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遠山的呼喚) (2)
落的另一頭。我開始了每天早上騎安安去學校,傍晚再去騎她回來的規律生活。
跟安安朝夕相處了一年,一旦一整天都見不到她感到很不習慣,她的歡聲笑語一舉一動都在整座樓房裏外轉動,讓我生出莫名的失落。成長是在創造和建立,也是在推倒和消滅。懷念很甜美,也很感傷,為了将來少點遺憾,我勉勵自己要好好享受現在的甜美,感受安安帶給我的每一個驚喜和感動。
由于我們來回的路上那一大片野菊花的美,我們開始在院子裏種菊花,種滿了菊花,各種各樣的菊花。我們還學會了用菊花泡茶,做飯,做糕點。
我們在院子裏養魚養烏龜養兔子。每天放學以後,安安都要去找她的小動物朋友聊天的,一直到天黑要吃晚飯了才回去。晚飯後完成了作業,我們就開始故事之旅,然後是背誦……白天不在一起了,我願意把晚上的時間全部給安安,而天黑以後,安安就又成了我寸步不離的小尾巴,就算宋媽怎麽拉她去看電視,抱她玩小時候的娃娃都不願意了。
安安上三年級的時候,因為班主任唐老師反映她在學校“自閉”,我開始邀請她的同學和籬笆村的小朋友來家裏做客。
孩子們來了我才知道,這班裏村裏竟然有三分之一是留守兒童,也有一兩個像安安這樣“自閉”的,還有幾個很粗魯,幾個愛打架,幾個很不愛衛生,幾個對人極其冷漠,幾個自卑愛哭……
這些孩子來了以後,我們就一起觀魚玩烏龜逗兔子,包餃子做菊花糕喝菊花茶。玩夠了吃飽了,我們就講故事。一開始是我講,後來安安要講,再後來別的小朋友也要講,不會講書本故事的就講自己家的“故事”。
這些故事還真令我震撼:小武的媽媽到大城市做保姆,每年春節才回來一次,就住一個星期;敏敏的爸爸外出打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媽媽也走了,家裏就剩爺爺奶奶了;雪兒的爸爸到礦井工作,在一次礦難中去世了,媽媽到外省當清潔工,家裏還有一個五歲的弟弟和一個三歲的妹妹;小榮的爸爸媽媽一起到南方做建築工,兩年才回家一次,他爺爺奶奶都已經去世了,就住在姥姥家;小強好一點,爸爸在附近小鎮修單車,有空會帶小強到處逛,就是媽媽身體不好,小兒麻痹留下的羊癫瘋經常發作,很多時候沒有自理能力……
這些孩子的家境大多很不好,能像辛德康這樣“打工成功”的也就一兩戶,有幾家環境改善以後就搬走了。早幾年我就留意到附近多是老人和小孩,青壯年的不多見,知道不少是外出打工,但也還以為很多是到周圍田間山間忙活去了。那些灰灰的外牆剝落的樓房,還有露着缺口的紅磚小屋,我以為也有不少像安安家這樣的,只是敗絮其外……
留守的孩子,那些讓我心痛的留守的孩子,特別喜歡來我們家,剛開始時流露的木讷,冷漠,嫉妒,仇視,自卑,粗魯……慢慢消失了,個個都喜歡圍着我甜甜地“文青姐姐”叫個不停。我不知道他們是把我當姐還是當媽了,總之孩子都喜歡年輕的女孩,我小時候也這樣,整天盼着外婆家隔壁的迎仙姐過來,就算只看她一眼也心安。
周末的時候除了和安安到野外寫生,大多時候就跟這批小鬼到草地上玩游戲,做運動。踢毽子女孩子是很喜歡的,男孩子就不願意了。後來搞了一條長繩,男孩子還是不大喜歡。個別家庭有羽毛球的,但無法集體玩。直到小強爸爸買回一個足球,男孩子才真正找到了運動的感覺,開始在原始的綠茵上奔跑,已經“野”了的安安當然也加入其中了……
熟悉了以後孩子們就學安安叫我文青,安安氣壞了,對他們喊:
“你們只能叫文青姐姐!這樣才有禮貌!”
