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墜入大海的星辰(一、那年你十六歲) (2)
帶不走了,它永遠留在了安安的世界。
可是我必須離開。我會忍不住,我會爆發,在有安安的世界我不能看不到她……
離開S城前,我把所有的書籍打包郵寄回了老家,其他所有東西都沒帶,除了随身換的幾套衣服。我的郵件裏沒有字,也不知道把書寄回去有什麽用,我根本就不會回家,只是不想扔。在S城轉了好久,我想不出要到哪裏。才發現,我已經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自閉症”患者,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完全把自己封閉了,我的世界已經只有安安和籬笆村了。不知不覺地,不知是世界遺棄了我,還是我遺棄了世界。
十一年前還有一個成為作家的夢想,還有一顆可以振作的年輕的心,現在沒有了,一切都引不起我的興趣。曾經熱愛的書籍、文字、繪畫、旅游、攝影,全都沒有了吸引力,全都沒有意義。我的眼和心全空茫了。
我就是這麽空茫地在街上的一個書攤前的一本雜志上瞥到N城的這個海島,然後就空茫地來了,也不知道來這裏幹什麽。到達以後發現自己是來聽潮的,來尋找一個有聲音的懷抱一個不會寒冷的搖籃的。雖然沒聽到快樂,至少減少了恐懼……
今天的濤聲還像六年前的一樣熟悉,但已不是六年前的海浪追逐出的聲響,六年,六年世間發生多少事了啊。只是我的記憶從不曾減退,那些被海浪伴随的日日夜夜如此清晰,如此觸目驚心地鮮明。
四 、墜入大海的星辰
第二天早上我帶嫂子去逛漁村,許多漁民已經打魚歸來,還有許多正準備出海,碧波之上大小的漁船迎着朝陽來來往往,一幅熱鬧繁忙充滿生機的景象。
“真美!”嫂子不由贊嘆。
“作為游客,我們覺得很美,作為努力的生存者,他們很苦。”我說。
“對,他們很不容易。”嫂子的目光深沉起來。四十幾歲的人,雖然仍能保持浪漫情懷,但對生存的理解應該已經很深刻。
靠海生存,風浪裏來回,只有漁民自己知道個中滋味。自從海島被開辟成旅游區,他們的生活日漸變好,但也失去了許多往日的安寧,至少這已經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他們的家。其實這也不是他們的家,只是他們某段時間的栖息地。漁民沒有家,他們随着生存條件的變化和生存環境的需求,會四海為家。有時候家在船上,一家幾口人就擠在一條船上一張床上到處飄。老人和小孩往往留在岸上的小屋裏,壯年人外出謀生,一去就一兩個月甚至一年半載。沒有老人的,就朋友之間大小孩子之間互相照應。孩子大一些要上學的,就到附近合适的村鎮,幾家人合租一套房子,讓孩子住下讀書,寒暑假再接回島上。由于每次見面的時間間隔太長,大人小孩都有一種陌生感。
我們在漁村的集市穿梭,觀看各種海産品和各種人群,我不自覺地就在尋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是找不到,是印象模糊了,還是都變化太大了,還是已經走到他鄉了,我無從知道。
“文青,你很熟悉這裏啊!”嫂子跟着我在人堆裏轉完又到漁民的住宅區轉,再到樹林裏的燒烤區帳篷區轉。
“嗯,我在這裏住了将近兩個月。”我笑了笑。我熟悉這裏的每一間房子,每一個山坡,每一片樹林,每一塊沙地,那些日子我是天天都在這裏徘徊的啊……
傍晚,我們到了另一片沙灘,更安靜的沙灘。
“虹姐,還想聽故事嗎?”我望着金光閃閃的輝煌大海。
“你還有故事啊?”嫂子轉頭向我。
“不是我的故事,是別人的故事。”我安靜地看了她一眼。
“好啊,你喜歡講我就樂意聽。”嫂子會意地笑。
我不是喜歡講,是這個故事在我心裏銘刻得太深。
在海邊我沒法再像剛到籬笆村那樣,融入新的環境,結識新的朋友,更不可能開始新的生活,來這裏根本沒有目的。但是如果每天吃飽了睡完了就看海,人也會瘋的。我要想辦法填充一些漫長無邊際的時間,往空茫的心裏塞進一些實在的東西,哪怕是毫無意識與記憶的機械動作,我要讓已經空虛了的心不至于太恐慌。
我到漁村去,跟漁民一起收魚,清理漁網,幫留在岸上的老人和小孩晾衣服,打掃衛生。長期在海裏的人許多時候很沉默,我就需要沉默。我不想說話,一句話也不想說,只要我可以做人家又讓我做的,我就去做,只有動作,沒有語言。剛開始他們用怪異的眼神看我,後來就習慣了,就對我笑笑,我也只對他們笑笑,做完了,沒事了,就走。一轉身就會把後面的世界忘掉,實際上很多時候我已不記得什麽了……
