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烏雲之下) (2)
。
“可是我會想你的。”安安突然就不願意走了。
“安安會在裏面找到很多好朋友,還有好多溫柔的老師。嗯?”
“可是他們都跟你不一樣。”
“你喜歡個個都變成像文青一樣嗎?”
“當然不喜歡了,誰都不能像你。”安安認真地注視着我,像個大人一樣叮囑道:“放學了你就在這裏等我,記得了啊?”
“嗯,記得了,我會很乖地在這兒等你的!”我在她圓圓的臉上親了一口。
放學的時候,安安一聲不響地出來了,我蹲**抱着她,看着她憂戚的眼,問:
“安安怎麽了?”
安安不說話,伸出小手**着我耳邊的長發,眼淚就一顆一顆掉下來。
“安安,跟文青說話,嗯?”
“我再也不能留長發了,老師要我們都剪短發。”她哭得更傷心了。
“哦,安安是可愛的孩子,剪什麽頭發都漂亮啊!”我擦掉她的眼淚。
“可是,我想跟你一樣。”安安的淚水還是像小河一樣在臉上流淌。
“那文青也把頭發剪了吧,這樣我們就一樣了。”
“不要,我喜歡你的頭發。”安安馬上搖頭,摟緊我的脖子,把小臉埋到我的長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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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頭發很香,我喜歡你的香頭發。”這個可愛的人兒在我耳邊喃喃。
第二天,我跟安安來到城裏的理發店,剪了個一樣的短發。回去的時候,安安拽着我們剪下來的兩撮頭發,說:
“我要把它們放到我的箱子裏,它們是我們的歷史。”
“我喜歡你留長發的樣子。不過短發也很好看。”小玲走到我身邊,貼近地看着我。我恍惚了一下,感覺出現了瞬間的幾個時差。
嗯,你喜歡我的長發,我當然知道的,每次我們在一起你都會枕着它睡覺,你稱它為你的“青絲枕”。
“你為什麽不結婚?文青,你為什麽不結婚?”小玲的氣息把我緊緊包圍住了。
“小玲……”我站起來,再坐下去我擔心自己會窒息。
“文青,是不是因為我?你說過你一生只會愛一個人……”小玲突然抱緊我,把豐滿而柔軟的身體緊緊貼在我懷裏。曾經的多麽熟悉的味道,曾經的多麽讓我沉醉的味道,可是現在我不需要了,不僅不需要,還有點抵觸。
“小玲。”我抓住她的兩邊胳臂,想把她拉開。
“不要對我這麽冷酷!”她更緊地抱住我,開始哭泣。曾經讓我心疼心碎的哭泣,可是我竟然像木頭一樣無動于衷。
過了好一會兒,小玲安靜下來了,我的冷漠傷了她的自尊,她有點氣急敗壞地說:
“文青,你變了!你為什麽那麽冷漠,為什麽那麽無情!你覺得報複我折磨我很快樂是不是!”
“小玲,你應該回家。”我說。是啊,我變了,我在你面前竟然想着另一個女孩,而曾經你是我世界的唯一。
“我回不回家是我自己的事!你怎麽确定那個電話是我先生打的?我先生是個很有涵養很尊重疼愛我的人,他怎麽會做出這種無禮的事!”小玲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利劍,犀利地刺向我。
“好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我嘆了口氣。
“你以為我很想跟你見面嗎?是你自己找過來的!”她的臉色又變了。
“你的文章怎麽解釋?”我火了。
“我的文章怎麽了?你以為是寫給你的?別自作多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文青是那裏的大文人,根本就不知道哪篇是你的大作!”小玲咬牙切齒,“我還以為這個老地方的文化多繁榮,進去才發現那麽多龌龊惡心的東西!”
我無話可說。是她變了,變得我完全不認識了!