“那你為什麽叫她文青呢?”小武不服氣。
“她是我們家的!”安安更生氣了。
“我們就叫文青!文青!文青——”小強故意喊得很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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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是我叫的!”安安竟然沖過去,拽住小強的衣領嚷。
“文青姐姐,安安要打架啦——”小榮喊,我正端着煮好的紅薯出來,看到了安安的架勢。
“安安——”我叫了一聲,把紅薯放到石桌子上。
安安轉身抱住我,耍起賴來:“文青,你告訴他們,文青是我叫的,他們誰都不許叫!”
“呵呵呵,為什麽呢?你找個理由說服我呀。”我撫着她的短發。
“因為——因為——嗯——你就是我的嘛!”安安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們來這裏分享我們的快樂就好,連稱呼都要分享,也太貪心了嘛!”她終于找到了一個理由。
“嗯,說得有點道理。你們沒意見吧?就跟安安分享快樂,不分享稱呼?”我看着那些調皮的家夥。
“沒問題——”他們故意滿不在乎地拖長音。
“文青姐姐,我覺得叫文青姐姐更好聽,感覺很溫暖。”敏敏細聲細氣地說。
“是呀,文青姐姐更好聽,叫姐姐就像叫媽媽一樣。”雪兒說。
“對,我們更喜歡叫文青姐姐。哈哈哈,安安小氣鬼。”小強瞄了安安一眼。
“君子有所不為有所為,辛安有所不小氣有所小氣。”說完以後安安朝他吐了吐舌頭,才想起來他們肯定都不懂是什麽意思,就望着我笑。
“文青姐姐,你的家鄉美嗎?”敏敏突然問。
“很美。”
“它在哪裏呢?”
“哦——在桃花盛開的地方。”我沖她笑。
“為什麽你不留在家鄉呢?你的家鄉也很窮嗎?”敏敏有點同情地說。
“嗯……人長大了就要往外跑,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神奇嘛。”我說。
“就像蒲公英随風飛起來一樣,要到外面去生根發芽。”安安接口說。
“我長大了就要到外面去。”小武說,“我要賺很多很多錢,然後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
“我也要,我爸爸說要到外面讀大學,将來就像安安的爸爸那樣有出息。”小強說。
“安安,你呢?你也要到外面去,去生根發芽嗎?”敏敏學了安安的詞語,說。
安安一下子沒話說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文青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要是文青姐姐結婚了呢?”敏敏不同意安安的想法。
“是啊,文青姐姐要結婚的呀,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她要和她的新郎在一起的。”雪兒說。
“……”安安被噎住了,直到小朋友們離開,再沒說過話。
接下來的整一個晚上,安安都不說話。我逗她她也不要了,還賭氣跑到宋媽懷裏看了好久電視。
“文青。”我聽到門響,她終于來到了我書房。一直以來我的整個夜晚都是屬于安安的,除非她“不要”我了,我才呆在我的這個獨立的書房。
“文青。”安安滿臉委屈地看着我。
“怎麽了呢?”我明知故問。
“你真的要結婚嗎?”安安憂傷地看着我,真好像要跟我生離死別了一樣。
“嗯—一一般女人都是要結婚的。”我把她拉到我的書桌旁,環抱着她的腰。
“那不一般的女人就不結婚了是不是?”她竟然抓起我的字眼來了。
“嗯,有這樣的事,不過——”我親了親她的手。
“女人一定要跟男人結婚嗎?可不可以女人和女人結婚呢?”安安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
“……”我語塞。
“你說嘛!可不可以嘛!”她搖了搖我的手。
“嗯,現在文青還沒想過結婚的事,安安是小朋友也不應該想到結婚的事,對不對?”我摸了摸她的臉。
“嗯,好,我們都不要說結婚的事了,也不要想。”安安釋然地笑了,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孩子真是好玩。
“好,我就和你一起一直留守在美麗的籬笆村。”我把頭抵在她的肚子上,使勁吸了一口氣。
“好喽,我好開心啊。現在到你給我講故事的時間啦,我還要天天聽你講故事呢。”安安突然高興得不得了,“你是我心靈的願望之所在呀!”
