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烏雲之下) (3)
她笑了,我甚至恨她,恨她為什麽把安安的神偷了,為什麽她要插足僅我和安安的世界。
又是走在一個熱辣的七月的街頭,中午的陽光給我披了一身的光,可我感覺不到熱,什麽也感覺不到。出了花店小玲就一直挽着我的手臂,我就讓她一直這麽挽着,往前走。一直到那條通往我家的大路,我和小玲曾經無數次在這裏依依惜別的大路口。
我停了下來,抽出了我的胳臂,看着小玲的眼,說:
“再見。”
小玲的眼淚像兩行直線,默然流了下來,那麽動情的眼,那麽晶瑩的淚。這個樣子我見過,見過許多次……
我轉過身,大步往家走去。
人真的會這麽善變嗎?小玲确實讓我捉摸不透,只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并不幸福,她懷念過去。同時越來越多的不安在我心中湧動,可是又不太明确那種不安的原因,只覺得它壓着我的胸口,沉重得無法說話。
那枝青蕊白瓣的菊花被我插在窗前桌上的花瓶裏,就一枝,上面圓圓地開着好幾朵花,有個待開的花苞綻開了一條縫,一片細細的白色花瓣探了出來,像一根可愛的小指頭,指着夜空。
“我最喜歡的數字是一。”安安躺在我懷裏。
“不會是因為容易寫吧。”我撫着她的肩開着玩笑,十六歲的安安的皮膚細膩而圓潤。
“一就是唯一。”安安擡眼望着我,情深無限。
“嗯,還有呢?”我吻了吻她的發。
“你是我的唯一。”她的純淨的眼帶着羞澀的笑意。
“還有嗎?”
“我是你的唯一。”她一臉信賴和無憂。
“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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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就擁有整一個世界。”安安在我的手臂上親了一下。
“你要等我長大,一定要等我長大。”安安又擡起頭來,靜靜看着我。十六歲少女的眼睛已經很深邃,很沉着,很堅定。
安安,你是我的唯一,自從認識了你,你就成了我的唯一。你讓我重生,前世已盡,今生還在,你也就一直在,一直唯一地存在,直到我老死。
八、拍檔與對手
晨運後,爸爸媽媽又被朋友約去喝早茶了。我吃了早餐後打算去爬附近的那座山,很久沒去了。
已經過了晨運的時間,爬山的人很少,這正合我意。好像我從來就不喜歡結伴爬山,結伴爬山大多都是這樣的情形:帶上許多吃的喝的,最好再帶點玩的,比如牌啊風筝啊之類,帶上照相機,還帶上幾籮筐的話,一邊走一邊聊,一邊笑一邊鬧。我好像缺乏玩樂細胞似的,我的樂趣在于看山觀水,靜看山上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靜聽鳥鳴蟲吟風嘯樹搖水流露墜。滿眼蒼翠滿心靜谧,自有無盡趣味。
我要的,就是這樣的登山。
山不高,也不陡,樹很高大但不陰森,陽光完全可以把熱情的手指探進山的深處,完全可以把溫情的笑容灑滿山林,完全可以把吻痕星星點點地印在崖壁上樹幹上草葉上花蕊上石路上,還有,我身上。
我享受,光,色,溫,涼,動,靜。還有,純而又純的思緒。
半山的泉水把我留了下來,不洗臉,不濯足,不照影。只坐下,聽泉。
潺潺的水兒流呀流不停
串串的輕聲也數不清
繁華的時節湧山泉
湧出一季清新
潺潺的水兒流呀流不停
串串的輕聲也數不清
拋下了煩憂聽山泉
聆賞一季溫馨
……
心裏不自覺地就響起了這首歌。
等我站起來轉身要走的時候,驚然發現了還有一個人:小玲靜靜站在我身後。
于是,我們一起登山,彼此一言不發地登山,然後一言不發地下山,然後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家。
“文青,我和晶晶回來了,出來聚聚吧!”是老同學兼好朋友郭純的聲音。
“好啊,什麽時候到的啊?”我很開心,她們倆定居在一個中等城市,有好一陣子沒見了。
“下午。我們在青江邊蝴蝶泉甜品店,等你過來!”