“小玲,你幸福嗎?”我不禁問道。
“當然!我很幸福!謝謝文大才女關心。”
“那就好。我走了。”我沒法再撬開這個極其自尊又極其矛盾的女人的真實內心,也感到疲累至極,不能再在這個壓抑的地方多呆一秒鐘了。
“嘭!”我身後傳來了猛烈的關門聲。
沒想到我們的重逢會是這個樣子。
小玲,這就是與我相伴了十年的小玲嗎?我積聚許多年的怨恨在一點點消減,我沒有理由恨一個外表極其強大內心卻極其脆弱悲哀的人。
五、人生若只如初見
從小玲那裏回來的當天晚上,我生病了。一個晚上都在做夢。
我在一條小河邊濯足,聽到下游一個女孩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小玲在對我笑,一邊招手,淺粉色的裙子在飄蕩。我剛站起來,小玲忽然滑進河裏,瞬間不見了,我大喊着向下游拼命跑,腳下一滑摔倒在河邊的石頭上,滿身滿手都是濕濕的青苔……
我在山上走啊走啊,找尋一樣遺失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只是心慌慌的,找得我快哭出來了。可是滿山都是霧,每到我經過,那些筆直的大樹就全都長出縱橫交錯的樹枝,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手臂,攔在我面前。我聽到了一聲嘆息,很輕微但很凄惶,那熟悉的嘆息讓我害怕,好像那就是我要找的東西,我一邊跑一邊使勁喊使勁喊,樹枝子在我手臂上畫滿了血痕……
我坐在桃樹下讀書,突然跑來一個人,從我背後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抓下她的手放到唇邊,站起來轉過身把她抱在懷裏,那是我的小玲,她擡起頭來要我的吻。我們就那麽抱着吻着,好久好久,像一個世紀那麽久。突然我覺得我懷裏的人變冷了,變硬了,皮膚那麽粗糙……我張開眼睛,發現我抱着一棵桃樹,四周空無一人。我滿身冷汗,惶惑地喊,可世界那麽寂靜,只有我的回音在慌張地響着……
我在雲層裏唱歌,跟小鳥一起飛翔,不是小鳥,是一個仙女,她長着一雙多情的眼睛,她伸出柔軟的手牽着我一起飛翔。不知怎麽的,我的手臂開始長出葉子,還有藤蔓,我訝然望向我身邊的仙女,才發現那是一個長着枝葉的野人,瞪着雪亮的凸眼睛看着我。我大吃一驚,趕忙甩動手臂,我終于掙脫了他,突然發現他的另一只胳臂緊緊地夾住一個人,穿雲而去。那個被夾的人竟然是小玲!我一着急,使勁扇動翅膀,可怎麽也飛不動了,我一邊大叫一邊亂蹬,猛地從高空墜下來,摔到一個山谷裏,山谷周圍到處都是光光的枯樹,又長滿了茂盛的青草,我跌坐在草叢裏,嚎啕大哭……
……
第二天早上,媽媽把我搖醒了,我才發現我滿身的汗,頭發全濕了。媽媽說聽到我說胡話,就推門進來了。
媽媽說我發高燒,要帶我去看醫生,我死活不肯去,突然就害怕出門了,就想躲在床上。
“文青,怎麽了?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媽媽擔憂地拉着我的手。
“我害怕。”我縮到媽媽懷裏。
“怕什麽呢?傻孩子!剛才做噩夢了是吧?”媽媽摟着我的肩膀。
“嗯。”我像個小孩一樣。
“昨晚你去哪裏了?好像你回來以後就一直神不守舍的。現在還生病了。”
“散步……太晚了,打了霧水……就感冒了吧……”我全身疲乏,好像從皮膚到骨頭都在酸痛。
“家裏還有十滴水,洗個熱水澡,吃點藥,再睡個大覺,看看怎麽樣。好嗎?”媽媽摸了摸我的濕頭發。
快七十歲的人了,還在為一個四十歲的“孩子女兒”操心,媽媽明朗堅毅的表情下該有多少辛酸。
“好。”我答應着就爬起來,我必須想辦法調整自己。
睡了一個上午,到吃午飯的時候感覺好多了,但還是渾身散了架似的酸痛。
剛回房躺下,嫂子帶着兩個孩子過來了。
二哥的兩個孩子,一個剛剛初三畢業,一個才八歲,兩個都是女孩。嫂子是高我幾屆的哥哥的中學同學,我們同在縣城的重點中學讀了六年書,彼此熟悉而親密。
“二姑姑,我剛買了一本你們的雜志《青城風》,你那篇《六月菊》寫得好美啊!‘陽光用金色的手指撫過大地,青草叢裏随即綻開朵朵野菊。陽光他爽朗一笑,衣袖一揮,遍野就滿是金黃了,那是廣袤浩瀚的菊野……’太美了!”二哥的大女兒文玥靠在我的書桌上,那兒放着我早幾天買的雛菊,它們依然很新鮮。
“哦,是最新的雜志吧?”我不知道已經印出來。
“對呀,你還沒看到嗎?”文玥有點驚訝。
“嗯,我好幾天沒去文聯了。”
“有個叫艾雯的,以前好像沒見過,她的文章也很漂亮,可是我不太看得懂。”
“是嘛,都看完了?”