“哈哈哈!”我看着這個半大的孩子忍不住大笑起來,竟然引用得這麽有意思!最近常跟她讀普希金的詩,她特別喜歡《致大海》中的這一句“你是我心靈的願望之所在呀!”還有最後一節:
我整個心靈充滿了你,
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灣,
你的閃光,你的陰影,還有絮語的波浪,
帶進森林,帶到那靜寂的荒漠之鄉。
安安每次都要求我把這一節反複朗讀多遍,直到我把情緒調動到最激昂的狀态,好像交響樂的高潮到來一般,才戛然而止。然後她就在一邊笑:“真美!真美!”又說:“将來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大海!”
五、蒙塵
自從三年級的家長會以後,每個學期我都去給安安開會,跟唐老師也慢慢熟了。唐老師見到逐日明朗勇敢的安安,還有那一批文明快樂起來的孩子,感到非常新奇。就也到我們家裏做客。
起初安安有點害怕,以為她要來向我告狀,所以有點敵對情緒。我跟她說:“文青最了解安安了,無論別人怎麽說,在文青眼裏,安安是最棒的孩子,永遠都是。”安安才消除了戒備。
漸漸的,安安很歡迎唐老師來了,因為唐老師經常在學校表揚她。她把家裏最好吃的拿出來款待老師,還捧出我的書來背誦給老師聽,因為唐老師對她的背誦能力感到好奇,安安的表演欲就出來了。結果幾篇莊子和離騷把唐老師聽得一愣一愣的,安安背完了她呆了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太神奇了!你是怎麽背會的呀?”她問安安。
“文青教我的。”安安自豪地說,還得意地望了望我。
“安安很乖巧,她愛讀書,我們就天天讀,結果就背會啦。”我呵呵笑起來。
“你很厲害。”唐老師唐昕怡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我。
“沒,是安安帶動了我,都是安安的功勞呢。”我說。
“你……以前是學什麽的呀?”她問。
“文青是大學生,讀很多書,寫很多文章,是個作家。”安安搶着說。
“沒有,只是愛好啊。”我捏了捏安安的鼻子。
“我可以參觀你的書房嗎?”唐昕怡來了興致。
“好啊,沒關系的。”其實我也沒什麽書房,因為房間多又經常沒人住,經辛德康先生同意,我就把睡房旁邊的客人房變成書房了。
“你的書真多!”進了房間以後唐昕怡驚嘆。随手拿起我桌面的文稿來看。
“你的文筆真好!”她驚奇地說。
“哦,在學習呢。”
“文青,唐老師,喝茶。”安安端上來一個茶托盤。她今天特別興奮。
“我很好奇呢,你……為什麽要來這裏做家庭教師呢?”坐下以後唐昕怡看着我。
“安安叫我來的。”我随口說。
“嗯?”唐昕怡很疑惑。
“安安對着大山的那一邊喊:‘文青,你來啊,我給你快樂——’我聽到了,就來了。”我笑意盈盈看着傻坐在床上的安安。
見到她們更疑惑的樣子,我就說:“我是來尋找快樂的,安安把它給了我。”
“哦……”唐昕怡看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
等她走後,安安說:“文青,你什麽時候聽到我叫你的啊?是半夜嗎?我做了那麽奇怪的夢啊?”
“就是啰!淩晨五點的時候,我還打算賴賴床的,結果被你吵醒了……”
“哈哈哈,你騙我!我哪有那麽大聲呀!”
