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墜入大海的星辰(一、那年你十六歲) (1)
“虹姐,覺得我很龌龊吧?”我停止了我的故事,望着嫂子笑了笑。
“不,文青,我很心痛。”嫂子緊緊摟着我的肩。
“我傷害了一個孩子,我不該愛上一個孩子。”我哭了。
“文青,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了,啊?”嫂子輕拍着我的肩。
“如果有一個女人這樣對文玥,你受得了嗎?”
“這……文玥不會。”嫂子沉吟了一下,“如果一個孩子能夠從父母身上得到足夠的愛和
關懷是不會這樣的。”
“安安是個不幸的孩子……”我的眼淚不停往下滑。
“不,她是個幸福的孩子,她得到了最真摯深刻的愛。”
“虹姐……”
“童年對孩子來說太重要了,父母對孩子太重要了,許多苦難都是不幸童年的延續,許多不幸是父母疏忽的結果。因為有了你,安安才能成長得這麽優秀。安安真的是幸福的。”嫂子繼續安慰我。
“你不責怪我?”
“有果肯定有因,因不全在你呀。”
“那麽在誰呢?”
“我也說不清,很多方面的吧……”嫂子嘆了口氣。
“如果是文玥,你能接受嗎?”我還是想知道她明确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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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嫂子輕輕說。
“為什麽?”我很驚愕。
“那肯定是我的教育出了問題,或者是我沒給她創造更好的環境,我只能責怪自己。”嫂子說,“要是這些都沒問題,那就是她的天性,既然是天性,就順應它。”
“虹姐……”我緊緊抱着嫂子,感動不已。
“文青,你的故事真的很美。後來你們……”嫂子小心地說。
後來——
高一放寒假的時候,安安完全失去了自由,無論是學習還是拜訪朋友還是家庭活動,辛德康全安排好了。為了讓安安不至于太難過,我說我也要回老家過年的,她一放假我就走,一直到她開學。
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我的老家在哪裏,倒是常常描述我家鄉的美,我的雙親及兄弟姐妹的趣事,每次從“老家”回來,我都會帶上一些“家鄉特産”。還在籬笆村的時候,每次回來,家裏就聚滿孩子,那些山區的孩子都熱愛文青姐姐的“家鄉特産”,還有文青姐姐“家鄉的小朋友”送給他們的小禮物。文青有一個幸福的老家,這是他們的一致概念。安安是個聰明的孩子,她對我的來歷,家鄉,過去……有許多疑問,并且深信我藏着許多秘密。她曾反複追問,旁敲側擊地打聽,都沒結果,就只好暫時放下。她那深切悲憫的眼神,深刻成熟的思想讓我知道,我什麽都騙不了她,她只是在等待,相信有一天我會告訴她。
這就是我愛的安安,我們似乎沒有年齡的差異,我們似乎就是兩個游蕩了很久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靈魂,我們相遇,我們相愛,忘卻了時間和空間,忘卻了世間一切。
寒假那大半個月,我依然是去旅游,當個背包客去自由行,去到哪裏吃到哪裏住到哪裏。每年這麽跑,我發現自己的行動力還蠻好,适應能力也不錯,只是拿讀書時候的照片出來看時,才發現自己滿臉風霜,跟照片裏的那個清純年輕的女孩相去千裏萬裏。“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父母見了我也未必一下子認出來了吧。
想起已經更老的父母,他們會是怎樣的“塵滿面,鬓如霜”呢?文菁說大家都還健康,可是,容顏肯定也早不是當年了。人生有多少個十年,父母還能過多少個春節?我知道大哥文中姐姐文菁和妹妹文婧早就出國了,只有二哥文華在家,爸爸媽媽會很惦記我吧?尤其是媽媽,每次過年我打電話回去,她都會哭。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家……如果我要回家,是極其簡單的事,買張機票飛幾個小時就到了,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哥哥了,就可以見到所有的老友親朋了,就可以過個家鄉的年了,就可以把自己變回以前的那個文靜乖巧的孩子了……如果爸爸叫我回去,可能我會回去……
我不知道這個寒假為什麽那麽想家,那麽想回家。我知道,要是我回去了,就不會再來了。安安,我放不下你,安安,我也不能沒有你……
寒假過後,我回到了S城,開學以後,安安回到了我懷抱。
分別得并不太久,可我們覺得漫長極了。安安進屋以後我們就一直站在門邊抱着,誰都無法松手,最後是淚眼相對。我,吻了安安。我不知道怎麽就吻了安安!當我觸到她粉紅的溫暖柔軟的雙唇的瞬間,我馬上像觸電般迅速把頭移向一邊,抵在安安的肩上,深深吸氣。
“文青,我要。”安安緊貼在我身上,低聲說。
“安安,對不起。”我清醒了,長長舒了一口氣。
“文青……”安安哭了。我無言以對,只輕輕**着她的背。我開始異常害怕,擔心哪一天我突然就幹壞事了,這樣的相處太容易出現萬一了!而安安還是十六歲的中學生!