“沒呢,就看了你們倆的,你們的文章排在一起,看完你的就順便看她的喽。但她肯定怎麽都比不上二姑姑的啦!”文玥嘻嘻笑着。
“那是絕對的。”我朝她擠了擠眼。
“二姑姑,你不謙虛呢!”二哥的小女兒文珺奶聲批評我。
“文珺,二姑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我轉向那個小人。
“好啊。”文珺很高興。
“有一天,文珺跟一頭小豬在一起做數學作業,老師過來了,她問:‘文珺,你和小豬都很棒,現在要在你們之間挑一個去參加奧數比賽,你覺得你們誰更棒呢?’文珺說:‘我覺得小豬棒一些’……”
文珺愣在那裏,文玥早就笑得左搖右晃了。
“二姑姑!我肯定比小豬棒啦!你欺負我!”文珺終于叫出來。
“誰欺負我們文珺同學了?”嫂子楊曉虹進來了。
“媽媽,二姑姑瞧不起我!她說小豬都比我棒!”文珺馬上告狀。
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二姑姑是說,要是我們覺得自己棒,要很大聲很自豪地說出來。文珺肯定比小豬棒了,就像二姑姑比艾雯棒一樣。”我拉過那個委屈的小人,“這不是不謙虛,這叫自信。”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文珺的氣消了,恍然大悟地說:“噢,我們要做個自信的人。對嗎,二姑姑?”
“嗯,對!自信讓我們快樂呀!”我摸了摸她的頭。
“艾雯?文青,誰啊?”嫂子問。
“哦,一個作者。”我說。
“好啦,你們兩個去找爺爺奶奶玩去,二姑姑不太舒服,別吵她了。”嫂子把兩個孩子趕了出去,随即關上房門。
“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就發燒了呢?看你好像很有心事,說出來輕松一些,啊?”嫂子坐到我床邊的沙發上,她也把我當小孩了。
“昨晚我去見小玲了。”我靠在床上,閉上眼睛。
“哦?怎麽了?”嫂子有點緊張。
“沒什麽,覺得好累。”我不太想細說。
“我今天碰到她了。”
“哦?”我張開眼睛,看着嫂子。
“是無意中碰到的。覺得她很怪。形容不出來。”嫂子沉吟地低下頭,“上午我回學校找楊校長,就是你們以前的高中班主任,想了解一下新高一分班的事。就在校長室見到了小玲。”嫂子擡頭看了我一眼。
我等着她的下文。
“見我進來她馬上很熱情地打招呼,還像個主人一樣請我坐下,給我倒茶。她當着我的面很興奮地跟楊校長談她的生活。好像很成功很幸福的樣子,事業有成,丈夫體貼,孩子乖巧,還說她丈夫開的公司正在拓展業務,她回來是勘查這裏是否有投資的市場。看她談笑風生的,像生活在天堂一樣,可總給我很……很虛無的感覺。見她一直沒打算走的樣子,我就跟校長談了我的事,先離開了。”嫂子用手托着下巴。
“出了校長室我去找了一個以前的同事,再出來的時候又在校道上碰到了她,她也明明看到了我,可是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一樣,非常冷漠,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睬。這個人怎麽會這樣呢?”嫂子放下手靠在了沙發上。“還有,上次聽文華說,好像她離了婚的……我糊塗了。”
“嗯,昨晚我也是這種感覺,好像我面前同時出現了幾個人。”我想起瞬息萬變的小玲,“這種情形很不好,很危險,不知道她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我又閉上了眼睛。
“文青,你又在為她擔心了?她的生活是她自己選的,我們也無能為力啊。”嫂子握了握我的手。
“艾雯就是她。”
“艾雯?就是小玲?”嫂子很驚奇。
“唔,她投稿到我們雜志社了。”
“文青,小玲是個不簡單的女人,你要保護好自己。人啊,怎麽會變化那麽大……想起剛認識的時候,她是一個多可愛的女孩啊!”