有一天傍晚,我到山上去,因為聽到了很響的鳥鳴,很悲戚很絕望的鳥鳴,我對那聲音很敏感。在半山腰裏,我發現了兩個人。兩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她們站在一棵大樹下,摟抱着,親吻。我愣住了,忘記了走路,就一動不動地看着。看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一個東西砸到我頭上,我驚然叫了一聲。是樹上掉下來的一顆果子。兩個女孩迅速分開,手足無措地看着我。
“對不起,我……”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們驚慌地看着我,臉都白了。我終于清醒了過來:“我只是剛好經過……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們,我不會說,絕對不會說。”
她們看了彼此一眼,又轉向我,還是沒說話。
“相信我。我也是喜歡女孩子的……”我發現自己哭了,在兩個孩子面前,眼淚就一股一股流下來。
她們倆朝我走了過來,牽上彼此的手走過來。她們看看我又看看對方,最後那個高個一點的說:“別哭了,我們相信你。”
那個傍晚,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山頂上看海,看着夕陽給整個海面鋪上流金,一波一波地閃,再一道一道回收它的光輝。
那兩個女孩一個叫青葉,一個叫英子。
我完全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兩個這樣的跟我同類的女孩,這樣的相遇并沒給我帶來一絲快樂和安慰,我依然混沌,甚至還多了一些莫名的難過。
青葉和英子邀請我到她們家做客。來往了幾次,我也知道了她們的故事。
青葉有奶奶,還有兩個弟弟,父母常常出海,到沿岸做些小買賣,一出去往往一兩個月才回來。英子有個哥哥,父親在一次風暴中葬身大海,母親撐不下去了,就想辦法在周圍的男人身上賺點飯錢,漁村的孤身男人不少,跑了老婆的也有好多個……媽媽想瞞着孩子,但漁船就是一整個家,英子兄妹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英子哥哥不争氣,成了個自甘堕落的小混混,後來跑到島外謀生去了。這幾年英子長大了,不能再跟媽媽一起住在船上,就寄住在同齡朋友青葉家,上學的時候兩人一起走,放假了一起回。像現在這樣親密的相處已經快一年了。
青葉的家很簡單,不過潔淨,倒不是有老人的緣故,這兩個女孩心靈手巧,又勤勞懂事,把家弄得幹淨整齊,老人很欣慰,兩個弟弟也乖巧。
對這兩個正值青春年少的明媚女孩,我心裏充滿着無法言說的複雜感覺,也不願意不敢再往深層去思考她們的成長和未來,就單純地讓她們姣好的容顏生機的身影展開在眼前,僅作為一種美好的存在。我不能再往心裏增添任何的痛楚……
大概半個月以後的一天,一個清風徐徐的清晨,我被淹沒了海浪聲的呼號驚醒。
走出門後,發現一側海灘上聚滿了人,男人女人,壯年人老年人,還有被大人緊緊拉着摟着的小孩。那群黑壓壓的人靜默着,從他們中間傳來凄厲的女人的哭聲。
我不自覺走了過去,一邊心在狂跳,這個景象很碜人。我擠進人群,鑽到人群的中央。突然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面前躺着兩個人,慘白發灰的臉,淩亂的沾滿泥沙的發,鼓脹的肚子,濕淋淋的粘在身上的衣服,發白腫脹的手腳……
青葉,小英,青葉,小英……我手腳冰涼,渾身發抖,眼前發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我猛然撥開人群,瘋狂奔跑,把長長的海岸線跑了一大半,最後躺倒在林邊的沙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又爬起來,對着海吶喊,也不知道喊什麽,就使勁喊,發瘋地喊,直喊到喉嚨發燙,聲音沙啞,最後頹然跌坐在沙地上,淚流滿面,淚流滿面,淚流滿面!
