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遠山的呼喚) (1)
我走向大學後面的那片田野,那裏有一條沒有任何遮攔的鐵路。
大學四年裏我曾多次到那片田野散步,我喜歡土地,喜歡瓜果蔬菜的碧綠,喜歡無垠的廣闊天地間那一畦一畦一壟一壟的泥田沙土。
我這次不是來散步,我是想讓自己消失在這片田野裏。
遠遠地,我聽到了火車嗚嗚的鳴笛聲,還有車輪與鐵軌碰撞出的有節奏的咔嚓聲,自遠而近,蓋住了世間一切的聲響,穿過我的耳朵響徹我的生命。可是,我離火車路還很遠,我無法趕上這一班……
我望着漸漸消失的那個長長的鐵皮身影,我知道,下一班車我就會随着鐵皮和枕木的摩擦永遠安寧。
我在離鐵路最近的那塊田地上坐下,那一條條微微向中部凹去的枕木在我眼前靜默着,繼而晃動着,繼而模糊了……恍惚裏我聽到了歌聲: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有我可愛的故鄉
桃樹倒映在明淨的水面
桃林環抱着秀麗的村莊
啊……
故鄉
生我養我的地方……
我的故鄉,我的故鄉,我的村莊,我的秀麗的村莊,我常常和媽媽哥哥姐妹們一起耕作的那片土地……它在桃花盛開的地方……
我恍如回到了很久遠的年代,我在稻田裏奔跑,手裏緊緊抓住一把稻谷,一邊跑一邊喊:“媽媽,你看,我撿了這麽大把的稻穗呀……”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臉濕了,全濕了。我抹了抹臉上那些濕濕的液體,怔怔地望着又一列火車從我的面前急速閃過,可是那首歌那麽響亮,它蓋過了火車的轟鳴聲,在火車消失了很久以後,它還在唱,在綿長的地平線上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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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它,是另一首: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我站在家門口的那張四方桌上唱歌,也唱“一條大河波浪寬”,突然有個很響亮的聲音在嚷:“哇,文青唱歌這麽好聽呀!我的女兒真棒!”媽媽收工了,正挑着籮筐回來呢。我羞赧地紅了臉……
又一輛火車轟鳴而過,怎麽那麽多火車呢?
“媽媽,火車是怎麽樣的呢?”
“我也不知道呀。”
“我想看火車。”
“等你長大了,坐火車到大城市裏讀大學,好不好?”
“嗯。那時候你去大學看我,也可以坐火車了。”
“是呀,文青真乖!”媽媽摸着我的頭。
這是哪裏?這是什麽時候?我茫然地晃着腦袋,轉過頭看着旁邊的一側瓜田,一個穿着背心的老農民,正在遠遠高于他的瓜藤下摘瓜,那是水瓜,還有絲瓜,還有豆角……他好像摘得很開心,嘴好像不停張着、動着……我看到了田埂上的那個黑色的小錄音機,我突然清醒了:那些歌聲是從那裏出來的,那個老農在哼着歌……
我忘記了火車,忘記了枕木,就一直看着老農摘瓜、唱歌,一直聽着那個黑色的小錄音機裏放出來的我小時候經常唱的歌曲……
很久以後,我站了起來,離開了火車路。我要活着,像那個老農一樣快樂地活着,像小時候那樣充滿夢想地活着……
那是我剛大學畢業的六月,我二十二歲。
大三的那個暑假,父母發現了我和小玲的事,氣得發瘋,爸爸說我不跟小玲分手就永遠別回那個家。
大四那一年我半工半讀賺着自己的生活費。寒假的時候我回去了,被爸爸趕出了門,因為我無法跟小玲分手。那個年我一個人在大學裏過,小玲回新疆老家了。
畢業前夕,我忙着面試選擇單位,小玲告訴我,我不用考慮她工作分配的情況,因為她有男友了,她要随他到他去的地方。
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哪裏是我的家。我想到軌道上結束我的生命……
因為那個老農和那些歌,我改變主意了。
我收拾好了我所有的書籍,這是我唯一的家産,也是我一定要留在身邊的永遠不離不棄的朋友。我離開了我讀大學的這座城市,盡管我已經找到一個很不錯的單位。我想到遠一點更遠一點的地方。
在遙遠的另一座城市S城裏,我在招聘廣告裏發現了一個我想去的地方。
我把個人簡歷和證件遞給了坐在寬大辦公桌後面的辛德康先生。
我說:我想應聘這個工作。
這個三十六七歲的辛德康先生狐疑地打量了我好一陣子,翻開了我的資料。随即很吃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陣子。
“你是**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
“是。”
“那是一所國家重點大學。”
“嗯。”
“我聘的是家庭教師。”
“嗯。”
“你真的是來應聘當家庭教師的?”