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
那一年我十二歲,剛上初一,我騎着爸爸獎勵給我的自行車,興沖沖地往我的新學校跑。在快到學校的那個鋪滿泥沙的斜坡上,我拼命向上蹬,結果在下坡的時候剎不住車,車子就颠簸着飛速向下滑。
“哎喲——”一個尖銳的女聲在我身邊呼嘯向後。等我終于剎住車的時候,回頭看到一個女生蹲在路邊,白色的連衣裙鋪撒在地上。
我趕忙跑過去,原來是我飛馳而過的車輪飛起的一塊石子彈到她的小腿上了,由于石子飛速太快,她的腿上被打起了一個青紅的包包。我一時愣在那兒不知所措,最後還是她說:“你把我扶起來呀!”我才醒悟過來,慌忙扶起她,笨拙地說要騎她去醫院,她用明亮的大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突然就哈哈笑起來,說:“你騎我回學校吧,我不喜歡去醫院呢!”
“哦。”我老老實實把她扶上我的車,歪歪扭扭地把她騎回了學校。一路上她緊緊地抱住我的腰,一邊喊:“啊!別太快!別太快!……”
以後我們就每天一起上學,放學,我騎着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我們在那條路上跑了六年。
那是我和我的同班同學小玲。
六、孩子都是媽的寶
嫂子不放心我,帶兩個孩子搬過來住了幾天。
家裏很久沒這麽熱鬧了,爸爸媽媽一天到晚在忙着,媽媽張羅着吃的喝的,爸爸琢磨着玩的鬧的。
一大早媽媽就去市場買回大家愛吃的腸粉、芋頭糕、大米角子,接着就忙着煮一大鍋湯。媽媽善做老火靓湯,認為一定要熬它兩三個小時才營養好味,所以每天我們起床的時候,桌上就擺滿了早點,煤氣竈上的砂鍋在騰騰的熱氣中“嘭嘭”地響,那是砂鍋蓋在蒸汽裏磕碰出來的很有節奏的聲音。一股濃香早飄滿了屋子。當我們用早點的時候,媽媽才又興沖沖地回來了,帶着各種肉和菜。媽媽認為湯要早煮,肉和菜要慢慢挑,所以每個上午都要往市場跑兩趟。等我們快吃停當了,她才坐下來吃早餐。
爸爸則一大早就帶着文玥和文珺去附近的那片山林晨運,回到家後就要她們一起去院子裏游玩,其實就是要孫女們欣賞他的勞動成果。他會說:“文玥,你看爺爺種的這棵芒果樹,長得多高!還有這棵龍眼樹,哇!啧啧啧!多漂亮的龍眼!來,吃幾個,好甜的呀!”說着就攀住樹枝,踮着腳撮着嘴,摘下幾顆最大的龍眼,放到文玥的手中,說:“你看,多漂亮啊!你試一試,肯定比市場買的好吃!嗯,吃了再摘,啊?”然後又轉身抱起八歲的文珺:“來,文珺,爺爺抱你摘楊桃,哇,多大的楊桃呀!你喜歡哪一個啊?哇,你看,滿樹都是呢!”接着就費勁地把已經不小的孫女向上舉,嘴巴張得圓圓的,随着文珺“咔嚓”擰下楊桃的那個動作,他就馬上把撮得圓圓的嘴大大地裂開,呵呵呵地笑個不停。
睡醒午覺後,爸爸就要跟文玥在樹下下兩盤棋,要文珺來給他講兩個故事,然後說:“哇,文珺今天講的故事好好聽!爺爺要給你一個獎勵,我們去坐碰碰車呢?還是買故事書?”一邊逗着孫女一邊就往外走。
晚飯後,爸爸就拉文玥和文珺一起去給菜、花和樹澆水。到七點鐘他會準時坐下來看新聞,一邊教育兩個孫女:“來,你們也坐下來看看。國家大事,肯定要知道的,這樣才能開闊眼界不斷進步……”
媽媽忙了一天,晚上肯定要好好享受電視連續劇的,等看完了就來到我房間,跟我和嫂子一起聊天。
“家裏要有老人和小孩才像個家,虹姐,謝謝你給爸爸媽媽生了兩個寶貝孫女啊!”我對嫂子說。
“要是兩個家夥每天都在這兒,會把爸爸媽媽累壞的!”嫂子笑着看了媽媽一眼。
“怎麽會累呢?就算是累,也很開心呀!”媽媽爽朗地笑。
“要是文菁和文婧還有大哥的孩子都回來了,會怎麽樣呢?”我說。他們都各有三個孩子。
“哇,那就好啦!看着兒孫滿堂,個個都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地叫,多開心呀!”媽媽做了一個張開大嘴展開雙臂的擁抱姿勢。
“十一個孩子,十一個大人,媽媽,你這頓飯不好做呀!”嫂子也被媽媽的快樂感染了,好像真的全都聚在一起了,正計劃怎麽買菜做飯似的。
“哈哈哈,确實有點頭昏呢!那就每一家輪流着做喽。”媽媽說。
“媽,當年那麽辛苦,你有沒有想過這麽多孩子,送兩個給別人算了?”我笑看着媽媽。
“想呀,差點就把你和文婧送走了。”
“真的?”