可是越是要小心謹慎,越是提醒自己冷靜克制,就越容易出問題。
四月的天,明朗,清新,溫煦。那個夕陽燦爛的傍晚安安又背着書包出現在我的門口。
安安滿頭大汗,衣服都濕了,一邊還喘着粗氣。
“怎麽了呢?又比賽了嗎?”我從她汗濕的背上把書包拿下來。
“是啊,連續打了一個星期,我張着兩只手像只老母雞一樣守了一個星期的球門,還要前撲後撲的,我都快累死了。”安安說着走過去癱坐在我的沙發上。
我拿過一條毛巾遞給她,然後去拿來兩條巧克力一杯咖啡,放到幾子上。
“好,補充一下能量,再去沖個熱水澡,我去把飯再弄香一點。”我掠着她的濕發說。
“文青。”安安把頭靠在我身上。
“嗯?”
“有你真好。”
“嗯,當然啰,是你三輩子修來的福啊。”我開玩笑道,一邊從她手上拿過毛巾,擦着她滿脖子的汗。
“還是我自己來吧,我的汗好臭好酸的。”安安搶過了我手中的毛巾。
“你的汗味我都聞了十年了,它好香好香的!”我說完發現自己怎麽說得那麽肉麻,就哈哈笑着逃到廚房去了。
飯後安安什麽也不想做了,說今天要徹底放松放松,于是兩人就呆在沙發上看影碟,就看迪士尼的動畫片《貓兒歷險記》。看完後已經不早了,安安就賴在沙發上不起來,說賴在這裏太舒服了,除非我把她扛回去。又拉着我說:“你也不許去睡覺,你就呆在這裏,好好守着我。”
“人是不是累了就特別霸道呢?”我笑着說。
“嗯,我不管累不累都是那麽霸道的啦,你不是已經被欺負了十年了嗎?”安安把腦袋埋到沙發上,把我的一只手抱在胸前。
“你回房躺好好的,我給你按摩一下吧。”我摸着她的頭發。安安小時候特別喜歡我撫拍着她睡覺,說那是最幸福的感覺。
“我的文青真好。”安安馬上爬了起來。乖乖回到她的“小青房間”——這是她對自己房間的“昵稱”。
我讓她趴在床上,隔着睡衣給她按摩。她就把身體張開成了一個舒展的“大”字。我**拍打着她結實的四肢,然後去松她的肩頸。安安的皮膚細膩白皙,雖然運動把她曬得有點黑,還是很美,甚至更美。我們洗澡後都不習慣穿胸衣的,按摩背部的時候我很小心地不要碰到她前面,可是思想卻不聽使喚,越是避開就越往那方面想。我停了下來,安安一直沒有動靜,我估計她已經睡着了。
“文青,還要,我還要。”我剛停下安安就輕聲叫。
“嗯,我以為你睡着了呢。”
“我睡不着了。”安安突然翻過身來,我在她背部的雙手也自然地滑到了她**。我的心猛然狂跳,臉上發燙,全身燥熱起來。
“文青,我愛你。”安安的眼神很特別,我讀得懂……
“不要走,你的……不要走開。”她喃喃着,夢呓一般,兩眼滿是渴望,臉卻紅了。
我聽到了她想說的話:“你的……手……不要移開……”
“安安……”我兩眼發熱,一時無法思考和行動。
突然安安伸過雙臂來把我抱倒到她身上,她的身體就在我的身體下面,她的胸就在我的胸下面,她的唇就在我的唇下,她的眼睛靜靜地望着我……