“對。”
“……我的條件是到一兩千公裏外的一個山村。”
“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應聘的理由。”
“我需要錢,你給的工資很高。我需要工作,我很喜歡這個工作。我需要安靜,尤其需要山村的安靜。”
“可是你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喜歡小孩,喜歡寫作,喜歡清淨,我可以一邊當家庭教師一邊讓自己成為一個作家。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嗎?”
“我需要的人必須能連續工作幾年,甚至要到我的小孩小學畢業。”
“沒問題。”
“你願意……自己的青春在山村度過?”
“這是我個人的事,我很清楚自己的選擇。”
“我如何相信你的誠意?”
“你認為怎樣的人才是有誠意的呢?年紀更小的還是更老的?學歷更低的還是更高的?”
“這個倒沒法确定,因為有很多意外的因素。”
“就像我這樣意外的應聘者。”
“好!那我們說定了,後天就起程,你覺得怎麽樣?”
“好。”
喜歡看高倉健演的《遠山的呼喚》,那裏有民子對他的呼喚,喜歡簡?愛的桑費爾德莊園,那裏有羅切斯特先生對她的呼喚。
沒有誰呼喚我。我不需要愛人,我心已死。
我向往遠山,只是對現實的逃避,也可以說是被呼喚的,那是陶淵明對我的呼喚。
下了飛機以後,辛德康夫婦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往他們的家跑去。車子漸漸離開了城區,進入了一個城鄉交接的郊外。
很快,車子離開了那片平坦的郊野,鑽進一片連山。車外滿眼的綠色在匆匆飛逝。
“簡——”羅切斯特絕望地呼喊。
“有人嗎?誰在那兒?”
“是你,簡。”
“真的是你!”
“我很想駐留在那個光輝燦爛的世界裏,永遠沒有煩惱,不是以朦胧的淚眼去看它,也不是以痛苦的心情去追求它,而是真正的和它在一起,在它之中。”凱瑟琳說。
“我對埃德加的愛像樹林中的葉子,當冬季改變樹木的時候,随之就會改變葉子。我對希斯克利夫的愛卻像地下永久不變的岩石……我愛的就是希斯克利夫!他無時無刻不在我心中,并不是作為一種樂趣,而是作為我的一部分。”凱瑟琳緊緊抓住艾倫的雙臂。
“上帝為我作證,上帝為我作證,北佬休想将我整垮。等熬過了這一關,我決不再忍饑挨餓,也決不再讓我的親人忍饑挨餓了,哪怕讓我去偷,去搶,去殺人。請上帝為我作證,我無論如何都不再忍饑挨餓了!”斯佳麗回到被毀的家園,站在山頭上。
……
《簡愛》《呼嘯山莊》《亂世佳人》的對白在我的腦海交替出現。大二的時候我和小玲選修了電影文學欣賞,兩個人把這幾部片子看了好幾遍,晚自習結束後,我們就到教學樓外那一大片種滿高大法國梧桐的草坪上,念臺詞。小玲最喜歡簡?愛,勉強接受凱瑟琳,讨厭斯佳麗。我最喜歡《呼嘯山莊》的情感,喜歡《簡愛》的莊園《亂世佳人》的紅土地,欣賞斯佳麗的勇敢。我們互相批判,最後在臺詞的背誦中忘卻一切異議……
那些夜晚是我們的莊園之夢。
丹佛斯太太發瘋了,放起火來,曼陀麗莊園成了一片火海……
現在,那些夜晚就如《蝴蝶夢》裏的曼陀麗莊園,和呂貝卡的幽靈一起,煙消雲散。
窗外是純淨的空氣,夾着山的喘息泥土的呼吸綠樹青草的歡喜,鑽進我的鼻孔和肺,吹進我的心裏。這不是莊園,這是中國的山村,樸實,輕靈。我們就停在了這一片由不少村落組成的山腳下。
籬笆村,這個賦有詩意名字的村莊接納了我。
二、靜止的河流
“辛安!過來!這是來我們家陪你的文青姐姐。叫文青姐姐好。”辛德康先生愉快而洪亮地喊,一邊帶我走近空曠碧野中的一個“籬笆園”。
辛安。
站在木門邊夕陽下的一個小女孩。
白衣青褲的靜默的姿勢像一個恒久的記憶。
辛安。
圓而白皙的臉,潔淨,安寧,純美。
短發在陽光下散着金褐色的光。
辛安。
修長的眉毛下有一個深沉博大的世界,裏面住着春天碧草的溫柔,夏天山泉的清澈,秋天落葉的寂寞,冬天雪原的浩瀚。
她的眼神,專注,悠遠,孤單。
我的心似乎凝結了,我看到了歲月盡頭的自己,那麽真實地站在那兒,站在木門邊,夕陽下,靜默,悠遠,孤單。
“辛安,叫姐姐好!”辛德康走過去拉起她的手。
小女孩有點別扭地掙開了她爸爸的手,睜着清澈的悲天憫人似的大眼睛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清脆地叫了一聲:“文青好!”