“哈哈哈,反正我來了,來對了。你給我很多很多快樂。”我摸了摸她的臉。
“嗯,是來對了,你專門來給我快樂的。”安安明亮的眼睛帶着水一般的溫情。
這次以後,唐昕怡就經常來了,有時候還給我們帶來一些她在學校種的菜,說是從外地引進的新品種,有時帶來一些水果,有時帶來一些她家裏自制的腌菜。
相熟了以後,我知道了她的大致情況。她是附近一個鎮上小學校長的女兒,受爸爸的影響從小立志要獻身山區教育事業,初中畢業後到一個中級城市讀完了中專,回來後先在她爸爸的小學教了幾年,然後來到這個山區小學。這個非常善良的女孩,令我對她産生了由衷的敬意。
我們自然就成了朋友。有時侯,我們三個人就騎車到外面兜風,安安已經學會了騎單車,正騎在興頭上,巴不得一天到晚就騎着車到處逛。假日裏我們會騎得很遠,有一次還騎到了唐昕怡家裏,享受她媽媽做的家常小菜。來到這裏交到一個這樣的朋友,真的很慶幸。
有一次我們外出的時候,唐昕怡剛換的新單車被偷了,結果就只好坐在我的後座上回學校。山路高低不平,颠簸得厲害,唐昕怡緊緊抱着我,那柔軟的手臂和貼在我後背的身體讓我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結果騎得很小心很費力,花了大半小時才回到學校。
“你辛苦了。”下車以後唐昕怡說,眼神很特別,還微微紅着臉。
我感覺到了那種特別,心裏有點忐忑,我不想失去一個朋友。
此後我小心翼翼地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竭力維系着我們的友誼。
有一天唐昕怡又提起了那個我一直回避的問題:“你的家在哪裏?你有‘自己’的家嗎?”
“很遙遠呢,說了你也不知道呀。”我笑着。
“你……結婚了嗎?”
“沒。”
“哦。”她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你……我……”她突然有點語無倫次,不知要怎麽說。
“你啊,是我永遠的好朋友,我呢,也是你的好朋友。”我避開她的目光,轉身去倒茶。
唐昕怡沒再說話,走的時候看了我好一會兒,眼裏充滿着幽怨。
那個周五下午放學以後,唐昕怡又來,她依然對我款款地笑,可是眼神充滿惶惑和抑郁。
“唐老師,好!”我給她倒了一杯菊茶。
“為什麽你就不願意叫我昕怡呢?”她低頭看着手中的杯子。
我無語。
“為什麽?為什麽拒絕我?”她擡起頭,直視着我,我看到一些晶瑩的東西在她眼裏閃動。
我還是沉默。轉過身對着小廳的大窗,外面有很明亮的夕陽,還有一片金黃的菊花。
突然我的背後貼過一個熱乎乎的身體,唐昕怡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聽到了她啜泣的聲音。
“昕怡……”我震動了一下。
她馬上轉到我的面前,擡眼逼視着我,那裏有烈火在燃燒。我不覺猛然心跳,很久沒這樣面對一個女子了,我不覺伸手抱住她的腰。她馬上抱緊我,熱烈地吻着我的脖頸。
透過她的柔順的長發,我看到了安安。她站在窗外,披着一身夕陽,背着光的臉靜靜的,她看着我,随後轉身跑了。她看我的時間好像只有一秒,又好像長久至無窮。我松開了唐昕怡。
“對不起!”我推開了她,可能用力過猛,她打了個趔徂,向後退了幾步。
“對不起,我不能。”我重複了一句,沒想到自己的語調竟那麽冰冷。
唐昕怡緊緊咬着嘴唇,使勁抹掉臉上的淚,轉身拉過她的手提包,一聲不吭地走了。我感覺到她雙肩輕微的抖動。
我開始去找安安,但怎麽都找不到。最後,回到我的書房。
安安正站在我的窗前,面朝向窗外背對着我。
“安安。”我叫了一聲。
安安不動,也不說話。
“安安,你怎麽了?”我過去拉她的手。
安安由着我拉着手,還是不動,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沉默了好久,我才說:
“安安,你不了解大人之間的事。我……什麽也沒做。”我解釋得笨拙又好笑。
安安依然不說話。
“安安,你覺得我很壞,是嗎?”
“不是。”她終于開口了,鼻音很重。她轉過身對着我,滿臉都是淚。
“安安。”我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傷心的神情。
安安伏在我肩上,身子在發抖。
“你不能喜歡她。”她說。
“我沒喜歡。”
“你不要跟她在一起!”
“我不會……”
“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
“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安安重複了一遍。
“嗯……”我應着,心裏很亂,安安,她怎麽了呢?她是怎麽想的?是一個孩子擔心別人分享了自己親人的愛,還是……
“安安,文青永遠是你的姐姐。”我小心地說。
“你不是姐姐。”
“那我是什麽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不是姐姐!”