傍晚,出租房子給我的那家漁民的孩子找到我,把我領回去吃飯。我木然跟在那兩個十歲、十二歲孩子的後面,機械邁動雙腳。我吃了很多,毫無感覺地吃了很多,吃到撐不下了才停下來。漁民一家見我那個樣子,安慰了我幾句,也就沉默了,他們的心情一樣凝重。
晚飯後,我又出去了,我要出去,到很寬很寬的天地間去,這樣才不至于窒息。我茫然躺在沙灘上,曬夕陽,曬月光,曬星光。我望着橙色的天變紅變粉變藍變墨藍變黑,星星一點一點亮起來,無邊的宇宙,無邊的天,無邊的浩瀚,無邊的淼茫,無邊的寂靜,無邊的永恒。那些細小的星點是一只一只眼眸,深情,寂寞,茫遠,絕望,慢慢地,一顆一顆落入了大海,深不可測的黑色的大海,在我坐起來,站起來,的時候,頭頂上的星星全墜入了大海……
後來我知道了事情的原由,其實我也早猜到,早預感到,只是不願意有思維。
青葉和小英的親密舉動被突然回家的青葉父母發現了,在父母的逼問下,她們坦白了真相。青葉被父親暴打了一頓,關在了家裏。英子被趕回母親的船上,這個本來已經絕望的母親瘋了,揪住女兒的頭發,把自己多年的壓抑、屈辱、委屈全爆發到孩子的身上,很致命的是,這個母親不僅用拳腳對待女兒,還用因痛苦和激動而變得刻薄惡毒的語言……
一起成長的兩個女孩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力和侮辱,在黑夜偷跑了出來,一起跳進了大海。漁民的孩子許多是不會游泳的,父母擔心孩子會游泳以後就仗膽跑到海裏去,就幹脆不許他們學游泳,這樣孩子就不敢下水了,父母也就能安心外出了……
那天哭號的是青葉的母親和小英的母親,兩個痛不欲生的女人一邊哭號一邊當衆忏悔自己的罪惡與痛心……
“這個事對你的刺激很大,所以你就患了憂郁症?”我的故事結束以後,我們沉默了好久,嫂子輕聲說。
我沒吱聲,只對她笑了笑。我早就很憂郁了,在我還跟小玲好的時候,我們頂着多大的壓力啊。還有爸爸把我趕出門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大學過年的時候,我知道我有多憂郁。只是因為有小玲,我還能找到安慰和快樂。小玲走了我差點就躺倒在火車軌道上了,是安安給了我陽光和空氣。我的安安也消失了,我再沒有陽光,再沒有空氣。青葉和小英的事只是個導火線,我憂郁症的爆發是個必然,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五、世界之外
青葉和英子自殺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黑黑的簡陋的漁民的出租房裏,大睜着雙眼一直到天明。青葉和英子的面容在我眼前閃現,臉色胭然,笑容粲然。那兩具失色的屍體直挺挺地擺在我面前,橫着,豎着,旋轉着。那個晚上的海濤不再溫暖,不再是個懷抱,它是一個巨大的兇悍的巴掌,是一張陰森猙獰的喘着粗氣的面孔,是一個呼嘯的血盆大口,是鋪天蓋地的辱罵和詛咒,是踩踏得人身心俱裂的鐵蹄。我聽着它的聲音,在六月的夜裏瑟瑟發抖。
第二天,我依然到漁村去,幫漁民幹活,我很努力地讓自己沒有思想,實際上那時候也已經沒什麽思想。我一聲不吭地幹活,幹得比哪一天都多,幹的時間比哪一天都長,我不知道累,只知道不能停下來。實在沒活幹了,就到沙灘上撿垃圾,把它們收集起來扔到處理垃圾的地方。到沙地裏撿貝殼,撿了一堆又一堆,再分類,分得很細很細。然後再去撿,把埋在沙裏的也摳出來,拿到水裏清洗幹淨,排在石頭上曬幹,再歸成一堆,再分類……
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就不停地吃,一直吃到撐。我不敢再坐在山上看日出,不敢再躺在沙灘上看夕陽,不敢看那些藍藍的海水,潔白的雲朵,不敢看明淨的天,飛翔的鳥,不敢看蒼翠的姿态優美的樹,不敢看夜晚的星星,它們都太美了,太能觸動我的心了,一看到它們我就會忍不住流淚,不停流淚。