“好,馬上到!”現在是晚上八點,七月的天剛剛才黑。
等我興沖沖趕到那天何躍文介紹的那個“很有情調”的甜品店的時候,她們正在高談闊論,還在門口就聽到了郭純的大嗓門。
“文青,這邊!”晶晶的聲音。
循聲望去的瞬間,我定在了門口。小玲坐在郭純身邊,正眉飛色舞地談笑。
“過來呀!你這個家夥怎麽搞的,小玲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你還想獨霸着好朋友啊?”郭純責怪道。
我“促狹”地笑了笑,走了過去。
四個老同學相見,自然話題多。當然是小玲跟她們的話題更多,那是闊別已久的專利。
有兩個老朋友在這兒,我可以忘卻小玲帶給我的煩惱,和她們嬉鬧起來,甚至因為小玲的存在而更随便更放肆,好像有種要忽略她而跟別人張狂的快感。讀書的時候我們四個就玩得特別好,各自有了家庭後她們倆還是常常碰頭,我回來以後,碰頭的機會就更多了。
女人聚在一塊談的大多就是老公啊孩子啊美容啊衣服啊之類的,我對這些全無興趣,所以後來我們相聚的時候就談吃的玩的電影唱片書籍旅游,偶爾也會談談文學。今天因為小玲在,她們便又談起了老公孩子,小玲繼續秀着她夫妻的恩愛家庭的幸福事業的如意,把郭純和晶晶羨慕得兩眼發光。我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重新認識這個女人,我的舊**。
這個晚上,我吃喝個不停,那些我向來不沾嘴的甜品灌進去後就在我的胃裏膩着攪着,然後不斷往上湧,最後我跑到洗手間大吐了一通。吐完以後再去吃,然後再去吐。直到郭純發現了只允許我喝白開水。
“喂,你也不用幸福到一直往肚子裏灌糖水吧?”郭純瞪着我那個“醉樣”。
“你把話說反了,是因為生活太苦了,所以得拼命灌糖!”我也瞪了她一眼。
“好了,不跟你争論,反正不許再吃了,弄壞肚子你媽就要找我算賬了!”郭純愛憐似的又瞪了我一眼。“哎,小玲說想大家一起外出玩一玩,我和晶晶打算呆兩天再走。我們計劃一下去哪裏玩好不好?”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家庭主婦一個是替老公打工的“超高級職員”,有的是時間。
“我們明天去爬青城山然後到山下的那個‘無敵戰場’打羽毛球怎麽樣?晚上嘛,再去老爺俱樂部健身,打乒乓球。”晶晶提議。
“哇,那不累死啊?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那樣需要減肥啊?”郭純笑着白了她一眼。
“我贊同晶晶的,這些都是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我們就好好再感受年少的時光吧!”小玲說。
“文青,你沒意見?”郭純真的有點害怕了。
“沒所謂,你們去哪兒我跟到哪兒。”我的胃還是不停地翻着,腦子慢慢也不會轉不想轉了。
“唉,小玲這個不知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稀客都開口了,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郭純屈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帶着運動器材,一身短打往山上走。爬到山頂後就坐下來吃喝一通,一邊欣賞山下的小城,還有我們共同的母校。
