁的,穩定情緒的,鎮靜的,安眠的。備了這些藥我才敢跟你出門呀!”嫂子不禁笑起來。
“噢,這樣啊?你真體貼。”我也忍不住笑起來,我果然是國寶大熊貓級的。
“現在我很高興自己是多此一舉了。你完全不需要。”嫂子是真的很輕松,“講完青葉她們的故事以後,你還是那麽淡定,在這個島上呆了三天了,你的狀态一直很好。我對你很有信心!真的。”嫂子誠懇地看着我。
這倒是真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安靜,跟六年前比起來完全不一樣,不知是因為确實堅韌了還是年紀大了更成熟了。
“虹姐,謝謝你!為我想得這麽周到!”
“別這麽說,我們是親人啊,什麽時候都是最親的。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走出去,你一定行的!”嫂子再次提到了那個問題。
“我真的害怕……也不知道怎麽走。”
“就算痛也是一時的,一時的痛可以解決後半輩子的苦,值得呀!”嫂子一直注視着我,好像要等我表态似的,“至于怎麽走,就像我說的那樣,去找安安,先解決這個問題。至于将來是否找個伴侶,到時候再說。況且……”
“什麽呢?”嫂子很少說話不利索的。
“我總覺得安安會一直等你,一直苦等你。”嫂子語氣幽幽的,“她是一個很令人心疼的女孩。”
她的這兩句話又讓我的心猛然痛起來,如果安安一直在苦等或者找我,她會多麽痛苦。我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在籬笆村水邊的那一幕,她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從N城機場出來的時候,她的絕望的眼神,她自殺以後無比凄涼的神态,安安……可是我怎麽找她呢?
“我找不到她了。我們的電話全改了。”我說。
“到S城,去她家。”
“不可以。如果安安并不像你說的那樣,我就不該出現。”
“嗯,也是。所有跟她有關系的人的電話你都沒有了嗎?”
“沒有了。我和她熟悉的環境是籬笆村,那裏的電話也換了,當時村子裏就幾家裝了電話,別的都不記得了。”
“安安媽媽的呢?”
“我不記得她的號碼。”是啊,蘇偉英當然很清楚安安的情況了,但她的外國號碼太長了,我一直就沒記。
嫂子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好像彼此都意識到牽起這個話題只能徒增惆悵。那個傍晚我們到海邊散步的時候,再次躺到了細軟的沙灘上聽海潮,我們決定第二天到漁村買點土特産,後天就回去。在回去之前再細細感受海的博大,浪的吟哦。
第二天清早,我們就往漁村走去,遠遠地被一個景象吸引了。在漁村最遠的一段海灘上,有幾個人在燒東西,那東西五顏六色的,在一個大火盆上蹿了蹿就消失了。我們不由得走了過去。
原來是幾個漁民在燒紙錢,那紙錢很特別,不僅有“錢”,還有衣服裙子鞋子襪子,有房子,有船有車,還有兩個漂亮的燈籠,兩把漂亮的花傘,兩個豔麗的花冠,兩個海鳥形狀的風筝……它們組成的,俨然是一個溫馨美好的世界,一個可以稱之為天堂的地方。我不由仔細打量那四個祭奠者:一對中年夫婦,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好像有點面熟,但想不起來是誰。
“文青姐——”一個少年發現了我。
我一驚,猶疑着靠近他們。是青葉的弟弟……
我明白了,他們在給青葉和英子燒紙錢,這天是她們的忌日吧?七月初……
聽到兒子叫我,那對夫婦都停了下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就走到他們身邊打了聲招呼,默默看着火盆裏蹿躍的火苗,仿佛看着青葉和小英姣好的青春笑臉。我拿起旁邊的樹枝,征詢地望了那一對夫婦一眼,他們的表情很友善。我就輕輕撥動火盆裏那些交疊在一起的花紙。六年了,青葉和英子,在另一個世界還好嗎?
