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遠山的呼喚) (3)
七月初的一天上午,在安安跟媽媽旅游回來的第三天,辛德康夫婦約我一起跟安安談了離婚的事實。事情由辛德康來說,蘇偉英很激動,一直就提心吊膽地看着安安。安安出奇地安靜,好像父親說的是別人的事一樣。事情說完後,全家就都陷入寂靜。最後辛德康問安安怎麽不說話了,安安異常平靜地看了他們一眼,說:“沒問題啊,你們決定怎樣就怎樣吧。”她這一“冷血”的回答反倒讓原本緊張的辛德康夫婦很難堪,無言以對,蘇偉英垂下含淚的雙眼,神色黯淡。
我一直沒出聲,在琢磨安安的心思。
見到安安确實沒什麽特別的表現,辛德康站起來,說:“好了,辛安是個堅強的孩子,其實生活沒多大變化。各忙各的去吧。”
蘇偉英沒這麽潇灑,她走到安安面前,拉着安安的雙手顫着嗓音說:“安安,原諒媽媽。你永遠是媽媽的好寶寶!有事給媽媽打電話,媽媽會回來看你的……”沒說完就淚如雨下。
安安像塊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冷眼看着她媽媽。突然就掙開了她的手,往門外走了出去。
“偉英姐,不用擔心,我去看看。”我拉着蘇偉英的手,朝她笑了笑。
其實我也不知道安安要跑到哪裏去,我更擔心她的情緒,這麽多年了,我知道她最冷靜的時候其實就是最激動最痛苦的時候。
我思考着她可能去的地方,安安是個情感比較內斂的孩子,在內心痛苦的時候不會去找人傾訴,也是個極其自尊的女孩,絕不願意人家看到她掉淚,同時又是一個很貼心的人,她不會随便做出讓人擔心和傷心的舉動。她一定是跑到了一個比較隐秘的沒人的又不太遠的地方。
我在村外的那片高大旺盛的白楊林裏找到了她。
“安安。”我過去摟住她的雙肩。
“為什麽周圍的人都一個個的離開我!為什麽我總是一個人!”她終于靠在我肩上哭了。
“傻孩子。他們不是要離開你,只是離你比較遠。”我輕撫着她的背。
“他們總是讓我那麽孤獨,我一生出來就把我丢給奶奶,我還沒長大,奶奶就走了,他們又把我丢給你,現在還要離婚,他們根本就不會考慮我的感受!”安安激動地叫起來。
“安安,無論他們怎麽做,都是愛你的,你快樂,愛你的人才會快樂。媽媽走了,但她永遠還是你的媽媽。”我**着她的頭。
安安繼續在啜泣,身子在我懷裏輕輕顫抖起伏。
“你身邊的人都愛你,我們都愛你!”我不覺像她小時候那樣親吻着她的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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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終于安靜下來了,慢慢離開我的懷抱,紅紅的眼睛定定看着我:“你也會離開我嗎?”
“我……不會。”我只能說。
“你不能離開我,永遠都不能!”她緊緊抱着我,抱得那麽緊,讓我莫名心跳起來。這十來天她又長個了,已經不大像個孩子……
“回去陪陪媽媽吧,她明天就走了,她是特別傷心的人啊……”我從她的懷裏出來。
“嗯。”安安轉過了身,牽着我的手往家走。
安安的中學離家很遠,需要騎四十分鐘自行車到最近的鎮上,再坐一個多小時客車到縣城,所以安安必須住校。跟安安一起考上縣城重點中學的還有小強,于是我就讓他們做伴到學校去,再做伴回家。他們每個周五晚上回家,每周日回校。每次都是騎自行車到了鎮上,就把自行車托管在汽車站。回家的時候再騎回來。
小強是周日午飯後就走的,安安不願意那麽早就走,一定要到下午五點才肯出門,因為鎮上到縣城的晚班車是六點出發,所以回校的時候就我送她去了。安安特別享受那一個小時的相送,總像小時候那樣專挑不平坦的地方騎,還要騎得飛快,一邊颠簸一邊喊叫,像撒野的小馬。
安安的成績是從來不讓我擔心的,我所關心的是她是否快樂,跟老師同學是否相處得融洽。而結果是令我欣慰的,雖然父母離了婚,上了中學的安安還是更明朗更陽光。她是老師的得力助手,有許多朋友,尤其讓人高興的是,她依然是學校最棒的羽毛球手,是女子足球隊的優秀守門員,還進了學校的美術興趣班并成為那裏的尖子。
每學期的家長會我都會去參加,安安每次都帶我仔細參觀她的校園,跟我講述在學校的每個角落發生的事,還感嘆說:唉,如果你是我同學就好了,我們就一起在這裏度過。
每次家長會以後,她都會跟我說:文青,我的老師和同學都說你很漂亮,很有氣質和風度,她們可把我羨慕死了啊!