“安安……”我輕輕**着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脖子。安安輕輕摟着我,眼睛如兩眼山泉,幽深清澄,坦率着飽滿的天真。我的孩子,我的真純的愛人,如此純美地開在我的面前。我描畫着她的眉,她的如此動人的眼,我劃過她如春花如秋月的臉,把吻印到她的唇上……
安安回吻着我,雙唇在微微顫抖,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我停了下來。
“文青,怎麽辦,我怎麽辦?”安安的表情很痛苦。她大睜着眼睛無助地望着我了,好像要把我消融到裏面去,卻不知道該如何消融。
安安,我知道怎麽辦,我知道,我要讓你釋放,讓你快樂。
我抛開了一切顧慮,一切跟眼前無關的思想,整個身心就剩下了一個意念:我要快樂,我要安安快樂,我們要一起去最美好的世界遠游,那裏有奇花異草,有泉水叮咚,有幽徑鳥鳴,有高山大海,我們将在那裏喊,我愛你,我愛生活,我愛這個神奇快樂的世界!
我們互相喊着對方的名字,互相說着我愛你,我們一起喘息,一起扭動,一起戰栗,一起沉浸在無以倫比的快樂甜蜜的仙境……
“安安,累嗎?”我撫着她的濕發。
“不累……文青,我愛你。”安安的眼睛似水微漾,流動着依然燃燒的**,她抱下我的頭,微啓鮮美的雙唇,我重新吻住了它……那個晚上,我們幾乎沒怎麽睡覺,就那麽纏綿着,溫存着,釋放着,親着,愛着……直到天快亮才睡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們側頭看到了對方,安安的眼睛略顯羞澀,但很快就被熱情遮蔽了。一個晚上過去了,彼此的眼神還是無法移開。安安翻過來摟着我的脖子輕聲說:“文青,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緊緊抱住這個純真的少女,我心愛的安安,有一種鑽心的疼痛。我犯罪了,我傷害了這個世上最美好的女孩!
“安安,對不起。”我撫着她的頭發。
“文青,不許這樣說,不許這樣想!”安安離開我的懷抱,捧着我的臉凝望着我:“文青,要是錯了,是我的錯,是我愛你,我想你愛我……”安安說得眼淚流下來了,“我們永遠都不能分開,你永遠都不許離開我……”
“安安,我不離開你,我離不開你了。”我撫着我心愛的女孩鮮妍的臉。
安安吃了午飯好好洗了個澡才回家的,她說:“我幹脆就不回家好了,反正都要挨罵的了,不如……”看到我心痛懇求的眼神,她才說:“好啦,我的乖文青,我回家。”說完突然抱緊我,像我昨晚吻她那樣狠狠吻了我一通,我費力地把她推開了,再吻下去我就不給她走了,安安滿臉紅暈地轉身出了門。
我的心徹底亂了,我知道那句俗語“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只要開了個頭,我們必然不再克制,也就不再理智。安安,這個十六歲的純淨的孩子啊!
安安,那年你十六歲。你真正地成了我的愛人,我的那麽親密的甜蜜的愛人,讓我心痛不已的愛人……
“文青!”嫂子抓住我發抖的雙臂,“如果太難受就不要講了,啊?”