“叫文青姐姐啊!叫姐姐的名字不禮貌。”辛德康先生皺了皺眉。
“文青,文青,我就叫文青!”孩子突然很大聲地嚷。
“唉,這孩子怎麽這麽倔!”辛德康有點生氣。
“哎,不是安安倔,安安看完《小鬼當家》就不願意叫人姐姐、阿姨啦,都要學那些小鬼叫人家名字呢。”一個五十幾歲的婦女走了出來。
“哦,宋媽,這是請來家裏陪安安的文青小姐。”辛德康向她介紹,然後轉向我:“嗯,文小姐,這是宋媽。”
“噢,好,好,好啊,這下安安就有伴了。文青小姐,你好啊,呵呵呵……”她略胖的飽滿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好。”我對她笑了笑,“叫我文青就好了。”一邊又調回目光看着那個叫辛安的小女孩。
“安安,跟姐姐做朋友,好嗎?”我走過去蹲了下來,拉着她的小手。
這個小孩子,安安,她依然用清澈得透明的眼睛望着我,傍晚的陽光照在她長長的眼睫毛上,有一種非常動人的美感,純淨聖潔,滿含深情。
“不是姐姐,是文青。”她乖乖地讓我拉着她的雙手。
“嗯,是文青。文青想跟安安交朋友,可以嗎?”
“可以,我同意。我們來拉鈎。”她認真地說,一邊把小手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我們就勾着手指一起說:“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要是變——變小狗——”拉完以後安安就開心笑起來。
“哎,安安很久沒這樣笑過了哩,這下好了,呵呵呵……”宋媽說。
“安安,寶寶——”辛太太拎着一大堆行李走了過來,“宋媽,來幫忙拎東西。”
見到媽媽來了,安安的笑容就不見了。
“寶寶,媽媽想你了,過來給媽媽抱抱——”辛太太放下行李張開雙臂快步走了過來。
安安突然轉過身子往門外她媽媽相反方向的一側跑去,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見了。
辛家很大,是一座兩層的青磚樓房,一樓有客廳、飯廳、廚房、衛生間和兩個房間——一個是宋媽的卧房,一個是雜物房,還有一個半開放的小客廳,其實那是一個半書房半休息室的場所。二樓有四套套房,都備着非常完整的家具用品,全都安放着雙人床。整座房子的格調質樸柔和而大氣古雅。樓房四周的院子非常大,用長長的粗籬笆密密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籬笆上爬着藤蔓,牽牛花,籬笆邊上還種着枸杞菜、野山芋和石榴樹,很有野趣。大門的左側有一棵大槐樹,樹冠很大很寬,遠遠高于樓房,并一直罩到籬笆的外面。槐樹下砌着一張圓形的大石桌,還有幾張石凳子。大門的右側是開闊的菜地。
這簡直是一座華美的鄉間別墅,外面粗樸自然,裏面雅致高朗。
晚飯的時候,安安就坐在我身邊,一聲不響地往嘴裏扒飯。辛先生和他太太逗她說話,她也只是看看他們。
“辛安,怎麽不和爸爸媽媽說話呢?”辛先生問。
“奶奶說了,吃飯不能說話。”安安看了看她爸爸,又看了看她媽媽,眼神很特別。
“哦,那就好好吃飯吧。”辛先生有點不耐煩。
飯後,辛太太把安安牽到身邊,想把她抱起來,安安卻拼命往外掙,直到見到媽媽滿眼淚水,才停了下來,也只是靠近她媽媽坐着,不給抱,也不給親。辛太太跟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她也只是“嗯嗯”了幾下。最後,辛太太去把帶回來的禮物拿出來,安安才有了點熱情,但這種熱情持續的時間很短,很快她又沒勁了。那是一些糖果啊,衣服裙子啊之類的,還有很多玩具,都很漂亮,我很奇怪這個孩子不喜歡。
晚飯後到睡覺前,辛先生一直坐在電視機前,興致勃勃地看戰争片。等辛太太留下安安回房的時候,他就把安安喊過來,對于他的威嚴語氣,安安本能地有點畏懼,乖乖地又不太情願地靠近他,辛先生指了一**邊的空位,讓安安坐下,他不要求抱也不要求親,安安也就不會躲。辛先生指着電視,跟安安說:“這個仗啊,打得真漂亮!看到沒有,又擊下一架飛機啦……”安安顯然不喜歡打仗的片子,她“嗯啊”了幾次後,就說:“爸爸,我要去洗澡。”辛先生兩眼依然盯着電視,說:“好,去吧!”