說着一邊就得意地看着我,好像看着她的獨家收藏品一樣。
每次回家的第一個晚上,安安都會跟我說她在學校的生活,像詳細彙報工作一樣整個晚上說個不停。第二天就不許再提學校的事了,我們會花一天的時間呆在家裏,一起摘菜、做飯,到院子裏侍弄花草樹木,跟宋媽一起納鞋底,看書、朗誦,到黃昏的野外散步,打球。晚上安安就纏着我給她講這一個星期裏我做過的事,查問得簡直像個偵探一樣,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肯放過,好像還聽得津津有味似的。等我也做完了報告,她就感嘆一聲:唉,我的文青啊,真是個好孩子。然後就賴在我懷裏,要我抱着她睡覺。
周日的上午我們一般會一起騎車外出,有時候是去寫生,有時候是到處游逛,往往是随興所至。我們把周圍能逛能看能研究的地方反複逛過看過研究過無數遍,可每一次出門依然興致勃勃。這裏的山,水,村落,山民,一草一木,一牛一羊……都有無窮的趣味。
周日下午,我們三個就開始研究做點什麽好吃的讓安安帶回學校“慰問”同學。宋媽會做一些本地特色的糕點,熏肉,漬菜。我會做點“洋食品”,如三文治,水果煎餅,豬扒牛扒。當然了,由于食材太貧乏,只能做出個大概。
等下周安安回來,宋媽就問:“同學愛吃宋媽做的呢,還是喜歡文青做的?”
安安就說:“吃着宋媽做的呢,親切。吃着文青做的呢,新鮮。都很喜歡!人家都誇我們家有兩大名廚,是中西合璧的……”沒說完就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宋媽不懂什麽中西合璧,只要聽到說她做得好吃,惹人喜歡,饞嘴,就高興得合不攏嘴,就更賣力地做。
有一次我問安安,為什麽每周都要我們彼此做“報告”,還做得那麽具體。
她說:“我要你知道我的所有,我也要知道你的所有,這樣我們就好像是天天在一起了,就像小時候那樣。”
“安安……”我抱着這個情深的孩子,心裏湧上無盡感動。
“文青,我就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每天每天都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一起。”這個少女說,一邊緊緊抱住我,賴在我懷裏很久都不願松手。
“文青,我喜歡這樣,抱着你,感覺很美好很安全,讓我想到了融化……”
我感覺到了她的心在我胸前激動又溫暖地跳着,她的正在發育的胸貼着我的,我懷抱的是一個最綿軟最溫柔最甜蜜的世界……安安,我愛你,愛你這個孩子,我也想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可是,我們是注定了要分開的,只不過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管相聚的時間還有多久,能愛你一天就幸福一天,只要珍惜眼前的每一秒……
安安,我的像我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能在沉默裏感受這一切,感受你帶給我的所有激動,歡樂和幸福。我不能說,不能說我愛你。也不能說,不能說出你的那些模糊的或者明晰的,對親人的或者對戀人的愛。我不能挑明,也不能讓你挑明,我要裝傻,我要你這個傻孩子覺得這僅僅是親情……
我到籬笆村後一直跟安安住在一個房間,安安說家裏太大了,她自己睡會害怕。我想着她小學畢業後就分開,可是辛德康夫婦的離婚多少給她造成一些陰影,她害怕孤獨。于是就繼續跟我住。
安安上初二的時候,我堅持我們各自有一個獨立的房間,安安死活不願意:
“我一個星期才在家住兩個晚上,為什麽一定要分開呢!”