第二個晚上,我也是睜着眼睛到天亮的,那些海浪碰撞的聲音,那些海鳥的叫聲,林木在海風中的蕭蕭聲,那些海潮漲起又退下時在沙灘上刷起的嘩嘩聲,自遠而近,自近而遠,聲聲入耳,聲聲入心。我睜着無眠的雙眼,聽着,度過漫長黑夜的每一分鐘。腦海裏依然是青葉和英子胭然的臉色,粲然的笑容,依然是橫陳的發白發脹的屍體,我驚恐,驚恐得眼睛不敢閉上,一閉上,那些臉容,那些屍體就亂箭般飛到我面前……
第三天,還是一樣,我開始害怕見到床,害怕見到像床一樣平坦的地方,它們一出現,我馬上就驚懼地想到每分每秒都清醒着的失眠。
第四天,第五天,也一樣……
第六天,我開始一陣陣發冷,雙手發抖,整個人輕飄飄的,像個游魂。我拼命克制着發抖的手腳和嘴唇,到漁村去,到海灘上去。可是,我真的幹不下去了,我失去了幹活的願望,失去了舉手投足的興趣,我動都不想動了。我就呆坐在房裏或者石頭上或者沙灘上,一動不動。我知道,我撐不下去了,我控制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想到死我竟然這麽安靜,我的腦子竟然變得這麽清晰。我發現我已經不會害怕,不會恐懼了,也不再渴望有個家,不再渴望有個懷抱,不再渴望任何溫暖,人世的溫暖。因為我已經是世界之外的人。
對,世界之外的人,現在我才明确地知道,世界沒有遺棄過我,我也沒遺棄過世界,我一直都在世界之外,一直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也沒有同伴,我未能感受親情和友情的溫暖,我只會眼睜睜地羨慕別人的歡樂。
長大後,我知道我愛着一個同性,從十四歲開始,我就生活在主流愛情以外的另一個看不見未來的世界。
被逐出家門以後,我知道萬家燈火裏,沒有一個會是我的家。
小玲離開以後,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以外的“那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
失去安安以後,我知道,無論這個世界之外的那個世界多麽美好,它必須被消滅。
早幾天,青葉和英子的悲劇就是一種徹底的被消滅。
現在我知道,作為世界之外的人,我,應該,只能,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我的,我是局外人,外星人,一個誤入塵世的幽魂。
我又開始在沙灘上漫步,看白白的沙,看藍藍的天和海,看流動得很快的雲,曬着暖暖的夕陽。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說:
再見了,明淨溫軟的沙灘,感謝你曾經給我的溫暖的擁抱。
再見了,蔚藍的天空,謝謝你曾經給我那麽多的夢想與豪情壯志。
再見了,大海,我曾因你擁有無限的**,我吟詠朗誦過多少描繪贊美你的詩,那些**澎湃的思想和情感給我的心靈帶來多少歡悅。
再見了,流雲,我的親密的信使,我曾托你捎帶過多少心事給我愛的人,在那些失落的日子裏,我的心乘着你飛躍多少關山,賞過多少美景。
再見了,夕陽,你伴我度過童年,你常常陪我站在村口,張望媽媽的身影,陪我度過許多孤寂與盼望的日子。你伴我度過少年,我常常在窗前唱歌,唱我和我愛的女孩都喜歡的歌,而我一直相信你把我的歌聲溫暖燦爛地照進了她的心裏。你陪伴我度過成年後的每一個黃昏,讓我相信日暮時分我盼望的人會出現,愛我的人一定會在身邊,你給了我和安安十一年這樣的守候,謝謝你……
我不再害怕那張床,也不再害怕失眠了,我曾經以為我這樣的狀态只要睡夠了就會好些,後來感覺變了,睡夠了也不會開心,睡夠了也沒有意義,睡得多好我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對人生和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信心,沒有了興趣。