“文青,你和我上去好嗎?”安安走到我身邊,幽深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
“好啊。”我牽着這個特別的小女孩離開了客廳。
辛德康夫婦安排我和安安住一個房間,安安的東西已經從宋媽的房間搬上來了。對于這樣的安排我是沒有任何異議的,我大哥的兒子這年六歲,以前寒暑假的時候他就常常跑去跟我睡,纏着我給他講故事。
“安安要宋媽給洗澡呢?還是要文青?”我問。
“我自己洗。”安安竟然害羞起來。
見到我疑惑又發笑的樣子,又說:
“我會洗的,我三歲開始就自己洗澡了,還洗得很幹淨呢。”說完就笑了。
“安安笑的樣子真美!文青喜歡天天看到安安笑。”我蹲**摸了摸她的臉,她愉快地看着我,竟然毫不躲避。
那一晚,安安窩在我身邊睡得很好。我喜歡看小孩的睡相,每個睡着的孩子都像個天使。安安睡得很甜,圓圓的臉安寧恬靜,像一朵靜靜地等待盛開的花兒,長長的眼睫毛在臉上覆蓋成一個漂亮可愛的半圓形,嘴角似乎還挂着笑意。看着這個純淨的孩子,我莫名心疼起來,辛德康怎麽可以對孩子那麽粗魯,這麽可愛的孩子為什麽不帶在身邊?同時又很好奇,安安怎麽會這樣排斥她的爸爸媽媽,這麽小小的人兒,也會有仇恨嗎?
辛德康夫婦住了兩天以後就回S城了,他們約好的出租車一大早就到了。安安醒來後就一直趴在窗前看不遠處那輛黑色的出租車。早餐的時候辛先生一直在叮囑安安聽文青姐姐的話,好好跟姐姐學本領,辛太太則說想媽媽了就給媽媽打電話。一邊說着一邊就把安安抱過來,這一回安安不反抗了,就靜靜地讓她媽媽抱着,親着,只是沒有快樂的表情。
到辛德康夫婦上車的時候卻怎麽都找不到孩子了,後來我在屋子外面背向大路的一側找到了她,她正靠籬笆坐着,叉開兩條小腿,小手玩弄着一株草,愣愣地望向碧綠的遠遠的田野,遠處種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一大片一大片的蘋果樹,還有彎着的長長的閃着斷斷續續的金光的水溝,還有許多許多的野草……
早晨的陽光溫和清明,照在這個孩子的身上,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凝重。我仿佛又看到了歲月盡頭的另一個女孩,她常常站在村口張望,一天又一天,往往是到日落西山,田野裏的蟲子開始鳴叫的時候,聽到一個老人在喊:“文青——回家吃飯喽——”,她才含着眼淚離開那條媽媽不會出現的大路。
憂郁不應該屬于孩子,但我在安安的眼裏看到了憂郁,就像曾經的憂郁的我。那種震撼我心的熟悉感,讓我感覺到似乎生命并不曾流淌過,它靜止在時間的源頭,令我一回頭就清晰地看到它真切的面孔。
我走近安安,坐到她身邊,也從地上拔起一根草,看朝陽,看無垠的田野,然後就低下頭,開始用那根野草編指環,編一個就給安安戴一個,結果把她的十個手指都戴滿了,然後又給我自己編,把我的十個手指也戴滿了。安安早就收回了目光,好奇地盯着我的手指和那根跳來跳去的草看,然後張着她戴滿指環的雙手左瞧右瞧,忍不住就嘻嘻笑起來,見到我也戴滿了就哈哈大笑,于是我們就張着那十個圈着綠色毛毛的手指玩魔鬼打仗的游戲,圍着籬笆跑來跑去,直到兩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的。
“安安,開心嗎?”我問。
“開心,很開心。”安安仰起臉看着我,清澈的眼睛像兩潭閃着幽光的泉。
“文青,你會走嗎?”安安臉上的笑容突然又不見了。
“不走,我要陪你好久好久。”我拉着她的雙手。
“好久好久是多久?”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呃,就是陪着你長大,長到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是多大呢?”