為什麽呢?因為我愛你,很愛很愛你,我怕我傷害你,我已經到了無法克制的程度。我感到說不出的苦澀。
“最近我常常頭暈頭痛,你的睡相不好,我跟你睡不香啊。”我騙她。
“我的睡相不好嗎?”她懷疑地看着我,“你一直說我睡得很乖的啊。”
“小時候是很乖的,長大了就不那麽乖了呀。”我笑着說。其實你一直都那麽乖的,從來就沒踢過我碰過我,你一直睡得像個甜蜜安靜的天使……
她用懷疑的眼神在我臉上看了很久,應該說是找了很久,找一個準确的答案,一些鮮明的痕跡。
“你真的沒睡好,有黑眼圈了,臉色也不好。讨厭!我怎麽會這麽不老實!讨厭死了!”她突然就對自己大發脾氣,還一邊狠狠地捶打自己的手臂和腿。
“安安,不關你的事,你并不知道……”我摟着她,鼻子就酸了,眼淚開始不停往下流。為什麽我會愛你,為什麽會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依戀我?為什麽命運會讓我出現在你身邊,為什麽還要我留下?你年輕的生命,怎能承受這麽沉重的愛和痛!安安,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文青,怎麽了?”安安感覺到了我的異樣。
我緊緊抱着已經長到我耳邊高的安安,不停搖着頭,眼淚流得更兇了。
安安不再問我,像我以前**她的背安慰她那樣輕輕**着我的背。
“好,不許哭了,我聽你的。”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說,就像我以前對她說的那樣。
我依然止不住眼淚。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孩子氣這麽脆弱了,什麽時候開始迷戀安安的擁抱和撫慰了,好像我比她還小一樣。我到底怎麽了……
晚飯的時候,安安對宋媽說:
“宋媽,什麽東西吃了能治頭暈頭痛啊?文青痛得很難受呢。”自從五歲看了《小鬼當家》後,她也跟大人一起喊原來的“宋奶奶”為“宋媽”了。安安一邊說一邊觀察我的眼神,就像觀察一個是否撒了謊的小孩一樣。
“真的呢,宋媽。我都痛得哭啦。”我“難為情”地笑着。
“唉,你整天就看書寫東西,把腦子都累壞啦!”宋媽責怪道。
就這樣,我跟安安分開了睡。一起睡了近十年的兩個人,一旦分開了,真的很不習慣很難受。才一牆之隔,卻像隔着萬水千山,才分開了幾分鐘,卻像已經離別了幾十年,怎麽就這麽肝腸寸斷了似的傷心啊,将來離開了安安,我還能怎麽生活……我抱着安安留下的抱枕,不停掉着眼淚。安安睡得好嗎?她也抱着那個抱枕嗎?也會流淚嗎?這是我們一起到縣城逛街的時候買的一對抱枕,是安安和我的“寵物”,已經陪了我們好多年了……
八、淚落枕衾
跟安安分開睡了以後,我才知道,這樣心裏更苦,每周不僅苦盼五天,還被咫尺天涯的思念煎熬。可是,就算怎麽煎熬,也不能讓自己出軌……
而分開以後的安安慢慢也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只是她回來以後,就喜歡一直泡在我房間裏,磨蹭到上床的時候才回到她房裏去,純淨的少女沒有我那樣的雜念,她有的只是單純的依戀……
初二下學期,從學校回來的安安突然變得悶悶不樂了。她還是堅持要我事無巨細地描述她那空白的五天,但不願意再提她在學校的事。每次回來都若有所思地粘在我身邊,哪兒也不去,還學會了嘆息和長時間沉默。她的清澈的眼睛常常蒙上一層迷蒙的煙霧,似乎游蕩在一個遙遠的無形的世界裏,有時會茫然看着我,眼裏滿是憂郁。
晚睡前她依然一直呆在我房裏,但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就坐在床沿看我忙,我坐在桌前看書的時候,她就過來站在我背後,低下頭嗅我的頭發,或者彎下腰把頭埋在我脖子上,或者就摸摸我的頭,我的臉和脖子,用手指沿着我的唇線劃來劃去。
“安安,怎麽了?”當我回頭看她的時候,她會露出轉瞬即逝的羞澀笑容,眼神馬上又變得暗淡空茫。
我逗她說話跟她聊天,和她講笑話,她也只是聽着答應着笑着,并不發表意見,這是以前所沒有的。我問過她一兩次發生什麽事了,她也不願意說。我就不再追問她,等着她願意的時候再開口。
一個多月後,安安終于跟我談她的思想了。
原來是她們班有幾個女生開始偷偷談戀愛了,有一對被老師發現了,被當衆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那個女生覺得沒臉見人,變得沉默寡言,自卑而神經質。這個事件以後她們同學就常常在寝室談論男女生的事情,才發現,原來大部分女生都有了一個愛慕的對象,只是很多都把這種感情藏在心裏。既然談開了“戀愛”的話題,自然就談到了一些更隐秘的話題,比如對異性的感受,還有結婚……