“明天回母校好不好?”郭純每次回來都要回去的,誰叫她曾經是母校的紅人呢,當然要常回去感受當年學生會主席的光榮了。
“好啊。”晶晶和小玲異口同聲。
“随你們,我一向乖巧。”我說。确實是,四個人裏,我最随意,最能遷就。
背包裏的東西消滅了大半後,我們往山側的“無敵戰場”走。那是我們命名的綠茵,中學的時候,四個人經常到那裏打羽毛球、排球,踢足球,我們對運動場所的要求不高,有足夠的地方跑動就行,之所以選中這個風水寶地,是因為有一次一起到山上放風筝,把風筝放飛了,尋到它的窩藏點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絕美的又足夠大的場所,我們就把它變成了一個運動場。
每次打球,都是我和小玲對郭純和晶晶,大多時候都是我和小玲贏,我們就成了大家公認的最佳拍檔。
“文青,都二十年了,你們的配合怎麽還是那麽好!”晶晶一邊喘着氣一邊喊。
“你沒看到人家兩個身材還是保持得那麽fit嗎?哪像你這個無憂無慮的家庭主婦,把自己養得那麽肥!”郭純毫不客氣地調侃她的拍檔。
“就會說我!你還不是一樣!只不過我像熊你像豬!”晶晶毫不示弱。
“你才是豬呢!臭蛋!”郭純把球狠狠地拍到晶晶的胸前。
“哎呀,我們不要搞內讧了。她們是無敵最佳拍檔,我們還是認命吧!”晶晶抓起肚子上的球笑起來。
“文青,我想打羽毛球。”安安看着我。
“為什麽啊?”我看着安安有點煩惱的眉眼。
“好多同學都會,就我不會。”安安難過地說。
“好啊,我教你,你肯定會比他們都棒的!”我摸了摸她的眉,我知道有一批城裏的孩子兩個月前來過山區,給安安他們小學帶來一批體育器材。
“嗯,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啊?”安安的眉毛舒展開來,滿眼喜悅。
“明天送你上學了,我就去城裏買球拍,你放學了我們就打球,好不好?”
“嗯。”安安抱住我的腰,把腦袋埋進我的胸口。
“文青,我們的球場好美呀!”安安揮着拍子一邊跑一邊叫。
“是啊,這是世界上最美的羽毛球場呢!”我也揮拍跑起來。這一片野菊花地總是那麽燦爛,那麽生機勃勃,它是我們的舞臺和畫室,現在又成了我們的球場。
“文青,我們去野花球場踢足球好不好?”安安興沖沖地跑進家門。
“我們沒有足球呀。”我看着滿頭大汗的安安。
“小強有啊,昨天星期六他爸爸給他買了一個,他說今天一定要踢球,可不知道去哪兒踢好。”
“行啊,你跟他們去啊。”
“我要你和我去嘛。”安安熱切地看着我。
“好啦,我們換衣服去吧。”
等我換上運動衣出來的時候,安安卻無精打采地坐在門邊。
“安安,怎麽不換衣服呢?”我走了過去。
“我不想踢了,我不想把操場借給他們。”安安滿臉委屈。
“為什麽呢?你從來不小氣的啊。”我笑了。
“我們的野菊花會被他們全踩死踢死的。”安安都快要掉淚了。
“嗯,那我們另外找個地方。”我摸着她的圓臉。
安安疑惑地看着我,眼光在我的臉上游移不定地晃動着。
“噢,有了!”安安揚起眉毛亮起笑眼,“我們球場的另一邊不是有一塊很大的菜地嗎?那是柳花家的,她們搬走以後就一直空在那裏,上次我還看到長滿了野草,剛好可以踢足球呢!”