燒完了紙錢,大家就默坐在一旁。青葉的父母我只見過一次,就是青葉和英子被打撈起來放在沙灘上的時候,青葉父親青黑着臉呆立在一旁,青葉的母親和英子的母親在呼天搶地地哭號。我那時候恨透了這三個悲苦的人,他們只給我留下了猙獰的面孔,全然沒有今日的安詳。青葉的兩個弟弟我見過幾次,因為青葉熱情地邀請我到她們家做客,弟弟都很愛姐姐,當然尊重姐姐的朋友……
“如果她們還在,我們一定會讓她們像你們一樣。”青葉爸爸看着我和我嫂子,眼裏是沉澱的悲傷和悒郁。
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什麽意思。
“只要孩子感到快樂就好了,我們明白得太晚了。”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是從胸腔深處哼出來的氣。
“事情都過去了,別太悲傷。”我沒別的話說了。
“那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懂事,孝順,勤勞。”青葉爸爸抿了抿嘴,他哽住了。
青葉媽媽一直沒說話,就望着海出神,這時候說:“要讓孝順的女兒安心,我們不能難過。”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跟六年前那個悲號的女人判若兩人。
“媽媽說得對,我們要快樂,姐姐才會安心。”青葉的大弟弟接口。
“你老婆吧?你們很幸福。”青葉爸爸突然又轉向我。
“……”我心驚了一下,簡直不知道他說什麽,臉上就一陣涼一陣熱的。
“不要擔心。我知道你的事。”他不再看我,“我打罵青葉的時候,她說她們不是見不得人的人,說你是從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你也喜歡女人。”
“哦……”我明白了,但我身邊的是我嫂子,不是我的愛人,我并沒有愛人……
“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父母,我慚愧啊——”他站起來對天長嘆一聲,獨自轉身走了,那麽蒼老的伛偻的背,至少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十歲……
“謝謝你,青葉有過一個理解她的朋友……”青葉媽媽說,眼裏充滿着淚。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像我媽媽的一樣粗糙,黑黑的臉上布滿皺紋和黑斑,她過早地衰老了。
“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很好,你是個堅強的媽媽。”我說。
“只能這樣了,總不能老哭啊,這樣對不起女兒。小英媽傻啊,跟着女兒跳到海裏了,小英要知道多傷心啊。青葉一直就愛笑,小時候看到我們不笑她就難過、害怕。”她的淚眼看着我笑了笑,是世界上最心酸最動人的笑,“活着,要快樂……”
這個女人的話令我震撼,他們夫婦的話令我震撼,人在經歷了以後往往會達到另一個境界,哪怕是普通得如他們的漁民。
下午,青葉的大弟弟到旅館來找我。
“文青姐,這是你的書吧?”他手裏拿着一本普希金詩集。
是我的書,我離開S城的時候帶在身邊的唯一的一本書,裏面有安安最喜歡的《致大海》,她最喜歡聽我朗誦的《致大海》,她說一定要和我到海邊去,讓我對着大海朗誦給她聽……我就把它揣在背包裏,雖然不一定看而只作為一個親密的存在。離開海島的時候我把它遺落了。
“是我的書,我以為早丢了呢。”我接過書,很感激地對他笑。
“那時候聽說你生病走了,有些東西忘了帶走,我想可能你還會回來,就幫你放着。”他被陽光曬得黑紅的臉露着腼腆的笑。
“謝謝你!你真是個有心的孩子!”
“嗯,姐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開心生活!”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濕了。
“嗯,你也是。”他笑笑就轉身走了。
我在門邊靠了好久,一直到他的身影遠到看不見,腦子裏回蕩着今天令我震撼的那句話:活着,要快樂……
八 、沒有你的日子
那個傍晚我想了很多,青葉一家的言行深深觸動了我,我思考嫂子說過的話,也許我真的要改變自己了。晚上我靠在床上随便翻閱那本發黃的普希金詩集,眼睛就定在了突然翻到的某一頁上:
文青必須記得的數字:
1——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唯一
2——你和我兩個人組成一個完美的世界
3——三個最美的字:我愛你,你愛我
4——愛永遠不死
5——無論天涯海角,我們的心都在一起
6——天天說的六個字:我愛你,我想你
7——期待長大
8——把你留下
9——天長地久
10——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下面還有一串電話,籬笆村的,S城家裏的,辛德康的手機號,還有,蘇偉英的外國電話!
我竟然不知道這是安安什麽時候寫下的,是不是在我最後一次給她朗誦《致大海》的時候……
我盯着蘇偉英的電話,心突突狂跳,以致手心都出汗了。我撥通了那個電話。
“Hello!”蘇偉英的聲音!
“偉英姐,我是文青。”我調節着自己的語調。
“文青!真的是文青?”她極其誇張地驚奇。
“是,我是文青。對不起,打攪了……”
“文青!我一直想找你!”她的聲音很急切。
“哦——”我全身發涼,她的話給了我這樣的理解:我一直想找你算賬!