我就躺在床上細細地聽濤聲,回憶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的人。給我生命的父母,給我撫愛的外婆,給我手足親情的兄長和姐妹,讓我品嘗愛情的酸甜苦辣的小玲,讓我像珍愛生命一樣愛着的安安。我感謝上蒼讓我與他們相聚,感謝他們帶給我的一切感受,讓我知道什麽是人生。
安安,安安,我最愛的最親密的孩子,你還好嗎?你好嗎?要是你知道我就要走了,該有多悲傷,安安,你不能知道,你不會知道,安安,永遠也不要來找我……安靜了一整天,我又開始不安靜了,在最後的時光裏,我多想看到安安,多想觸摸到那已經缈如夢幻的愛人和曠野。那十一年,再次細致地呈現在我面前,我不敢相信那個幸福快樂的文青就是我,就是這個躺在床上的将死的我。我哭,我的眼淚不停地流,好像在我的記憶裏,我一直就在流淚,好像我的生命就是一條由淚水彙成的河流。這條河流快要枯幹了。
在半夜的寒氣裏,在鬼哭狼嗥似的海濤聲裏,我再次戰栗了,再次驚恐了,我抖抖索索地拿起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是媽媽的聲音,我的眼淚像洶湧的海潮,奔湧個不停。
“媽媽……”我嗚咽,就好像我一直還沒長大,跟五歲的孤單的安安一樣,跟十六歲的渴望愛的懷抱的安安一樣。我說不了話,只不停地重複:“媽媽,謝謝你……”
早上,我拿着一把錢找到出租屋的漁民。我說:
“這是給你的房錢,飯錢。謝謝你。”
他猶豫地伸手接過去,仔細地看着我:“你怎麽了?很不舒服嗎?”
那兩個問號讓我自控的閘門全然敞開,眼淚嘩啦嘩啦滑下來,多溫暖的兩個問號啊。
“不要這樣,有什麽事說出來,啊?”那個四十來歲的漁婦走過來,摟着我發抖的雙肩。這幾天我的狀态不好,他們是清楚的,只是這段時間許多人心情都不好,何況我來的時候就有點怪,何況今天之前我還是能夠僵硬地擠出幾個笑容的。他們沒見過我哭。
我說不出話,就掉淚。
“你臉色很差。生病了吧?”她輕輕拍着我的背。
我搖了搖頭,可是全身都在發抖。
“不用擔心,我們可以送你去醫院。”她繼續安慰我。
“對啊,有事就說出來吧!什麽事都可以解決的。”漁民說。
“我睡不着,我六天沒睡過覺了……”整晚整晚都在響的那些聲音又出現在我耳邊。
“哎,你先看着她,我去再叫兩個人來,要送她到N城醫院!”漁民對他老婆說,馬上轉身走出了屋子。
我不知道要到N城的醫院看什麽,看失眠嗎?看好了失眠呢?我這樣的心境能看嗎?有醫生能把我變回一個喜歡活着的人嗎?我坐在漁民身邊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想。
N城的醫生給了我幾粒藥。等我吞下去以後就帶我到病房跟我聊天,我思維混亂地随着他們的問題轉,還說得很興奮。不知道談了多久,我感到眼皮很重,就說:“我想睡覺。”他們說,好啊,你就躺下來睡吧。我一躺到床上就失去了知覺。
有人在吵,還有人在叫我。
我張開了眼睛,媽媽正坐在我床邊。
“媽媽,我餓。”媽媽對着我笑,眼裏閃亮閃亮的。
“好,我們已經準備好飯菜了,起來吃,啊?”媽媽把我扶起來。
“文青。”還有人叫我,我擡頭看到了爸爸和哥哥。
“爸爸,哥哥。”我叫了一聲就去喝媽媽遞過來的湯,然後吃媽媽拿過來的飯。
我一直地吃,直到媽媽說:“好了,吃飽了。”說着就把我手裏的飯盒拿走。
爸爸和哥哥跟醫生在說話,媽媽還是看着我笑,一邊跟我說話,媽媽怎麽就老了呢?那麽多白發,還有那麽多皺紋。我**着那些皺紋和白發,說:“媽,你怎麽突然就老了呢?”媽媽一把抱住我:“傻孩子……”就沒再說話了。
我看着爸爸,看着哥哥,看着醫生,笑了。他們不知道在說什麽,還老朝我這邊看。
“你想說話嗎?”醫生過來問我。
“我想聽你們說話。”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就是想看着他們說話。媽媽放開我,也跟他們說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想起來了,就拉了拉媽媽的手:“媽媽,我還沒吃晚飯呢。”
“你不是吃過了嗎?”媽媽拉我的手很緊。
“吃過了嗎?”我什麽時候吃過飯了呢?