“哦,真的呢,四周還圍着籬笆,我們拔出兩個缺口來就可以當球門啦。”我說。
“嗯,我現在就去告訴小強,再回來換衣服。”安安跑出了門。
“文青,你是個名副其實的家庭教師呢。”晚上,安安來到我身邊。
“為什麽這麽說呢?”我放下正在寫的文稿和筆,轉過身來。
“你又教我讀書寫字畫畫,又教我打羽毛球踢足球啊。”安安把兩手放到我的脖子上。
好像是呢,現在安安是她們學校最出色的羽毛球手,還是學校足球隊最優秀的守門員,她練了還不到兩年。
“文青。”安安笑吟吟地看着我。
“嗯?”我從她的眼裏看到了羞澀和熱切。
“……”
“怎麽了?”我望着她慢慢變紅的臉。
“也沒什麽啦……”安安垂下睫毛,臉卻越來越紅。她一把抱住我的頭,緊緊地抱在她胸口。我聽到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有一股熱流緩緩地流遍了我全身,那種奇妙的溫情彌漫了我的整個身心,我想到了融化和消失,甜蜜和柔情。我想把這一瞬間延伸到永遠……
這個五年級的十一歲的女孩,可愛又直率的女孩,安安。我發現,我愛她……
“文青,你發什麽呆啊?休息夠了吧?我們再來一場,怎麽樣?”郭純的聲音在我耳邊打起雷來。
“哦,好。”我站了起來。可是我好像已經游離了這個無敵戰場,怎麽也沒法集中注意力,結果敗得一塌塗地,讓郭純和晶晶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
“文青,怎麽搞的?發揮得很失水準啊!這樣贏得很不爽!”郭純得意地說。
“假惺惺!”我罵了她一句,就說累了,提議下山。
實際上是,我現在就想一個人呆着,完全沉浸在安安的世界裏。
晚上老爺健身房的項目比以前豐富多了,乒乓球桌也多了好幾張。這個健身房其實只是個小型的室內運動場,沒有什麽健身器材,但那些原始而古老的運動項目,如踢毽子,滾皮球,翻木馬,走雙杠,舉杠鈴等,還是挺有意思的。我們到處走走摸摸玩玩,最後來到了乒乓球臺邊,雙打還是我們的傳統項目,很快四個人就擺開了陣勢。
結果還是我和小玲打了勝仗。郭純和晶晶又在那兒互相打嘴仗,然後又拿出“永遠的最佳拍檔”來為自己的失敗作擋箭牌。對此,小玲滿臉榮光,甚至不停哈哈笑着說:“當然了,最佳拍檔哪有那麽容易被打敗的!”
我心裏想的是另一句話:
“文青,我們是最佳的對手,辛安和文青對打才能真正體現水平。”六年級畢業前安安又一次打敗了她們學校的羽毛球二號種子以後,說。
九、東流不作西歸水
第二天上午我們一起回了一趟生活了六年的母校,學校變化很大,能留下來的當年的景象幾乎已經沒有,舊的教學樓已經全拆了換上了新的,只有一幢教師辦公樓還在。整個學校的布局也變了,只在某些角落,某些圍牆,某些大樹,某個花叢裏能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覺。
我們走走停停,都是她們在說,我只顧走,實際上我是經常回來的,不會像她們那麽多感嘆,而且大多數的感嘆我都無法用言語表達。
“去看看我們開高三畢業典禮的禮堂,好不好?”小玲說。
“禮堂早沒了,教師辦公樓一樓的家長會室倒還在,要不要去看看啊?以前我們四個不是總在那兒當接待員的嗎?文青第一次把她媽媽帶進來的時候,班主任還說‘怎麽叫姐姐來啊?該叫媽媽嘛!’,害得文青得意了好久。哈哈哈。”郭純說。
那是高一的時候,媽媽說要給我争點面子,要穿鮮色一點的衣服,就穿了大姐的衣服參加家長會,文菁比我大四歲,那時正在上大學。其實我媽媽并不年輕,當時我大哥文中已經二十五歲,媽媽又一向操勞,尤其是早年在農村的務農,給她留下了無法消除的滄桑。
那一次家長會後,我還怪班主任“勢利眼”,只看衣服不認人,他呵呵笑着說:“就算錯了,也是個美麗的錯誤嘛!”我們還驚奇這個看似木讷的數學老師竟然說了這麽詩意的一句話。
“文青,我們要開家長會。”走出校門後安安就一直悶悶地牽着我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
我才想起來,安安都上三年級了,怎麽才第一次聽說開家長會呢?
“安安,這是你們第一次開家長會嗎?”
“不是。”
“以前為什麽不跟我說啊?”