“偉英姐,對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安安好不好……”我的聲音明顯變小了,像一個犯了錯誤沒臉見人的小孩,同時心緊張得快停止跳動了。
“哦,安安還沒找到你嗎?”她的聲音充滿擔憂。
“安安……找我?”我腦子停頓了片刻。
“哦,是這樣,安安說大學畢業就去找你。六月份剛畢業她給她爸爸留了一封信就走了,怕我們找她她把手機都換了……這個孩子,她跑到哪裏去了呢?”
安安找我,安安找我……我哭了,緊咬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文青,怎麽了?”
“偉英姐,對不起……”我的眼淚還在嘩嘩地下。
“文青,你……結婚了嗎?”她急切又猶疑地問。
“沒有。”她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呢?
“有……女朋友嗎?”
“沒有……”
“你,還愛安安嗎?”
“愛,一直愛她,只愛她。”我忍不住了,也不顧是否失态了。
“哦。我已經買好了回國的機票,我們約個時間見個面好嗎?”她的語氣出奇地平和,似乎還有點愉悅,好像憋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似的。
“好。”
“哦,不要往壞處想,我希望你和安安……都幸福。”還是平靜、柔和的聲音。
一個多麽偉大的母親,多麽善良的朋友。我還有什麽理由悲傷,有什麽理由退縮……
嫂子一個人先回了家,我到了江南,蘇偉英跟我約好的地方。
到了江南的第二天就見了蘇偉英。
雖然已經五十幾歲,她還是顯得很年輕,只是略有富态。不知道是外國的空氣好還是環境養人,我發現從美洲、澳洲、歐洲回來的人,仿佛是換了膚色似的,白裏透紅又健康明朗,毫無暗淡灰黃的顏色。
“偉英姐——你好!”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剛進酒店門口的她。
“哦,你好!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她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都交往了十幾年了,寒暄客氣的話我們沒說幾句,我們也不是喜歡客氣的人。
坐下來後,蘇偉英注視了我好久,在她的目光下我渾身不自在起來,很快就心跳加速,整張臉都在發燙,我避開了她的眼神,惶惑失措,不知要說什麽。
“文青,你變化不大。”她終于收回了目光,“但看出你很不快樂,你憂郁憔悴多了。”
“嗯,對。”我笑了笑。
“早幾年安安也很憂郁。唉,你們怎麽……那麽傻呢?”
看到我低頭不語她又說:“我這一輩子經歷的事情也不少,我理解你,也理解安安。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只有祝福了,為安安和你祝福!”她的眼裏閃着亮光。
“偉英姐……”我沒說下去,我說不下去了。
“不要這樣了,看到你難過我也不好受。人生不能那麽苦,我盼望看到你們笑,看到你們幸福。我欠安安的太多,只希望她能快樂。”她也禁不住落淚了,“我知道安安為什麽那麽喜歡你,你太善良,太善解人意。有你,安安也是幸福的……”
“偉英姐,謝謝你!”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滿臉是感激的淚。
我們都安靜下來以後,蘇偉英跟我講了這六年來安安的情況。
我走了以後,安安整整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無論辛德康怎麽勸怎麽哄怎麽罵,她都一聲不吭,還常常無端落淚,對方淑娟和弟弟也是一樣。後來老師也打電話給辛德康,說安安好像變了一個人,天天就是沉默和發呆,建議帶她去看醫生。辛德康終于害怕了,才把情況告訴了蘇偉英。蘇偉英聽後心急如焚,馬上就回來了。
見到媽媽,安安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她的跟初中畢業時截然不同的樣子讓蘇偉英心痛和恐懼,那個陽光明朗的孩子完全消失了,眼前的這個瘦弱蒼白的女孩簡直就是一個夢游人。這個痛苦的媽媽抱着她的失神的孩子痛哭失聲。
蘇偉英決定留在國內,安安不好她就不走。她租了一套房子住下,并說服辛德康把安安接過去住,還幫安安請了一個月的假。相對于辛德康的專制和傳統,安安更喜歡蘇偉英的寬容和開明。蘇偉英沒教訓她,也沒追問她的心思,只是每天帶她到城裏各處“旅游”,盡量興致勃勃地跟她談論各種景象和話題。帶她一起去逛市場,回去後就要求她一起弄飯做菜。這麽過了兩個星期,安安終于開口喊了她一聲“媽——”,抱着她大哭了一場。這個心驚膽戰了半個月的媽媽興奮得心都在發抖,女兒終于“活”過來了……