“剛才你醒過來的時候不是吃過了嗎?你還說湯很好喝呢。”媽媽伸出一只手掠了掠我額前的頭發,輕輕**我的臉。
“哦,我吃了?”怎麽我不記得了呢?好像沒有呢。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媽媽。
“傻女兒,你睡太香了,吃完了還沒清醒呢。”媽媽的雙手很暖很暖。
“哦。”我還是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又看看爸爸和哥哥。“我想睡覺。”我的眼皮又沉重下來了。
“好,睡吧。”媽媽扶我躺下。媽媽怎麽就哭了呢?我疑惑了一下。躺下後,馬上又失去了知覺。
六 、歸
再次醒來是第二天的上午。
白白的房間,白白的被子,我望着這個陌生又奇怪的空間,迷茫。
“文青。”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我轉過頭,看到了媽媽。
“媽媽……”我猶疑地看着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媽媽,你什麽時候來的?”
媽媽雙手緊緊握着我的手,眼淚就流下來了,嘴唇在顫抖。我想起來了,我是被漁民送到醫院來的,但是媽媽怎麽會知道呢,怎麽會在這裏呢?一陣寒冷迅疾地襲向我,我不由抱緊被子,瑟瑟發抖。那些海水,那些沙灘,那些夜晚的聲音……我的心在發冷發抖,我驚恐地蜷成了一團。
“文青,怎麽了?不要怕,媽媽在這裏。”媽媽俯**緊緊抱住我。可我還是感覺好冷,冷得嘴唇冰涼,牙齒打戰。
“文華,快去叫醫生來!”媽媽的聲音也在打戰。
醫生來了,給我打了一支針,也不知道是什麽針。沒多久我就安靜下來了。
媽媽,爸爸,哥哥,站在床邊,六只眼睛都看着我。媽媽坐到我身邊,把我扶起來,抱着我靠在床頭。我想說話,但說不出來,不知說什麽,就不停流淚,怎麽流都流不完。哥哥過來拉着我的手,哥哥的手那麽溫暖,那麽有力。爸爸就站在床邊,我看到了他的白發,他的皺紋,他的滄桑和衰老。爸爸以前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昂揚驕傲的啊,現在卻像個飽經憂患的老頭,高大的身軀幹瘦了,還微微駝着背。明銳的雙眼紅着,蓄滿了淚水,長了皺紋的嘴在顫動,爸爸一直沒說話,就這樣看着我。看着曾經是他最疼愛和最讓他傷心的女兒。
“爸爸……”我緊緊咬着發抖的嘴唇。
“不要難過了,我們一起回家,不要再走了。”爸爸說完就轉過身,他哭了,他還是要強堅硬的,他不要我看到他的眼淚。還是原來的爸爸,像我一樣倔的爸爸,我們多像啊……
我回家了,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家鄉。
我沒想到我是這樣回來的,像一個難民,一個流浪者,一個戰俘,一個彷徨不安靈魂發抖了無生趣的憂郁症患者,一個灰溜溜白慘慘的将死之人。
作為一個還有自尊的人,我是不願意這樣回家的,我不願意我以這樣的狀況出現在家人的面前,只是那個晚上很想家,很想媽媽,媽媽哭着問我在哪裏,我說了,在海島上,在N城……
回到家鄉,仿佛進入他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心裏就茫然地響着這首詩。走的時候是清純女孩,回來的時候是滄桑女人。走的時候父母正當盛年,回來的時候都已兩鬓斑白。往日一同嬉鬧的姐妹兄長已是他國的居民,曾經相伴相知的同學朋友成家立業,各奔東西。就剩下我們的家,我們的院子,還是原來模樣,也不全是原來模樣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是不語只淚流……