“你都不是我家長嘛。”安安撅了撅嘴。
“呵呵,那現在怎麽又說了啊?”我忍不住笑。
“老師生氣了,說我再不叫家長,她就不理我了。”安安的眼裏閃着淚光。
“好,我去開,去好好看看你們學校,還有你的課室,還有你的座位,還有你吃午餐睡午覺的地方……”
安安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窗外望出去是一片菜地,那是學校教職工種的,田邊長着青青的雜草,雜草裏綴着金黃的野菊花。
“你是辛安的家長嗎?”家長會結束後,安安的班主任唐昕怡把我留了下來。
“嗯,是的。”我讓安安到課室外面等我。
“你……是辛安媽媽?”唐老師無法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我是她姐姐,她爸爸媽媽在外地工作。”
“姐姐?‘她’爸爸媽媽?”唐老師更驚奇了。
“哦,我是她的家庭教師。”我笑了笑,解釋道。
“哦……這樣……”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教師坐到我對面。
“難怪辛安比較自閉。”她說。
“自閉?安安自閉?”我大吃一驚。
“你不知道嗎?她很少跟小朋友玩,就認住她周圍的這幾個同學,很多同學她還喊不出名字呢。下課了也不到外面去,一整天就坐在這兒……還有,她不肯換位置,一定要坐在這裏,都坐了兩年多了。她的性格和思想好像都很怪。”
“是有點特別。”我糾正。
“嗳,對,是特別。”唐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她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尤其是語文,我們都不敢相信一個孩子能寫出這麽好的文章。還有,她的記憶力也非常好,每次背誦課文都是她背得最好。”
“嗯,你們班的孩子都住在籬笆村附近?”我問。
“差不多一半都是。”唐老師很奇怪地看着我。
“哦,我想邀請安安的同學到我們家做客,要是唐老師方便,也歡迎你來!”我笑着說,“我們家很大,院子裏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菊花,還挖了個小池子養着魚和蝌蚪,還有兩只小烏龜一只兔子……安安在家裏是個快樂活潑的孩子。”
“哦……真沒想到……好,我一定去!”唐老師很好奇。
“謝謝你!”我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也緩緩伸出來的手。
“怎麽又在發呆了啊?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次家長會你在這兒被不點名批評了?”郭純碰了碰我。
不點名批評?那是高一第二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的成績下降了,還被發現寫了好多朦胧的情詩,學校說我早戀。其實那段時間是小玲和我鬧矛盾,我情緒很低落……
“肚子餓了噢,去吃飯吧!”晶晶裝出哀求的可憐樣。
“唉,一天到晚就會喊肚子餓,你這樣怎麽減肥!”郭純亮着大嗓門教育她。
“人家就是肚子餓嘛,有什麽辦法。”晶晶很“委屈”。
“好啦,走吧!你就記得小時候老餓肚子,現在就整天報仇似的填!”郭純說。
“那是事實嘛,我是時代的犧牲品啊!”晶晶還在裝可憐。看着她那個白白胖胖委屈可憐的樣子,我們都忍不住笑了。
進午餐的時候,大家點了一桌的菜,郭純和晶晶飯後就要回去了,這當做是彼此的告別宴。
餐間,小玲的手機不停地響,小玲滿臉紅光地跟對方介紹我們這兩天的活動,激動,幸福,溫情,嬌柔……
“是你老公打來的吧?一看你那個樣就知道!”她挂了電話後郭純問。
“是啊,說惦記我了,叫我早點回家。男人真是的!”小玲說。
“我們還打算邀請你到我們那裏玩呢,很多老同學都分配到那兒工作!”晶晶說。
“我也想啊,下一次吧!”小玲陪着笑。
飯後,大家一起到小玲住的旅館,又聊了一會兒天,郭純就去開車,她們也是下榻在這家旅館的。
郭純和晶晶走後,我也打算回去了。
“文青。”小玲叫住了我。
我停了下來,并沒回頭。
“晚上來一次好嗎?我明天就得走了,他很生氣,剛才還罵我了,我一直是對着他挂了的電話自話自說的……”小玲的聲音變了。
我轉過身,看着她蓄滿淚的眼,為什麽這麽要強呢?為什麽要硬裝呢?為什麽要讓自己活得這麽矛盾這麽累?