本來這是很正常的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對異性産生朦胧的愛慕是自然規律,安安怎麽會無法接受呢?有什麽別的東西困惑着她嗎?我敏銳地感覺到,她內心一定有某些特別的感受,跟我有關的,那些我既渴望又害怕的感情……
“這不是壞事啊,人長大了都是這樣的呀,為什麽你這麽難過呢?”我望着安安幽深的眼睛。
安安沉默了好一會兒,說:
“人為什麽要長大,長大了為什麽一定要戀愛,一定要結婚,而且……一定是要男女才能戀愛,男女才能結婚!”
她眼睛很明亮地看着我,帶着一些羞怯一些勇敢一些探詢。
我繞過她後面的問題,笑着說:“你怎麽像個哲學家了啊,人長大了才能體會更豐富的人生嘛。”
“後面的問題呢?”她沒笑,還是目光閃閃地看着我。
“哦,什麽年齡有什麽年齡的特點,到了那個階段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啊。沒什麽奇怪的呀。”我還是回避最後一個問題。
安安用犀利的眼光看着我,動了動嘴又停了下來,最後說:
“那麽,我長大了,也要跟男孩子談戀愛喽,再大一點就跟他結婚,是不是?”她仁慈地放過了最後那個問題,但還是挺尖銳地逼視着我。
“嗯,是啊。”我呵呵笑。
“你喜歡這樣?你很希望這樣,是不是?”她眼裏掠過一絲陌生的恨意。
“嗯,我希望你幸福快樂,有人相愛是幸福快樂的事啊。”我快招架不住了。
“等我帶男朋友給你看的時候,你會很開心,等我結婚的時候,你會祝福我,是嗎?”安安的話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它讓我發冷。
“對,我會很開心,會由衷祝福你!”我努力笑看着她。
“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安安不知是贊美還是嘲諷,說得很大聲很誇張。說完就走出我的房間。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心痛,我需要大力呼吸,深深呼吸,可是還是忍不住淚雨滂沱。安安從來不這樣的,她一直那麽乖巧,那麽知心,那麽體貼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安安回來了,她緊緊抱住我,說:“文青,對不起。我剛才太粗魯了。”一邊說着一邊也哭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只覺得很煩躁。”
我說不出話,只是也緊緊抱着她。
“不要哭了啊,每次看到你傷心我就很難受很難受,我不要你傷心,不給你傷心……”她哭得更厲害了,是那種非常壓抑的嗚咽。
我知道的,在你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你不要我哭,一定要看到我開心,看到我的笑容。
“嗯,我們都不要難過了。”我輕輕推開懷裏的她,去拭擦她臉上的淚痕,那麽傷心的臉容,那麽痛楚的眼神,安安,這些都不應該出現在你這麽年輕的年齡啊。可是我要怎麽說呢,我該怎麽辦呢,怎麽樣才能讓你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快樂,一樣“正常”呢……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又恢複了往日的安寧,我們不再提那些敏感的話題。安安還是那個陽光純淨的女孩,我還是那個“文靜溫柔”的文青——這是安安給我的評價。
我們繼續擇菜做飯納鞋底,繼續寫生郊游打球。但總在某些時候,安安陷入無言的憂郁裏。我來問她的時候,她就掩飾說:沒事啊,我在思考哲學問題呢。說着就呵呵笑起來。
安安真的長大了,心裏有了秘密了,有了一個我都無法觸及的世界。
過了一段時間,安安不再一個人回家,她是和小強一起回來的,說我們做的飯好吃,請小強來我們家吃了晚飯再走,晚飯後她還把小強送到大門外,大聲提醒他小心,并且說:星期天一定來找我啊,我們一起回學校。
到周日的時候,安安不再蹭到五點鐘才走了,午飯過後就跟小強有說有笑地騎車到鎮上趕車去。她輕松地跟我解釋:現在作業多了,我得早回學校。
對于安安的變化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有一次宋媽小心問:“安安,是不是跟小強戀愛了啊?”