“讓我講完吧。”我緊握着自己的雙手,我收不住了,我要講,一定要講的……
二 、飛雪
我們沒有了十五。
接下來的那個周五,安安準時來到我那裏,我們依舊在過道裏擁抱,只是多了一個動作:我們互相親吻,很纏綿很**地親吻。
在忘情的時刻,我的家門突然被打開了,辛德康站在我們面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臉由白變紅再變青,我們三個人木立了很久,彼此才有了反應。
“辛安!跟我回家!”辛德康突然嚴厲地爆出幾個字。
“不!”安安本能地躲到我身後,顯然是被她父親的樣子吓壞了。
“過來!你給我回去!”辛德康氣得青筋暴露。
“不!”安安的聲音在發抖。
“辛先生……”
“你閉嘴!”我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他一下子沖到我面前,一把拽住安安的胳臂,提上安安放在門邊的書包,粗暴地把我撞到一邊去,拖着安安就往門外走。
“辛先生!你聽我說!”我追到門外朝他大喊,并一把抱住了安安。
“走開!文學**!”辛德康轉頭向我吼,趁我一愣神的瞬間把安安拖離了我的懷抱。
“辛先生!”我快發抖了,感覺渾身發軟。
辛德康好像沒聽到似的,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安安不停地扭着身子回過頭來看我,那麽絕望的眼神!
安安……我閉上了眼睛,五髒六腑都給攪碎了。
後來我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個午後安安回家後就被辛德康嚴厲審問了一通,好好教訓了一頓,那天安安第二次撒了謊。
接下來辛德康就暗地裏到學校查安安的各種情況,知道了安安竟然大半年裏的每個周五都夜不歸宿,他氣壞了,要查個水落石出。我是給安安配了一套鑰匙的,他在翻查安安書包的時候把鑰匙拿走了,安安還奇怪怎麽她的鑰匙不見了,她一直很小心地放到書包的暗格裏的……
再次見到安安是在兩天後的中午,在市醫院裏。
安安臉色蒼白,眼神困乏空洞,嘴唇沒有一點血色,手腕上纏着厚厚的紗布。見到我,她牽了牽嘴角,眼淚簌簌而下。
“安安。”我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把它握到我的唇上,眼淚馬上就把她的手全弄濕了。
“安安,你願意我死嗎?”過了好一會兒,我伸手去擦她的淚。
“你不能死,我不能看不到你。”安安很費力地把眼神全集中到我眼上。
“那麽,你要是死了,我怎麽活。”我緊緊握着她的手,“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無論碰到什麽事!”
“文青。”安安又流下兩行淚。
“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愛生命!”我擦去她的眼淚,兩手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在我心裏,你一直是個天使,生命力旺盛的天使,像生長在曠野裏的野菊花一樣堅強的天使,是我心裏的神……你不能讓我失望。”我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任淚水傾瀉而下。
“文青,不要傷心。我答應你。”安安虛弱的聲音飄到我的耳邊,她抽出冰涼的手在我臉上輕輕摸了摸,“我不會再去死了,我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擡起頭,看着這個傻女孩,無法再說話。
那天安安被她爸爸拽回家後,就被關在房裏,辛德康暴跳如雷地對她進行“審訊”,并且規定她絕對不能再見我,如果我們再有聯系,他就要在文學界、報紙上讓我臭名昭著,甚至要告到法庭,說我對少女進行性侵犯。安安不能離開我,又不能讓我被貶損,悲傷和絕望讓她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安安,已經在醫院躺了兩天了,剛剛才醒過來。安安被帶走後,我給辛德康打過無數次電話,他都拒聽了。直到安安醒過來,見到女兒的狀态他吓壞了,于是來找我。
辛德康默許我去照顧安安,他給安安請了兩個星期的假。我就每天到他們家去陪安安一段時間,弄點吃的讓她恢複,方淑娟很會烹調,不過安安現在需要的是我。兩個星期後安安上學了,辛德康讓她先在家住一個月,把身體調理好再考慮住校的問題。我知道他是不想讓安安再到我那裏,“邀請”我來他家,是為了暫時緩解安安過激的情緒。
一個月後,安安漸漸恢複了體力,臉上也有了血色,情緒也穩定了下來。但我感覺到她整個人變了,變得不愛說話,變得總是憂傷,變得多愁善感,常常看着我就無端落淚。我的那個那麽可愛那麽活潑那麽生機勃勃的孩子,不知道去哪裏了。
“安安,你不笑我就無法笑出來,你不開心我就無法快樂。”有一次我面對她的愁容的時候說,“你快樂我才會快樂。”這是安安小學畢業時寫給我的話……
“你要等我長大,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安安的眼睛幽深得像個無底的黑洞。
“我等你,我在別的地方等你好嗎?”