“嗯,就是大到你不要我陪了。”
“喔——”安安滿足地笑了,一邊就牽着我的手往家裏走:“我們回去看書吧,我想聽你給我講故事,爸爸說你知道很多故事。”
三、紅塵淨土
我從宋媽的嘴裏知道了辛家的故事。
辛德康是這一家的大兒子,下面有五個弟弟妹妹,大弟弟和大妹妹沒養成,在幾歲的時候就夭折了,他跟其他弟妹的年齡相差至少十歲。**四歲的時候,在小鎮當幹部的辛爸爸去世了,臨終前他叮囑辛德康堅持讀書,有機會了就走出大山。此後,辛家的生活非常艱苦。七八年恢複高考以後,知道了消息的辛媽媽就督促兒子實現他父親的遺願。作為長子的辛德康猶豫再三,決定發奮讀書,發誓學業有成以後改變整個家庭的狀況。聰穎勤奮的他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學。辛德康一邊讀書一邊打零工,找不到零活的時候,他就撿廢棄品、垃圾,最終完成了學業。為了弟弟妹妹的學業,辛德康從國家單位跳出來下海了,由于從小就是家裏的小木匠,他開始去給人搞裝修,後來建立了建築公司,把三個弟弟妹妹都供上了大學,畢業後就在辛德康外地的分公司工作。
辛太太蘇偉英是辛德康的大學同學,一個沿海鄉村的女子,有父母和一個妹妹。妹妹在蘇偉英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嫁到了外國,蘇媽媽希望大女兒也走這條路,蘇偉英不願意走,并執意要跟辛德康在一起,蘇媽媽嫌辛德康家境太貧困,結果母女鬧翻了,後來蘇家爸爸媽媽都移民到外國的女兒身邊。
由于創業艱難,辛德康夫婦一直沒要孩子,直到幾個弟弟妹妹都離開了山區。在辛媽媽的一再催促下,他們生了安安。由于辛媽媽要固守山區老家,辛德康夫婦就把孩子留在了山區陪老人。上半年辛媽媽去世了,辛德康夫婦說孩子習慣了家鄉的生活,他們也很忙,就請家庭教師來陪伴孩子。
宋媽是辛媽媽的同村小姐妹,早年就死了丈夫,後來一兒一女也加入了南下大軍打工去了,孩子不舍得把孫子女留在山區,這老人又不願意走,就獨自過日。宋媽平日跟辛媽媽親如姊妹,安安出生以後就搬到辛家來與辛媽媽一同生活,以互相照應。宋媽早就把安安當成自己的孫女一樣來疼愛,辛媽媽的離開讓她對安安更是疼惜有加。基于這樣的感情,辛德康夫婦也就安心把孩子留了下來。
這種故事我在書上見得很多,但是切身感受的還是在這裏,在這裏——籬笆村,讓我覺得這個村子裏的每根籬笆似乎都挑着一個沉重的故事。
我也知道了安安為什麽會那樣特別了。對于一個孩子,再也沒有比離開爸爸媽媽更難過的事了。對于這點,我有深切的體會。
小時候由于家裏窮,父親到煤礦工作,母親跟她的養母在鄉下務農,由于孩子多忙不過來,也為了慰藉老人的心,我大哥文中和小妹文婧被放在奶奶家,我被放在媽媽的親生母親家,只有二哥文華和和大姐文菁跟随着媽媽。一個家分成了四個家……盡管外婆很疼我,但那種感情無法替代媽媽的愛……
我以為我的經歷是過去那個全國都窮困的時代特有的,沒想到二十年後,它依然真實地存在着。安安,新時代的孩子,依然過着與我類似的童年……
又一次回眸歲月,又一次發現它的觸目的永恒,永恒的憂傷與無奈。
我常常看着身邊的安安,這個特別的孩子,就像看着童年的我,心裏充滿着疼痛的愛。安安對父母“仇恨”的背後是對愛的強烈渴望,渴望爸爸媽媽親和抱,尤其渴望媽媽細膩的關懷,但媽媽總不在家,所以恨她,一見她就跑,尤其是一見媽媽想跟她親密就更要跑,用這種疏離來懲罰媽媽,盡管她那麽渴望。