蘇偉英不敢大意,還是不敢打聽女兒的心事,只管陪她,疼她,體諒她。她的耐心和關愛讓安安主動一點點跟她打開了內心的世界。這個彷徨無助的女孩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朋友”。在聽安安訴說的時候,蘇偉英依然小心翼翼,不敢随便碰觸她的傷口,安安是她唯一的女兒,至親至愛的孩子,她“放任”了十幾年的可憐的孩子,她一定要讓女兒找回信心和快樂,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安安并不是個任性和無理取鬧的孩子,面對這樣的媽媽,她越來越坦率,心裏的包袱也就越來越輕。蘇偉英在國內逗留了整整一年,在這一年裏,她痛心地發現,自己錯過了多少美好的東西,失去了多少珍貴的體驗。她細致地知道了安安的整個童年和少年,知道了她的女兒跟那個“文學**”家庭教師之間的一切,知道了她的這個年僅十六七歲的女兒的頭腦裏有一個怎樣豐富遼闊的世界,有一顆多麽高貴美好的心靈。這讓她每次想起就淚盈滿眶。
一年以後安安的情緒穩定了,她重新拾回了自信,找回了學習進取的信念,她長大了,甚至可以說成熟了,不再輕易被周圍的人和事左右,不被環境影響,她堅定了自己的夢想,執着着她的追求。她跟她朋友式的媽媽交了底:好好學習,積極進取,健康長大,大學畢業後把文青找回來。
這樣稚嫩的“理想”又讓蘇偉英的心懸起來,雖然對于同性戀的态度,她沒有辛德康那麽極端,甚至可以接受,但如果文青已經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安安會不會再次崩潰?這樣的“理想”太危險了!但是又不敢馬上打擊女兒好不容易恢複的信心。于是每年的寒暑假她都會回國,跟安安一起到處旅游,開闊視野,堅強意志,并試圖把她的擔憂和希望表達出來。安安明白她的媽媽,這個變得沉着了的女孩說:文青說過會等我長大,我相信她勝過一切,她那封信肯定不是發自內心的。如果那時候她确實有了自己的家,我祝福她,從小到大,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見到她快樂,她快樂,我也就快樂了。
蘇偉英曾經對安安說:如果媽媽一直在身邊陪着你長大,你就不會愛女孩子了。是媽媽對不起你。
安安說:媽媽不要自責,這不關你的事。如果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文青,而我沒有遇上,我會遺憾難過一輩子。
聽到這樣的話,蘇偉英心疼不已,也知道了安安的堅決,或許長大以後她會變也說不定……她放下了心頭的憂慮,只盡量鼓勵、幫助女兒,真正享受當母親的快樂。
安安也不再跟辛德康沖突,她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她學會了沉默、忍耐。高中畢業後安安考上了一所國家重點美術學院,進入工藝美術設計專業,四年來,一直是學院裏的高材生……
“文青,其實我還是要謝謝你,你對安安的付出太多了,安安的好成績好品質都是你影響的,有時候我覺得是我對不起你……”蘇偉英誠摯地握住已經哭得一塌糊塗的我的雙手。
“偉英姐,對不起,謝謝你……”我百感交集,有點不知所言了。
“通過安安,我重新認識了你,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子。”她滿眼淚花地看着我,笑着說。“你知道這些年裏,安安最喜歡聽的是哪首歌嗎?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我知道她的心思,其實她就愛那兩句歌詞‘沒有你的日子裏,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裏,你要保重你自己’,安安做到了,我希望你也做到,健康、快樂地陪她到老。”說完,她抽回自己的手,掩面而泣。
我知道一個母親說出這樣的話的複雜心情,我說:“偉英姐,我一定會!你放心!”
“我相信的,我相信。”她拿開手,紅紅的雙眼微笑地看着我。
九、母校尋蹤
畢竟是年長一點的女性,蘇偉英告訴我不用太着急,無論怎樣安安遲早會跟媽媽聯系的。見到安安之前她不會走,安安高中畢業後她在外國跟一個土著男子結了婚,生活比較安逸,她可以自由安排時間。
我們在一起相處了兩天,留下了彼此的聯系方式以後,蘇偉英就回了家鄉——江南的一個鄉村。
蘇偉英走後我出現了短暫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要到哪裏。我不停思索,安安會到哪裏找我呢?我跟她描述過我的家鄉:桃花,紫荊花,榕樹,相思樹,鳳凰樹,龍眼,荔枝,椰子,甘蔗地,稻田……她只能知道我在南方,南方那麽大,如何去找一個普通的人?我發表過的作品也從來沒有作者簡介,更不會透露家鄉和住址。大海撈針,聰慧如安安,她會做這樣的傻事嗎?