“你要離開S城嗎?”安安咬着嘴唇,眼淚馬上就滑下來了。
“我也不知道。”我握住她的手,“如果我真的離開了,你一定要好好生活,珍惜生命。”我的嘴唇在顫抖,馬上把頭別過去,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河。
“文青,不要傷心,你不能這樣傷心。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安安緊緊抱住我,眼淚一下子濡濕了我的脖子。
又過了半個月,辛德康找我談了一次話。先是道歉,說他那天太粗魯無禮了。然後就感謝,說這麽多年我對安安照顧得那麽好,甚至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我對他們家的恩情他永生不忘。接着好好檢讨了自己,說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安安的事情他有很大的責任。最後是懇求我離開安安,說他不能讓女兒斷送自己的前程。
我說要是我能耐心等安安長大,在安安長大之前我們不再有過分親密的接觸,他可以接受嗎?
他說安安還小,她不懂得什麽愛情,只是當我是一個無法離開的親人,我不在身邊,也許她就會考慮新的生活,社會主流的生活,我應該給她這樣的機會。
他的話誠懇也很在理,也許安安并不像我想象的那麽脆弱……可是一想到離開,而且是永遠的離開,就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感到人生再也沒有了趣味,甚至像安安那樣想到死……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我意外地收到安安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兩句話:
文青,祝你幸福。我會好好生活。安安
我很納悶,安安怎麽會寫這樣的信呢?可是那是安安的筆跡,是安安喜歡用的信紙。我心慌慌的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中午,辛德康再次敲響了我的家門。
坐下沒多久,他就遞給我一封信,一封複印的信。我一展開就吓了一跳,那是我的筆跡!我飛快地閱讀,信很長,滿滿三頁紙。看完以後我呆在那兒無法說話。我明白了安安話的含義了,那是她對“我這封信”的回複。這個高明的人用的完全是我的筆跡,完全是我的口吻,完全是我的文風,甚至思想也是偷我的。“我”在信裏說了很多懇切的話鼓勵的話心疼的話,但有一段很致命:
我也很想等你長大,可是到你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已經四十歲了,我的青春将要完全消逝。你一直不了解一個成年女子的需求,我要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愛,我的渴望你不能滿足……我常常壓抑得無法忍受,而我還要忍受那麽多年。安安,我已經做了十多年的苦行僧啊……
“文青,對不起,我是迫不得已這樣做的。我請了一個文學界的朋友幫你給安安寫了這封信。我相信安安可以放下了,你呢,也可以放心去過你想要的生活了。”辛德康字字清晰地說,還特意在“你想要的生活”幾個字上加了重音。
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就是有安安的生活,就算一輩子當苦行僧也沒關系。
“給安安一個機會吧!她已經安靜下來了,她一定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請你成全我,也成全她。”辛德康的話字字千鈞。
說完他就站起身,從皮包裏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我的幾子上:“文青,我也希望你幸福,希望大家安寧。不要誤解我,我對你真的很抱歉!”說完就對着我深深鞠了一躬。我知道那封信裏的是什麽,也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用意。我也站起身,默然注視他離開的背影,心裏卻翻騰着他罵我的那句話:“文學**!”我真的很想知道哪個文學**制造了這封信。
安安,你相信了嗎?安安,你真的能放下嗎?安安,我真的應該給你這樣的機會嗎?安安,你的前程,我的未來……我們只有分開嗎?你一定會好好生活嗎?你是一個不會撒謊的孩子啊。