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
我明白了她眼裏的那個深沉博大的世界,那個住着春天碧草的溫柔,夏天山泉的清澈,秋天落葉的寂寞,冬天雪原的浩瀚的世界。理解了她那樣專注,悠遠,憂郁的眼神,盡管她或者并不明确,那是她內心潛意識的自然流露……
來到籬笆村後,安安成了我的小尾巴,一天到晚跟着我,也可以說我成了她的大尾巴,在她面前我并沒大姐姐的威嚴,她很喜歡指揮我。
安安要我給她講故事,每個下午都要講一個小時,每個晚上也要講一個小時。
每次講完一個故事安安就問:“就這麽些啊?就這麽樣啊?”她很不滿意那些短故事,總是希望故事是永遠講不完的,這樣就能不斷地追問我:“然後呢?然後呢?”想在追問中得到個結果,但又不能出現一個“最後”的結果。她要的是“結果”,不是“結局”。
而無論多長的故事,她也要問:“後來呢?後來又怎麽樣了嘛?”一直到那個人那個動物那個東西死了,消失了。但這個時候她又傷心迷惑了:“為什麽要死呢?為什麽不可以不死呢?”我就只好說:“他們累了嘛,需要好好休息。”“那他們還會醒過來嗎?那醒過來以後又發生了什麽故事呢?”……
安安要我在院子的槐樹下跟她一起猜拳,玩石子,逗蟲子,甩飛行棋,剪她那些五顏六色的紙卡,那是她爸爸媽媽帶回來的手工剪紙。要我跟她一起蹲在地上,用瓶子裝滿泥沙,灌上水,然後再讓它一坨坨地掉出來,一邊就責怪說:“哎呀,你吃太飽了,都飽得嘔吐啦,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貪嘴……”
我是個聽她指揮的“乖文青”,她也是個聽我指揮的“乖安安”,我要她陪我去參觀欣賞她的美麗的家鄉。
安安快樂而光榮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安安是個好導游嗎?”我問。
“當然啦。”安安自信地響聲說。
早上我們早早就起來,到院子裏轉兩圈就吃早餐,完了我就帶安安到野外去,在野地裏跑,繞過玉米田和蘋果林到水溝邊抓小魚小蝦,摸小螺小蚬,到楊樹林裏逮昆蟲,到柳樹林裏看鳥窩裏的小鳥和鳥蛋,坐在野地裏唱歌。
後來我在幾裏外的小鎮發現了放大鏡,就買了兩個,跟安安一起去看螞蟻和葉子上的毛蟲,還要放大花蕊和嫩葉,看裏邊的“構造”,安安說她想弄清楚花和草的骨頭和肉在哪裏,要看看它們的血是怎麽流的,最好能偷聽到它們的悄悄話……
安安家大小的自行車都有,我就騎着安安到處逛,沿着坑坑窪窪的黃泥小路騎到附近的一條大河邊,躺在草坡上看流雲,有時候看着看着安安就睡着了,我就坐起來把她抱在懷裏,一邊拿出随身帶着的一本書來看。更多的時候,我們是順着平坦的大黃泥路走的,我們兜過一個一個零散的村落,一直騎到通往城鎮、縣城乃至外面整個世界的山腰水泥路,站在那兒俯瞰腳下的山村。
老天是個神奇的畫家,他用大毛筆抹出無邊的天際,勾出群山的輪廓,拖出一塊塊田地,點出片片樹林,描出幾道蜿蜒的水流,然後像女娲一樣,揮起毛筆,把剩餘的墨汁點撒在山水間,于是成了一片疏密不均的村落。這些灰色的村落揮灑得過于随意過于潇灑,以致仿佛與山水一起自然天成,和諧有致。
我想,可不可以這麽理解,上天的公平也體現在他賦予人生存的自然美景的同時,也要施之以貧困呢?躺在群山懷抱裏的村落原始而寂靜。所以山裏的人往外跑,追逐富裕的同時失去自然,山外的人往山裏鑽,失卻繁華的同時得到安寧。而追求繁華的人遠遠多于追求安寧的人,所以紅塵裏的淨土在一寸一寸消失,人心裏的安寧一點一點減少。