“我讨厭她!”安安尖刻地說。
“誰?”
“那個唐老師!她怎麽能……‘那樣’你!”
“她不是惡意……”
“誰都不能那樣對你!”安安的聲音變小了,幾乎是喃喃的耳語。
我抱着的這個溫暖柔軟的身體,有一種無言的力量,正在銷蝕、融化着我的整個身心。安安也是這樣的感覺嗎?她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
唐昕怡的事情以後,我們又回複了往日的快樂與恬靜。我們似乎比以前更快樂,山野的風那麽清新怡人,周圍的碧草漸漸變黃但更加壯觀,菊野邊上的河水更加清冽,遠山更加舒展地綿延,日光灑在每一寸土地上,我們在曠野裏奔跑,總不知疲倦……
可是,在莫名激動的快樂裏,我發現我的內心失去了平靜。
安安長大了,我強烈地意識到她長大了,她的神态動作姿勢處處透着生機與活力,神采飛揚裏滿是青春的熱情。我欣賞着她舉手投足間的灑脫,陶醉在她的一颦一笑間。我恍惚地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心裏滿是無邊的甜蜜。這個美好的女孩,似乎就是我,可又不是我,她充滿着神秘的魅力。
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我不能毀了這個這麽純真美好的孩子。悲傷與黑暗重新籠罩了我的心,這一塊淨土依然純淨,可我的心已經蒙上了污濁的紅塵,我向往一個少女,我竟然對一個那麽鮮嫩的少女産生了愛慕之心,而愛慕之心引來的将是占有的**……
六、去與留
安安小學快畢業了,我與辛德康的“合同”也就到期了,對于要到哪裏,我還沒有明确的想法。
這七年來,我基本是呆在籬笆村,除了寒暑假。
每到暑假,安安就被接到她父母身邊住三個星期,寒假也是。宋媽會在S城逗留一個星期,然後去看她的孩子、孫子。
那段時間,我會到各地旅游、采風,我不能讓自己完全脫離外界的社會,不能讓我的文思枯竭。辛德康夫婦給我的工資一直很高,我也相繼發表了不少作品,經濟上沒有困難。我買了一部比較高級的相機,拍下許多美景和各地人們的生活、風俗特點,沖洗了照片帶回去給安安看。
在漫游的時間裏,我就跟家裏聯系,爸爸一直無法原諒我,更不會接納我。姐姐曾經說,其實他是很想我的,但還是無法面對我和小玲出現在他的生活圈裏,所以知道我平安也就繼續着他的尊嚴。除了爸爸,其他親人都會與我保持一年兩次的聯系,他們不知道我已經跟小玲分手,以為我一直幸福着。也不知道我住在哪裏,我從不跟他們寫信,只是在街邊用固話跟他們聯系。
我跟我爸爸一樣倔,不願意他知道我被抛棄,不願意他知道我像只流浪狗一樣無家可歸。總之,我不能輸給他。
籬笆村,這是我要的生活環境,我沒必要讓自己去受外界的煩擾。
自從發現我愛着安安以後,我就知道,我将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甚至巴望快點離開,我怕哪一天忍不住暴露了自己……
安安畢業前兩個月,辛德康突然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安安休息以後,他找我長談了一次。
他說要跟我談一些私人問題,請我諒解。這些“私人問題”就是我是否要急着回家,是否盼望着結婚……當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後,他懇求我留下來,再呆兩三年,因為他碰到了很大的麻煩。我一時無法回複他,心裏很亂。
一個月後,辛德康夫婦一起回來了,蘇偉英也約我長談了一次,談到最後竟然淚流滿面。
我終于知道了他們“麻煩”的真相。
辛德康夫婦已經分居多年,這段時間兩人正在進行離婚協議。他們的經歷令人唏噓。
蘇偉英畢業後在一家國企公司工作,後來國企轉型成了外企。辛德康創業的那些年,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職業,她的收入一直很有保障,這樣可以減輕辛德康的創業壓力。在辛德康支持弟妹讀書的那些年,她飽嘗了生活的艱苦,加上辛德康忙于工作,兩個人的交流越來越少。