“是呀,那時候連飯都沒得吃飽,一天到晚就發愁怎麽才能喂飽這幾張嘴,計算這個月有沒有錢買鹽,能不能讓小孩吃上一次肉……”
“那後來怎麽不送了呢?”我逗媽媽。
“後來呀,不舍得啰,看我們文青那麽乖巧漂亮,我們文婧那麽活潑可愛……哪裏舍得呀!”媽媽斜着眼睛笑看着我,“幸虧沒送!要送走了,這麽好的女兒到哪裏找呀!”媽媽轉過來摟住我,用頭抵着我的頭搖晃了幾下。
“媽,你是不是一直偏愛文青呀?好像你對文華沒那麽親呢!”嫂子故意酸溜溜地說。
“五個手指肯定有長有短,”媽媽打開了一只手,“我剛好生了五個孩子,文華是老三,哇,最長的呀!”媽媽叫起來。
“媽媽,其實你們當初把我送走了還更好一些。”我突然有點恍惚。
“傻女兒,整天就說傻話!”媽媽抓住了我的手。
“就是嘛,五個孩子就我不乖。”我很沮喪。
“誰說你不乖!小時候就你最乖了,叫你做什麽你都會乖乖地‘嗯’一聲就去了,做得又仔細又好。”媽媽笑眯眯地看着我。
“哪個孩子都這樣的啦。”估計每個人都喜歡媽媽講自己小時候的事的。
“哪裏呀,文菁會偷工減料,文婧會講價錢。文菁會頂嘴吵架,文婧會撒謊,就你什麽都不會,委屈了就只會自己偷偷哭。”
“那是我膽小,怕你打呀!”我笑起來。
“打你你也不會跑的呀,你就乖乖地站在那兒給我打。打着打着,心裏就想,這麽乖的孩子怎麽能繼續打下去呢,就把你放了。”媽媽拉緊我的手哈哈笑起來。
“乖成這樣呀!很笨啊!”
“你爸爸去哪兒都喜歡帶上你,就因為你乖,文菁和文婧不知道多嫉妒呢!”
“嗯,可後來最氣爸爸的是我。”我神色黯然,腦海裏又出現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幕:“一直以為你是最懂事最乖巧的,沒想到你做出這麽醜的事!你敗壞了整個家門,丢光了我的臉!馬上和小玲斷絕來往!不然就別再進這個家!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父親青筋暴露,漲紅着臉,氣得渾身發抖……
“傻女兒,孩子怎麽都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怎樣都是**們的。”媽媽的笑容不見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啊?”
“我都四十歲了,還讓你們擔心。以前我常想,爸爸媽媽那麽多個孩子,少了我一個也沒關系,所以爸爸要我走的時候,我覺得是消除了你們的一大負擔,心裏也就不生氣了,想着如果我死了會更清淨。”我低下頭。
“不要再說了,我們對不起你。”媽媽一把摟過我,“你千萬不要做這種傻事!知道嗎?想都不能想!”媽媽的聲音變了。
“文青——”嫂子皺着眉,對我使眼色。
“媽媽,對不起!我說胡話了!那都是以前的想法,現在絕對不會了。剛才講着講着就……變傻了……”我用力拍了拍媽媽的背。誰知道媽媽真的傷心了,緊緊抱住我不肯放手,慢慢就抽泣起來:
“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幹傻事……啊?”
“嗯!我發誓!”我在媽媽的脖子上使勁親了一口,“今天老二非常不乖,請你打她吧!”我讓媽媽坐直,然後耷拉下腦袋,垂下雙手,偷偷瞟了媽媽一眼。
“你這個家夥!”媽媽哭笑不得,故意揚起巴掌。
“啊——”我尖叫。
“發生什麽事啦?”爸爸沖進來。
“文青新寫的劇本,我們在排練呢!”嫂子說。
“文青,以後不要再那樣跟媽媽說話了,你不知道聽到那些話,做父母的多心痛。孩子是父母的骨肉,讀書的時候寫作文經常這麽寫,但自己做了父母以後,才會真正理解‘骨肉’是什麽意思。在父母的心裏,孩子的生命遠遠比自己的重要。”晚上嫂子和我單獨呆在房裏的時候說。
“嗯,剛才我是太過分了。這幾天心情很糟糕,情緒很不穩定,就想亂說話。這是不是潛意識裏的報複心理呢?”我很懊悔。
“不要去探究那麽深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但是,文青,你還是積極一點給自己找個伴吧!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一個人生活太孤單了,生了病也要有個人照顧啊,爸爸媽媽最擔心這個啊。”嫂子嘆了口氣。
我不做聲。
“你還放不下小玲嗎?”嫂子狐疑地看着我。
我搖了搖頭。
“那你是對感情徹底絕望了?”