相隔十多年,親人間也有了許多陌生感。跟媽媽和哥哥的親密是馬上就可以回到從前的,甚至比從前更親密。跟爸爸就不一樣了。雖然我們的感情還是深厚的,并且因為經歷和成長使彼此有着更多的理解和體諒。可是傷害已經造成,而且是這樣深刻的傷痕,要回到從前的親密是不可能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父女的言行舉止生硬尴尬,敏感成了全家的共性。
後來我才知道,去年冬天爸爸突發性心肌梗塞,差點就沒救了。後來做了臺大手術,在心髒裏放了三個支架,并需終生服藥。生病以後,父親完全變了一個人,媽媽說他常常想我想得睡不着覺,半夜裏還淚流不止。說他一直惦記着我,就是由于愛面子,不願意開口叫我回家。手術後,他的面子也不要了,叫哥哥想辦法找我,這半年我沒跟家裏聯系過,他着急得不得了。前陣子收到我寄回來的書,沒見片言只語,有點心慌,硬要哥哥到S城找我,而我那個地址是亂編的……
我還了解了這十來年家裏發生的種種事情,才知道以前哥哥姐姐她們在電話裏說的都是騙我的,就像我騙他們一樣。
家裏一直不敢問我和小玲的事,問我在海島的事,怕刺激我,他們被我的狀況吓壞了。我知道他們的心思,後來就主動跟他們說,小玲離開我了,她結了婚。我省掉了安安的故事,省掉了青葉和小英……他們就一直以為我和小玲幸福生活了十來年,現在由于小玲的離開,我崩潰了。
我是崩潰了。
回到家,我的情緒并不能穩定,我還是無法喜歡活着。我一天到晚除了惶恐就是落淚。見到床就惶恐,天一黑就惶恐,無論走到哪裏都心慌得不知所以。我聽到熟悉的歌曲掉淚,聽到一句煽情的廣告詞掉淚,聽到鳥鳴掉淚,看到月光落淚,看到一朵鮮花一根青草落淚,吹着一縷縷熟悉的晨風也落淚……它們都太美太熟悉了,太能觸動我的心了……活着的每一分鐘都是一種折磨啊,我就想,我還要活多久,還要被折磨多久?我不要這些感覺,不要,一分鐘都不想要……
一開始我是到省城大醫院的心理精神科看醫生,後來到省精神病院,再後來到省精神病院住院部。在心理精神科,我在醫生的引導下哆嗦着給他們講故事,說我想自殺,他們就整天問我,到底有沒有行動,我說沒有。後來在別人的提醒下我才知道,他們不耐煩得很,我怎麽這麽啰嗦啊,沒有行動就不算很嚴重啰,知道了抑郁的程度就知道怎麽開藥了,還說那麽多幹什麽呢。我就開始只管開藥吃藥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還是反複無常,在朋友的介紹下,媽媽帶我到省精神病院,兩個星期去一次,去了就排隊,要排兩三個小時的隊,我就在候診室裏看那些跟我相似的病人,看牆壁上挂着的關于憂郁症的訊息,最記得的是:世界上百分之五十的自殺者都是憂郁症患者,憂郁症一旦複發會加重一倍,所以一定要看,一定要堅持看……然後就見醫生,醫生一邊問一邊開處方,我還沒說完處方已經開好了,前後不到五分鐘,我體諒的,病人實在太多了……
又後來,朋友又介紹說去住院部好一些,那裏的醫生可以一次性開一個月的藥,這樣就不用跑得那麽辛苦了。于是媽媽又陪我去住院部,在住院部我見到了很多人,很多病人,一群一群的,被集體關在一個類似操場的鐵絲網裏,還有的在房子裏,有多人房,有單人房……他們見了我就嘻嘻笑,噢噢叫,揮手亂跳。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會淪為這樣,在還清醒的時候,我一定要把自己結束掉。住院部的醫生也很忙,幾分鐘她也把藥開好了,每次都會說同一句話:“開心點,別想那麽多了,啊?”
兩年以後家鄉的醫院來了一個很不錯的精神科醫生禪醫生,從此我就可以不用跑那麽遠了……
沒想到,藥竟然是有用的,我穩定了下來。我開始想活了,有時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