“好吧,晚飯後我過來。”
晚上,當我敲響房門的時候,小玲馬上就把門打開了,好像她一直就站在門邊等着開門似的。
“文青。”她猛地抱緊我,我知道她在哭。我伸手摟住了她。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想了十八年了。”小玲繼續在啜泣,“我承認我回來就是為了找你的,我跟那個大嘴的陳碧瓊說我離婚了,那是為了試探你的,寫文章是為了告訴你,我還愛你,那些評論和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我發的,我所有的謊話甚至也是為了刺激你的……文青,我無法忍受你的毫無反應,我簡直要瘋了!”
我沒說話,不知道要怎麽說話。
“你為什麽要那麽無情,那麽冷漠,為什麽對我視而不見。”她在我的身上擦着眼淚,“是我先對不起你,但你後來不是也跟男人私奔了嗎?我們都是沒辦法的呀,這是社會現實。你怎麽那麽記仇啊!”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可以怎樣呢?”我靜靜地說。
“我們可以做永遠的好朋友啊。”
“怎樣的好朋友?是和郭純她們那樣的呢,還是像我們以前那樣的?”
“我們不可能就像郭純她們那樣。”
“那不是朋友。”
“別人覺得我們是朋友。”
“你繼續過你的家庭生活,在需要的時候就來我這個‘好朋友’這裏逗留幾天,是這樣嗎?”我推開了她。
“我沒辦法呀!”她傷心地喊起來。
“你總是什麽都想要!你自私,虛僞!”我很生氣。
“我們總不能不顧社會輿論啊!”她很委屈很痛心。
“那你就不應該再來找我。”我很冰冷。
“你以為我很好過啊!我天天被折磨,被裏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折磨!我害怕我瘋了,我經常頭痛胸口痛,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有抑郁症和躁狂症……”小玲垂下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到床頭櫃給她拿了一包紙巾。在我給她紙巾的時候,她又抱住了我:“文青,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真的好害怕……”
“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吧,憂郁症可以治好的。”我摸了摸她的頭發。
“不!我不能吃精神藥品!”她馬上搖頭。
“精神藥品也沒什麽啊,生病了就要吃。”
“不行!我不能依賴醫生!我不能被別人說成是神經病!”
“沒那麽可怕!”
“我不能吃,我不能依賴吃藥,不能……”她稍稍安靜了一點,“我經常去做運動,到處去忙,也可以調節。”
“你能調節那就好。”我放開了她。
“不要!”她連忙又抱住我,“那只能是暫時的調節,其實是沒法解決問題的。”
我嘆了一口氣,感覺好累。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會好起來的。”她放低了音量,“我知道你沒有忘記過去,要不你就不會到青城山去聽泉,我們曾經天天到那兒聽泉。要不你也不會逼自己喝糖水喝到嘔,你也不會打球的時候還是和我配合得那麽好……”
“是無法忘記,不可能忘記,但它們已經無法給我快樂。”我說。我不僅聽泉了,我還想起了我們一起唱的那首《聽泉》,我不僅嘔了,還哭了,我配合,因為習慣……
“我們會快樂的,我會給你快樂的。”小玲急切地說。
“小玲,對不起。”我輕輕地又堅決地把她推離我的懷抱,“我不需要了。”
我走開兩步:
“我們不可能,我不需要了。”我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十、此情無計可消除
小玲走了,我又回複了安靜的生活,可是越是安靜下來就越難耐。小玲出現的這幾天,我前所未有地想念安安,滿心裏都是她的名字,都是她的樣子。我在紙上寫滿了她的名字,在沙地上無數遍地畫着她的名字,在夢裏呼喊她的名字。
安安,我想你,想你淚落滿襟。