我離開了S城,在滿城柳絮飄飛的五月。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飛雪似楊花,楊花似雪。去年飛雪的冬季,心暖花開,今年楊花漫天的春末,天寒地凍……
“文青……”嫂子抱着淚流不止的我,“文青,哭吧,好好哭吧!”她拍着我的背,我的後背慢慢濕了,是嫂子的眼淚。
三 、濤聲依舊
第二天很晚我才起來,宣洩是舒暢的,回顧是痛苦的,想念更是苦中之苦。我感覺自己又要爆發一次了,像六年前一樣……
“文青,早餐後一起到外面走走好嗎?很久沒逛街。”嫂子進來說,她早起來了,做了媽媽的女人總是特別偉大,把睡懶覺的習慣都改了。
“好。”我應着,雖然覺得無濟于事,總比在家好。
嫂子很會逛街,好像她胸中早有了整個縣城似的,所有的市場商場店鋪街巷都在她的腦子裏清晰地凸現,而需要買什麽,适合買什麽,什麽款式什麽花色顏色什麽價位,她也早胸有成竹。所以她逛街不啰嗦,不磨蹭,這是我喜歡跟她出門的原因。
嫂子買的東西不多,就兩小袋。我們就一人提一袋。
“到青江邊走走好不好?”嫂子提議。
“好啊,只是怕你熱,不要為了我……”我說。
“沒關系,江邊樹多,又有江風,挺舒服的,我很久沒到那兒散步了,還真想去走走呢。”嫂子溫和一笑。
其實我現在有點害怕到江邊了,到江邊就想到“最初的愛”,到了“最初的愛”就想買菊花,看着那些菊花就不可抑制地想安安,想得很瘋狂,很痛苦。
最後還是無法自制地來到“最初的愛”,還是買了一大把菊花。嫂子本想阻止我再買的,但最終還是由着我在那裏神情恍惚地自我迷醉了。我今天很瘋狂,抱了一大把,像個孩子一樣抱滿了懷,還抱得緊緊地,聞得癡癡的。
“文青……”嫂子輕輕喊了我一聲。我擡起頭來,兩顆涼涼的淚滑到了我臉上,我才知道我哭了。
嫂子連忙付了錢,挽着我就走。走了幾步嫂子叫起來:“咦,你那袋東西忘了拿呢。我回去拿。”說着就折回“最初的愛”。我原地轉過身等她,發現賣花的女孩木立在花叢裏,大大的黑眼鏡直直地“望着”我。對不起,你不是安安,你不是我的安安,所以我不再來了,這是最後一次買菊花……
“文青,我們一起去旅游幾天吧,好嗎?”回到家,嫂子說。
其實去哪裏都是一個樣,因為滿天滿地都充滿着安安,無論逃到哪裏,安安都在我心裏。
“好啊。”我機械地答應着。
“你想去哪裏呢?你來定。”
“海邊。”我眼前出現了六年前的那片無際的大海。
“好啊!”嫂子開心地說,“夏天的海特別迷人……”突然她止住了。
“沒事的,我想去。”我明白她的中止,她肯定是想起了六年前的我。
“好。暫定去看海。”嫂子朝我笑了笑。
晚飯後,嫂子說有朋友約會,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約了什麽朋友,回來以後興致一直很高,說我們就去海邊玩玩吧,明天就走。
“我想去N城外的海。”我腦海裏就只翻騰着那片海域。
“哦……好,明天訂好機票我們再坐車到省城轉飛機吧。”嫂子竟然不介意我的任性。
N城外的海離城區很遠,實際上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不過作為自然景觀,越偏僻的地方就越美。這片海很特別,海的中心有個月牙形的島嶼,島嶼的腹背分別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月牙的凸面有峭崖山林,早晚水大的時候很有點曹操《觀滄海》裏“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波湧起”的氣勢,這邊的海純淨明朗,白沙,碧水,藍天,白雲,透明的空氣,閃光的貝殼……月牙的凹面是一個漁村,海水渾濁,有很重的魚腥味,沙地色澤暗淡。這裏的海岸線特別長,島上散落着低矮的簡陋房子,沙灘與海水相接的地方泊滿船只,每當傍晚時分就顯得特別壯觀、莊嚴和凝重,掌燈的時候,島上燈火如豆,海上漁火點點,寧靜、溫暖、溫情。
這兒本來是一個不被注意的處女地式的海島,後來出現了游人,一開始是借住在漁民的家裏,後來漁民建了一些簡單的客店,再後來有開發商建了旅館……
我們找了一家旅館,要了一個雙人套間。
“文青,這個海島真美。你當初是怎麽找到的?”安頓下來後嫂子問我。
“你想啊,我每年各處旅游兩次,加起來有一兩個月,走了十年,什麽地方不知道呢?”我笑了笑。
“雲游四方,很幸福啊。”嫂子感嘆。
“幸福的方式有無數種,你最幸福的還是有個溫暖的家吧?”我笑。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其實并不正确,不幸和幸福都是千姿百态的。
“文青,跟你這麽善解人意的人在一起真好!”嫂子看着我。
“跟你這麽懂得賞識教育的人在一起尤其的好!”我也看着她,笑起來。
“你以前也住這家旅館?”