安安低了低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沒有啦,人家還那麽小!”說完以後就迅速瞟我一眼。
我笑了笑,沒說話。我繼續做我的事,心裏卻充滿失落,但也就變得沉靜,如果安安真的喜歡小強,那倒是一件好事,我會快樂,會祝福……
過了一段時間,小強又不來了,安安帶了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回來,一個白皙溫文清秀的女孩。剛上初中的時候,我曾經讓安安多帶同學回家玩,希望她有更多的朋友。當時安安說:“不要!我已經給了她們五天了,這兩天是給你的,只給你的!”
安安對她的同學很照顧,很熱情地把我們介紹給她,帶她參觀我們的家和院子,到院子裏槐樹下的石凳子上閑坐,一邊談笑風生,親手泡上菊花茶給她品嘗,還挽着她的手帶她到野外游玩。吃飯的時候不斷叫她添菜,晚上兩人就在我的隔壁打打鬧鬧,笑聲綿綿……
我不知道安安為什麽這樣,是對我的試探嗎?好像沒必要。是刺激我嗎?那麽為什麽跟小強又沒了下文呢?為什麽帶回來的是女孩子?我琢磨不透她的心。
不管怎樣,安安在變化,變得陌生,變得不再坦誠,那個曾經對我袒露一切的心靈透明的女孩不見了,她對我關閉了她的世界。
小強來的時候,我并不怎麽難過,只是很失落。但這個女孩子來了,我确實受了強烈的沖擊,雖然我竭力保持沉靜。我莫名厭惡她,對安安充滿了怨恨,每次見到她們談笑風生就難堪,見到安安對她體貼入微就心酸,見到安安挽着她的手臂,摟着她的肩,我就嫉妒得發瘋。那些晚上,聽着她們房裏傳來的笑聲我簡直是在受煎熬,整夜無法入眠,整晚在落淚。結果第二天早早就要出門,讓宋媽告訴安安我要去觀察鄰村山民的生活,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因為要構思一篇新的小說……我怕安安看到我紅腫的眼,還有整夜未眠的憔悴……
我恍惚地想起了跟小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到每次她跟男生在一起我就翻江倒海的醋意,想到她每次冷落我,我就一天到晚落淚的凄涼,還有最後決絕的時候我所走近的那條校外的火車道……
回顧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發現,我從來不嫉妒小玲與女生的相處,卻無法容忍她跟男生的接觸,就算一個明媚的笑臉都要胡思亂想。對安安卻不一樣。我不太在意她跟男孩的交往,卻受不了她身邊出現一個女生。為什麽呢?是因為本能地感覺到,小玲不會愛別的女生但會愛上男生,說明小玲同時也是一個異性戀者嗎?而安安不可能真正對男生感興趣,一定是個愛女生的女孩,從而表明安安是個絕對的同性戀者嗎?還是因為當時年輕,嫉妒一切靠近小玲的異性,現在成熟了,覺得非我同類的我就不再放在心上了?就像如果安安是個喜歡男生的女孩,我就不會再像當年對小玲那樣對她再存在愛戀,也就不會吃醋了,所以可以忽略小強……
我沒法理清這些頭緒:我的這些感覺到底是說明安安只會愛同性,還是我由于年齡的變化不再嫉妒異性。如果是前者,我将擔憂和心痛;如果是後者,我将慶幸和安寧。
但我沒有答案,所以彷徨。
安安的女同學來了幾次以後又不來了,我在猜想,下次安安又會帶回怎樣的好友呢?結果安安就不帶了,再也不帶了。她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回到了那個乖巧純真的樣子。生活規律也完全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對我,她甚至比以前更知心,更體貼,更依戀,讓我感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小孩子的時候,那個把我當成是她的“新娘”,她的“大公主”,她的“寶貝”的年月。只是我無法再像以前那麽自信地沉醉在她的純真的愛裏,我心裏有了陰影,這個陰影在她主動消除之前無法消去,而安安好像從來沒想過要消除,我也不想提起……