我不知該如何平複內心的**和苦痛,結果就不斷往“最初的愛”跑,好像安安真的就在那裏似的。可是跑多了又不好意思,那個女孩會把我當神經病的。最後除了傍晚的散步,我就幹脆把自己關在家裏,足不出戶,就讀書,要是不停發呆就背書……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嫂子過來了,我剛睡醒午覺,正坐在沙發上出神。
“文青,我很奇怪呢,你怎麽那麽喜歡菊花?”嫂子一進來就說。
是啊,我的桌面上窗臺上全插滿了擺滿了菊花,連書櫃上都放滿了,什麽顏色的都有,地上還落着一些不舍得掃去的花瓣。
樸義: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的那天,我第一次殺人後的第二天。
樸義:那天以後,我每天都送給她雛菊。
慧英:會是誰呢,每天4點15分就給我送花的那個人。
樸義:花,能送愛情也能送死亡。
慧英:好像就是那個人,和這個人一起的時間很快樂。
樸義:我不得不說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我可以永遠不見你,因為我愛你……慧英:對不起,沒認出你,對不起。
樸義:可以讓我望着你,真的很謝謝你。
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菊花,因為我愛你,就像《雛菊》裏樸義愛慧英一樣,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永遠不可以見你,因為我愛你……安安,可以讓我望着菊花想你,真的很謝謝菊花……
“又在看什麽書呢?”嫂子走到我的桌前,看到我打開的那本宋詞集注。我知道,翻開的那一頁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怎麽紙上也抄滿了這首詞呢?還抄了那麽多頁!”嫂子驚叫起來。又拿起另一疊稿紙,“辛安?誰啊?”她發現了我那些稿紙裏無數的辛安、安安,就轉過頭來盯着我問。
我沒做聲。
“是不是一個你喜歡的女孩啊?”
不是喜歡,是愛,是愛得心很痛。
“文青,怎麽了?”嫂子走過來坐到我身邊的沙發上。“怎麽哭了?”
我還是沒說話,只是大串大串地掉淚。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很久沒這樣心痛過了,痛得我胸口發脹發疼,似乎氣流都無法通過了。安安,我怎麽可以這樣想你啊。
嫂子默默地摟着我的肩,也不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陪着我。等我最洶湧的情緒過去以後,她轉身離開了我的房間。
晚飯後,嫂子拎了個包過來了,說孩子的公公婆婆想念外孫了,剛剛把她們送走,說要來陪我也過過逍遙的日子。
爸爸媽媽很高興,說,既然孩子回公公婆婆家了,叫文華也過來一起住吧。
嫂子說,不要他來,她是專心來跟文青過逍遙日子的。
爸爸媽媽笑起來,說好啊,文青這幾天很用功讀書,天天在家背書,就像個準備考試的中學生一樣,你過來剛好可以陪她玩玩,免得她把腦子背爆炸了。
嫂子說,好啊,我這個曾經的中學老師要好好考考她。
我說,考就考啊,誰怕誰啊,你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她說,好啊,我們可是要考六門功課的啊,就會背文章詩詞肯定輸。
我說,別忘了我是全面發展考上國家重點大學的,你高考的分數可不敢和我比。
她說,你要記得,我有一個初中剛畢業的女兒,我是個優秀的陪讀媽媽,她能背的所有功課我都會背。
我說,你能背下我的小說麽,我寫過的小說我都能背出來……
結果我們肯定是什麽都沒背,就那麽鬥嘴皮鬥得沒完沒了,最後被媽媽趕回了房裏,說我們兩個女人一個墟,吵死了,攪了她的電視連續劇。于是嫂子就跟着我進了我的房間。
我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我們誰都沒挑起那個話頭,一直到啰裏吧嗦的東西全說完了。我才說:“知道你是來索求故事的,剛好我又很想講故事,我就滿足大家的需求吧。”
嫂子善意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希望你能放松,別把自己憋壞了。”
“嗯。”我靠到床頭,“辛安,是我愛的女孩,我們有一個很特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