“不。我住漁村。”我的眼神黯淡下來。
“現在是黃昏,海景最好吧?我們到海邊散步?”嫂子細心地發現了我的變化。
“嗯。好。”我說。
黃昏的海景是最美的,世上人的共識吧。尤其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個個都迷戀那個《外婆的澎湖灣》,那個白浪逐沙灘,一片海藍藍,有拄着杖的外婆将我手輕輕挽,有着腳印兩對半,還有仙人掌和老船長的澎湖灣。快樂,幸福,無憂,當然是浪漫迷人的。
可我心裏的這片海,悲傷早厚厚地覆蓋了浪漫。
夏季的海邊很多人,我們盡量避開游人衆多的地方。嫂子像個孩子,光着腳在沙灘上跑,時而又跑到水邊去追逐浪花,等浪花真的湧過來的時候,就拼命逃跑,一邊大叫:“啊——我的褲腿!”跑夠了,又到處去找貝殼,我知道這裏的貝殼漂亮、幹淨,光澤特別好。她會撿幾天都撿不夠的。欣賞她的孩子氣,很輕松。
瘋了好一段時間後,嫂子才想起面對大海“酷斃”了的我:不跑沙灘,不逐浪,不撿貝殼,不吭氣,就傻站着,看海。
我也不是在看海,是在聽海,聽它的嗚咽,悲泣,哀鳴,聽它白的藍的金的眼淚落下的聲音。
“文青,怎麽了?”嫂子走到我身邊,還沒完全從一個小孩子變成大人。
“沒什麽,我見多了嘛。”我笑了笑。
“你來到海邊都這樣的嗎?就站着看?”嫂子也笑了。
“差不多吧。”我喜歡聽濤聲,近的,遠的,大的,小的,濤聲。在沙灘上聽,在山上聽,在樹林裏聽,在屋子裏聽,在船上聽,濤聲。站着,坐着,躺着,睜着眼,閉着眼,聽濤……
“你去玩吧,不用管我,我很好。”我笑着坐了下來。
“不去了,我也累了。”嫂子說着也坐了下來。
“你介意躺着嗎?躺在沙灘上聽海濤吹海風很舒服的。”我轉向嫂子,金黃的夕陽灑滿了她的臉。這片沙灘很大,我們所在的位置離海水很遠,潮水漲不到這個地方。
“好啊,還真想試一下。”她說着就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
我張開手腳,在溫熱松軟的沙灘上擺了一個大字。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随着海風到處飛。我閉上眼睛,完全沉浸在一個似有似無的世界裏,似乎有無盡的思緒,又似乎全是虛空。
六年前第一次來,我就天天躺在這裏聽潮,每一個傍晚都是,一直躺到天黑。睡覺的時候在漁民的低矮旅店再聽一個晚上,直到模糊進入夢境。早上睜開眼睛之前又聽到它在我的耳邊喧響。浪濤是一個無邊的活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搖籃,它在叫,在嘯,在滾湧,陪伴、安撫着我孤寂的靈魂,讓我不至于過分害怕,讓我感覺自己還有一個“家”,一個有聲音的“家”。
對于家的強烈需求是在辛德康最後一次跟我談話以後。
他的話和安安的信讓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知道我必須離開S城,可是我離不開,我的整個世界都在這裏,離開了,我就只是一個沒有了魂靈的空殼。十一年前大學畢業,我是帶着一顆新生的心走進籬笆村的,現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