我再把我們談論過的地方回顧了一遍,她說過最想去必須去的地方有三個:我的家鄉,我的大學,海邊。她不知道我的家鄉,海邊是個極其寬泛的概念,只能去我的大學。她知道我讀的是哪個大學——我的許多文學書籍都是讀大學時在學校書店買的,都蓋着我們學校書店的印章。
我的大學就在江南。
回到闊別近二十年的大學,就像去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不是學校變了,是我變了,在這裏生活了四年的那個人似乎跟我毫無關聯。漫步在熟悉的校道上,教學樓前,球場上,湖畔……沿着過去的足跡,尋找當年的感覺,兩個我在不斷交疊,一會兒遙遙分開,一會兒融合為一,在過去與現在、夢想與現實中來回穿行。
我走路常常是不看人的,不是傲慢,是一直就習慣留在思緒裏,留在一個看不見的“內世界”裏。在母校恍惚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清醒自己回來的目的,安安,她會在哪裏?這麽大的校園我如何找她?我跟她描述過我們的教學樓,寝室,飯堂,運動場,圖書館,藝術館,草坪和湖泊,可是我怎麽找她?如果她真要來這兒找我,肯定會住下來……我馬上往學校的招待所走去,我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翻看了整整一個月的入住登記,安安,她不在這裏。
安安不會這樣找我,這樣也是大海撈針,就像我現在在大海撈針一樣。我茫然地走在那條滿栽着法國梧桐的校道上,一邊擡頭望天。多麽美的樹啊,大氣,高貴,顏色樸素,姿态華麗。要是安安在這裏,我會天天牽着她的手在這兒散步,如果安安在這裏,我會跟她講我們學校的每一個故事,每一處景觀,每一個我曾經停留過的角落,就像安安讀初中的時候,每個周五的晚上跟我描述她的生活,每次家長會帶我參觀她的校園一樣……
“文青,文青是你嗎?”前面站着兩個人。
“藍櫻……應老師!”那兩個人,我的同學,我的老師!
“文青!——”藍櫻大叫一聲,朝我跑過來。我們笑着叫着緊緊擁抱在一起,像學生時代常有的那樣。
“應老師——”我轉回身緊緊拉着教我們外國文學史的應老師,他已經頭發花白了,但紅光滿面。
“文青啊,你這個孩子,都溜哪裏去了呀,啊?盼你回來給我敬杯茶都把頭發盼白啦。”應老師還是爽朗又孩子氣。
“應老師,等一下我敬你!”我笑了,好像真變了他“孩子”了。
“你到底去哪了呀?每次同學聚會都沒見你,沒有一個老師和同學知道你的去向,你這個家夥,簡直就像是人間蒸發了!”藍櫻責怪我,這個同寝室的留校好友的目光恨不得把我殺了。
“文青,你就該好好檢讨自己啰,你害得我們擔心死啰!這個乖巧又**的文青怎麽能說丢就丢了呢!”應老師一邊開玩笑,一邊慈愛地看着我。
“嗯,老師,我錯了。等一下我請吃飯,當是寫檢讨書。”我扮了個鬼臉。
“唉,哪能這麽饒了你呀,以後每年你都得回來,帶上幾頁紙的檢讨書,在同學會上念給大家聽,把你慷慨激昂的朗誦風格再表現表現!”應老師哈哈笑起來。
“應老師,我們到留園餐廳坐下好好聊好不好?我們下午都沒課啊。”藍櫻說。
“好,好,要好好聊一下,十幾二十年啦,孩子終于肯回家了……”應老師真的動感情了。
“應老師,等會兒乖文青給你敬十幾二十杯茶,一年一年補回來。”我走到這個和我們最親的大學老師的跟前。
“你這檢讨書就不合格啰,把我喂飽了水,飯菜都免點啦,你這小鬼頭,還想耍滑頭……”他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眼裏隐隐閃着淚光。
回到老師的身邊真好,似乎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任性、犯錯誤,而最後總能得到原諒。
我們在學校的留園餐廳找了個有窗的房間坐下來。
“應老師,真的對不起!畢業這麽久沒回來看過你們。”我認真道歉。
“還有對不起我們呢!大家都發誓等你回來就把你宰了!”藍櫻還是氣呼呼的樣子。
“今我為魚肉,汝為刀俎,要砍要剁要宰要割,你請便!”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