不管怎樣,一切都按着生活原有的樣子繼續着,理智冷靜地繼續着,不再有波瀾,不再有**,不再有那麽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沖動,這反而是一件好事。
随着時間的推移,我的情緒慢慢變好,何況安安現在對我那麽好,我沒有理由再有幽怨,沒有理由不滿足,沒有理由不感動。而且我本來就不應該要安安愛我,我本來就是在錯愛……
安安讀初三的那一年,我們過得很安寧,很充實愉快。安安要考高中了,她是全力以赴的,除此之外,她還有那麽多的活動,我們還有那麽多書要看,那麽多文章要寫。初二的暑假開始,安安也跟我一起開始天天寫作,她說她要不斷寫,才能不會距離我太遠,才能更好理解我寫作的艱辛……
九、不能沒有你
安安的升學考結束了,這一次她還是拿了年級第一,還是要當年級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辭。辛德康回來了,他将再次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
辛德康公司的訴訟案拖了兩年時間,他可謂弄得焦頭爛額。時間是賠了很多,幸好對公司的影響不太大,經過半年的努力,基本能正常運轉。半年前辛德康就跟我商量安安的問題,他決定等安安初中畢業後就把她轉到S城上高中,并且向我透露,他将組織新的家庭,而我也可以放下他們家的事了,他會重重酬謝我。我跟他約好,等安安中考完了再說出這些決定,我想,我是真的可以完全從安安的世界出去了,我會很辛苦,但一切将回歸正道。
安安的畢業典禮還是在炎熱六月的一個上午,我準備和辛德康一起參加這個對安安來說意義非凡的典禮。非常令人驚喜的是,蘇偉英也趕回來了,我們早給她發了消息,她說自從兩年前她母親去世後,她父親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最近住進了醫院,不過會盡量趕回來。結果真的奇跡般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
安安已經十五歲,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倔小孩了,她像個好朋友一樣擁抱了自己的媽媽,蘇偉英激動得又哭又笑。
我覺得我沒必要再出席這個典禮了,他們三個去就很完美,我再去就顯得多餘和不倫不類了。安安聽說我不去,馬上就沒了興致:你不去,這個典禮對我來說就毫無意義了,我也不去了。說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最後我們幾個還是像三年前一樣穿着整潔地出現在安安的學校。安安的畢業致辭依然漂亮,很有**很感人,贏來非常熱烈的掌聲。看着這一幕,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小很多的傻孩子安安,她在給唐昕怡的作業中寫着:
最美好的願望:跟你在一起,一直到老。
最美好的祝福:祝你永遠快樂,你快樂我才會快樂。
不知怎麽的,我就哭了,而且眼淚怎麽都止不住,最後只好離開會場走到那個少有人去的清淨的生物園,安安曾經多次帶我去那裏看荷花,那裏的荷花不多但很美。現在正開得好,夏荷,根并荷花一莖香……
“文青。”安安的聲音。
“文青……”看到我哭,安安突然也哭了,眼淚流得比我的還兇。
“你幹嘛呀,看到人家哭你也哭,好像要比賽似的。”我說,想笑,卻沒笑好。
“你知道的,每次看到你傷心我就比你更傷心。”安安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我會跟你說的,我等一下就跟你說!不要傷心了,好嗎?”安安走到我跟前,要來擦我的眼淚,十五歲的安安,已經跟我一樣高。
“你爸爸媽媽呢?”我突然想起來。
“在參觀校園呢。”
“你不帶他們嗎?”