我要的是紅塵裏的淨土,我要的是煩躁世界外的安寧。我欣賞這些門前一棵槐,屋後一株楊的原始世界,還有身邊這個跟自然一樣純淨的小女孩,安安。
“安安,你的家鄉真美。是紅塵裏的一片淨土。”我說。
“什麽叫紅塵呢?”安安擡頭看着我。
“呃——紅塵啊……就是一個吵吵嚷嚷的有很多煩惱的地方。”我蹩腳地回答。
“哦……那什麽叫淨土呢?”
“嗯,就是一個像你的家鄉這樣安靜美麗讓人快樂的地方。”
“文青。”
“嗯?”
“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非常喜歡。”
“你快樂嗎?”
“很快樂,非常非常快樂!”我蹲**看着面前這個眼神溫柔的孩子,“看着你的時候就更快樂了!”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安安竟然臉紅了,美麗的大眼睛羞澀地看着我。我才想起來,安安是輕易不給人親的……
“我也很喜歡,越來越喜歡了,還很快樂,越來越快樂了。”安安輕輕說着,然後在我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親完以後就馬上低下頭,好像幹了一件大壞事似的不敢看我。
我一把抱起這個可愛的小人兒,飛速轉了幾個圈:“噢,我們快樂得飛起來喽——”安安樂得咯咯咯地笑,等我快轉暈了要把她放下的時候,她大喊:“我還要,我還要——”
我興奮起來,對着大山喊:“籬笆村——我喜歡你——”
安安也對着大山喊:“我——也——喜——歡——你——”
在安安上小學前的這一年,我基本沒怎麽寫作,天天就跟安安玩樂,讀書,一邊治療心靈創傷。剛到的那半年常常會忍不住落淚,盡管我竭力避開安安,但她總在我難過的時候突然就冒出來,滿眼同情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默默陪伴我,有時還會陪着我一起掉眼淚。
有時候安安也會難過地呆坐着想東西。
“安安想什麽呢?”我問。
“我想奶奶。”她擡起滿含淚水的憂戚的眼看着我,“我很難過,我想哭。”
“好,你就好好哭吧。”我摟着她的腦袋。等她哭夠以後,我說:“奶奶喜歡安安不快樂嗎?”
“不喜歡。”安安輕輕說。
“奶奶喜歡看到安安笑,是不是?”
“嗯。”
“那安安要是每天都笑,整天都在笑,奶奶就會快樂了。”我擦着她臉頰上的淚痕。
“奶奶知道我笑嗎?”她擡起晶瑩的淚眼。
“當然知道啦。奶奶在天空上,我們看不到她,但她看得到我們。她看到你開心了她也就開心了。”
“真的?”
“嗯!真的。”我很肯定地點頭。
“那我就笑多點。可是,我想奶奶了怎麽辦?我想看到奶奶怎麽辦?”安安又傷心了,“我能不能叫奶奶從天上下來給我看看?”
“奶奶下不來了,安安不能再見到奶奶。想**時候就對天空喊,告訴奶奶,好嗎?”
“嗯。”
為了不辜負這個孩子的“憐惜”,為了不觸發這個孩子的悲傷,我努力忘卻,努力笑,努力開心,真的就走出來了。
安安,跟她的家鄉一起,給了我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是名副其實的淨土。
四、留守
一年後,安安上學了,這個零散的大村落裏有一間小學,是在離籬笆村比較遠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