辛德康創立了公司後變得財大氣粗了,動辄把脾氣帶回家,尤其是骨子裏的大男子主義和極端傳統的思想讓受過高等教育的蘇偉英受不了,蘇偉英忤逆父母與辛德康結婚完全出于深愛,可是多年的付出換來的卻是溫情的逐漸喪失,心裏有了嚴重的失落。安安出生後,辛德康要蘇偉英放棄工作當全職太太,蘇偉英感覺雙方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感情裂痕,如果回家做全職太太,将更受丈夫約束,而多年在外企的工作也已經讓她的生活觀念慢慢西化,她知道保持經濟獨立對女性的重要性,因此不答應。
關于孩子在哪裏養育的問題雙方也發生了很大的争執,蘇偉英要把孩子帶在身邊,請婆婆搬到城裏住,如果婆婆不願意可以請保姆,但辛德康是個孝子,他不能委屈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為了照顧母親留在家鄉的意願,還是把孩子留在了山區。
這些生活觀念和脾性的摩擦在不斷消磨着彼此的感情。安安奶奶去世的時候,兩人的感情已經完全破裂,考慮到剛失去**安安不能馬上又失去爸爸或者媽媽,他們就一直維持着徒有虛名的夫妻關系。又擔心把孩子留在已經分居的夫婦身邊反而受負面影響,結果就決定請家庭教師。
他們很慶幸找到了我,更慶幸安安能健康快樂地成長。早兩年,兩人開始協議離婚事宜。蘇偉英曾被公司派到外國考察,強烈感覺到了國內外生活和環境的巨大反差,她打算帶安安到外國去。兩個人因為争奪孩子的撫養權一直相持不下。這麽一拖又是兩年。最近,蘇偉英國外的妹妹說父母已老,尤其是母親的身體日漸衰弱,可能不久人世了,很想她過去團聚。蘇偉英只好忍痛放棄了孩子的撫養權。
放棄孩子已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剛好又碰到了辛德康的公司被卷入了一件訴訟案,估計一年半載都無法解決,辛德康還有可能被提審。在辛德康外地分公司以及南下工作的辛德康的弟弟妹妹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且生育了多個孩子,年齡都還小,辛德康心疼弟弟妹妹照顧不過來。蘇偉英心急如焚。
我原來很不滿這對夫婦對孩子的無情,現在知道了是因為太多情……
安安小學畢業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學校開了個小小的熱鬧的畢業典禮,辛德康夫婦都參加了。由于父母第一次出席學校的活動,而且是衆多家長中唯一有身份有文化的家長。安安很興奮,也有點害羞。在畢業典禮上,安安代表畢業的兩個班六十多個同學發言,安安的文章寫得很漂亮,贏得了全體老師、同學和家長的熱烈掌聲。蘇偉英激動得不斷流淚,辛德康的眼眶也紅了。這一對夫婦,心裏的滋味應該五味俱陳了吧。
看着滿臉紅暈的喜悅的安安,我不覺心酸。今天也許是這個女孩十二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了吧,她不知道幸福的背後正在發生着的東西,極其殘忍的東西,這個她終于盼來的團圓之夢馬上就要破碎了。
在安安的畢業典禮上,我又見到了唐昕怡。自從我明确拒絕了她以後,她就再沒到過安安家裏,我也只是在開家長會的時候以家長的身份見她一面。就算在家長會上她也一直回避我,連道個歉問個好的機會也不給我。
她還是那麽清純,但不再明媚而有神采。
活動完畢後,她來到了我身邊:“文青,我想……”她因為自尊、難過、激動而結巴了。
“嗯,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坐坐聊聊,好嗎?”我對她笑笑。
“嗯。”她放松了下來。請我到她的宿舍去。
我跟辛德康夫婦和安安打過招呼後就随她走了。
唐昕怡的宿舍很簡陋,只有簡單的睡床、書桌和凳子,一個比較大的書櫃,其實就是一個木架子,一個不大的木衣櫃。房間整潔明亮,簡樸裏透着明淨和安寧。這個有着一顆難得的愛心的女孩,其實真的很不錯……
“我很想問你一個問題。”請我坐下後,她猶豫了一下,說。
“沒關系,問什麽都行。”我說。
“你……”她低下頭,似乎在深呼吸,然後再擡起頭來,眼睛明亮而勇敢地望着我:“你是一個喜歡女人的人嗎?”