“班主任帶着呢,我是她的寶貝,她自告奮勇熱情無比地拉着我爸爸媽媽去欣賞他們女兒的成績呢。”安安笑着看我,眼裏滿是溫情。
畢業典禮的第二天,辛德康和蘇偉英要跟安安談論未來的事情,我不适宜加入,也不想留在家裏,就一個人走到了安安小時候我和她去采野菊花編花冠的那片原野。
“好美啊!我以後要在這裏拍婚紗照。”
“安安肯定是一個世上最美的新娘!”
“你比我美,你做新娘,我做新郎。”
“噢,你是公主呀,要找個王子照婚紗照的!”
“我只要和你照!”
“好好,我跟你照還不行啊?”
這些對話好像還是昨天說的,怎麽就變成了十年前的事情了呢?
走過那一片非常開闊的原野,穿過幾片玉米地,我走到了河邊,那條很長很長的大河邊。剛來的時候,喜歡來這裏看書,看雲,看天,安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就把她抱到了懷裏。
我在河邊坐下,靜靜地看着緩慢流動的河水,河水很清很亮很柔,像安安的眼睛。水邊有碧草,水裏有流雲,還有白花花的陽光。我躺倒在草地上,好舒坦。天很藍,有一大朵一大朵的流雲,這些雲不斷遮蔽着陽光,又不停地放走陽光,六月的天空,風并不小。天地好大,我将像雲那樣,飄移過這一片原野,再飄到一個未知的天之涯,地之角。我已經不年輕了,也還沒老,我還可以去很多地方,走很遠的路……
我拔了一根草含在嘴裏,閉上眼睛,陽光暖暖地曬在身上,好像給我蓋了一張巨大、柔軟而輕悄的薄被,躺在裏面舒适,恬美。我伸展四肢,感覺自己的手腳延伸到天地的盡頭,化成了大地的泥土,天空的水霧,自由,灑脫。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放下一切,忘記一切,沒有了一切,卻擁有了天地山川和無盡安寧。
我竟然睡着了,還睡得很香,了無夢痕。
直到有一只手把我弄醒。
我張開眼睛,看到了安安,坐在我身邊,凝視着我。
她的眼神,專注,悠遠,孤單。
還是十年前的那個五歲的孩子,安安。
“文青,文青,我就叫文青!”她泉水般幽深清澈的眼睛望着我,聲音清脆柔美。
“文青……”
一滴冰涼的水掉到我臉上,又一滴,又一滴,很多很多滴。
安安的眼睛像一條河流,一條會下雨的河流,把許多溫暖的冰涼的水流到我身上,把我弄醒了,把我飄散得如天地般大的思緒收攏了回來。我凝視着她,我愛的女孩,安安,她是如此悲傷。
“安安。”我握住她的手。
安安不說話,被我握住的手冰涼而顫抖。
“安安!”我坐了起來。
安安把頭埋到胸前,身子在輕輕發抖。
“你爸爸媽媽跟你說了嗎?”我問。
安安還是不說話,身子卻抖得更厲害了。我轉過身跪着摟住她,她馬上把頭埋到我的肚子上,緊緊抱住我,同時不可抑制地大哭,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她緊緊揪住我背後的衣服,頭和臉在我腹部摩擦,搖動。安安,我的孩子,怎麽可以這樣啊……
安安哭了很久很久,哭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我撫着她的背,她的頭,她的鬓發,她的臉,卻沒有話說。
我們沉默了好久好久,安安在我的懷裏躺了好久好久。
“文青,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安安擡起頭,無比凄涼地看着我。
我無語。
“我不能沒有你。”她的眼淚馬上又流下來了,“我愛你。文青,我愛你。”說完嘴巴一扁,眼淚又像小河一樣汩汩流淌。
我驚愕地看着她,心疼痛得在顫抖。
“我一直愛你,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愛你,只是那時候不懂,只知道不能跟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