“是。”我沒回避。
“我很不好,是嗎?”她的眼裏迅速漫上一片水光。
“不是,你很好,真的很好。”
“那你為什麽……”她皺着眉,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我不知說什麽好。
“你來這裏是因為感情的創傷嗎?”她安靜了下來。
“嗯。”我承認,“我愛過一個女孩子,我們好了十年。後來結束了。”
“你就來了這裏。”她眼裏閃過同情和憐憫。
“對。”
“你不再相信愛情?”她的眼神熱烈起來。
“不全是……”
“你喜歡辛安,是不是?”她的兩只眼睛像雪亮的電光。
“……”我愣住了。
她轉身到書桌上找到一張紙,拿了過來給我。紙上是安安稚氣而漂亮的字跡:
最美好的願望:跟你在一起,一直到老。
最美好的祝福:祝你永遠快樂,你快樂我才會快樂。
——辛安
“畢業前我讓學生寫下自己的願望和祝福。”唐昕怡神色落寞,“辛安喜歡你,不是一般的喜歡,我看得出來。我回顧了我們在一起的各種情景,你們确實像戀人……”
“安安只是個孩子,她不懂……”我明顯地底氣不足。
“辛安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孩,她的思想早就很成熟。”唐昕怡語氣很明确,“你肯定看得懂。可是,你寧願愛一個小孩,也不要我……”她的眼裏掠過恨意。
“不是這樣的……你是個很好的女孩,應該找一個男人結婚。”
“我不喜歡男人。我就喜歡女人。”唐昕怡直視着我,“我喜歡過兩個女孩,但是那時候還小,不敢說,我也很害怕……”說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沒話說了,只沉默地看着她。我想,如果沒有安安,我會不會跟她在一起呢?
“今天我想最後問一次,”她頓了頓,“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我望着她交雜着期盼和慌亂的眼睛,沒有言語。安安已經占據了我整個心靈,我現在無法再愛別人。
“你說呀!”唐昕怡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雙臂。
“昕怡,對不起。”我不再看她的眼睛,轉過身走出了她的宿舍。
安安真的喜歡我嗎?是愛情的喜歡嗎?不,她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而我已經二十九歲……安安的愛,只是對身邊親人的依戀,是發育期女孩的一種朦胧向往……
吹着六月曠野混着青草被曬得散發着淡淡腥味的風,我推着自行車往家走,我想慢慢走,好好調整自己的思緒,我需要一些獨自的安靜思考的時間,安安一家等着我,等着一個冷靜理智的我。
遠遠地我看到安安在籬笆中間的木門前等我,一看到我馬上奔跑過來。
“你怎麽不騎車啊?太陽那麽曬!”她看着滿臉微汗的我,就舉手來擦。
“六月野外的味道很特別,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嘛。”我笑着說。
“我媽媽說打算帶我到海邊旅游,你也去吧!我們一起去!”安安很興奮。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那麽多,還是就跟媽媽去吧!”這是她在家庭破碎之前最後一次跟媽媽相聚了……
“我想和你一起看海嘛!”她撒起嬌來。
“這一次先跟媽媽去,下次我和你去,好不好?”我看着她含笑的眼。
“那我們去旅游了,你去哪呢?又回老家呀?”她撅了撅嘴巴。我一直騙他們每個寒暑假我都是回家跟親人團聚的,只是沒透露過我的“家”到底在哪裏。
“嗯,我也想念爸爸媽媽了嘛。”我嘻嘻笑着。
“好吧。”她挨着我往家走,“只許回去兩個星期,絕對不能超過三個星期啊!”
“遵命!小公主!”她命令的口氣很好玩。其實,她已經不僅僅是公主,還是主宰我心靈的女王……
七、不能愛你
辛德康夫婦跟我約好了,在他們跟安安坦白離婚之前,我回到籬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