我還是搖頭。
“到底為什麽呢?還有別的女孩嗎?”
我沒反應。
“文青,說說吧,有什麽問題我會盡力幫助你的!”嫂子懇切地看着我。
“我會跟你說的,等我再安靜一點的時候,好嗎?”我現在心裏還是一團亂。
“好。記得無論你碰到什麽,我們都會幫助你,你做什麽我們都支持你的!”嫂子說得堅決。
七、前世與今生
嫂子在我們家住了三天,我的病基本上好了,情緒也穩定了下來。嫂子每天都給我買回一把菊花,把家裏能插花的地方都插滿了,最後還搬回來幾小盆白菊黃菊,結果滿屋子都是菊花香。媽媽說:“科技發達了就是不一樣,以前要到秋天才有菊花,現在一年四季都有,什麽花都有!”
我想,那個芬芳花店的老板怎麽也“野”起來了呢,她的花店一直賣的都是嬌豔貴氣的花,把菊花混在一起,應該很不搭檔吧。
“文青,到文聯來呀,今天有大喜事!”早餐後何躍文打來電話。
“哦,什麽大喜事啊?”我問。
“你來了再說吧!這是驚喜!絕對的大驚喜!”何躍文賣關子。
“你看這是誰?”還沒踏進大門,何躍文就站起來朝我嚷。
淺綠色的背心連衣裙,輕松紮在腦後的馬尾辮。
小玲坐在我的座位上。
“沒想到吧?我們的雍大才女在消失十幾二十年以後從天而降!她還要特意給你個驚喜,不直接先到你家!”何躍文興奮地看我的反應。
“文青,不會不認識了吧?”雍小玲看着我,那笑意盈盈的兩眼像水波蕩漾的兩灣春水。
“怎麽會!你們是當年全世界都羨慕的大才女兼好朋友!你們簡直就好得讓人懷疑是同性戀啦!”何躍文哈哈大笑,“喂,文青,不會激動成這樣吧?‘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嘿嘿嘿……”何躍文的聲音響得滿屋子回蕩。
“小玲……”我終于開口了。
“哈哈哈……”随着何躍文的笑聲,小玲站了起來,她走過來拉着我的手,說:
“傻瓜,別站着了,過來嘛!”
小玲把我牽到我的桌前,我才發現我桌上插菊花的瓷瓶子裏插着兩支潔白芳香的百合。
“現在好啦,兩位高人再度合作,我們的刊物肯定會更有聲有色!”何躍文今天像個笨蛋。
“文青,你不高興重新見到我嗎?是不是生我不辭而別一別就近二十年的氣啊?”小玲搖了搖我的手,“大學畢業後我馬上回了新疆,因為老家有急事,後來要找你,你好像就失蹤了,怎麽回事嘛?”小玲誠懇地看着我。
“這個你還不知道呀?文青跟……呵呵呵,還是文青來老實交代吧。”何躍文哼哈了一下。
“文姐,人家說你曾經……”小星星忍不住了,走了過來,“嗯,說你有一個很浪漫的故事……”
“是啊,我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嘛,而且一奔就奔了十一年嘛。”我接過了她的話,這是公衆知道的“事實”,是十八年前我爸爸對外人說的。
“真的?這麽浪漫啊?”小玲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現在怎麽樣啊?肯定很幸福啰!”
突然我身邊那些熱鬧的聲音就沒有了。
“呵呵呵,物極必反,我們現在分開了。”我笑着說。
“哎,你們怎麽搞的呀,這哪像久別重逢的話題呀!”秋屏插嘴。
“沒關系啦,都老同學老朋友了。文青是豪放派,豁達人士,這不是你們給我的美譽嗎?”我繼續笑着。
“小玲,你不知道,文青回來以後給我們文聯很大的幫助呢,她的文章大氣磅礴,深刻又簡潔,比以前成熟多了。”何躍文很誇張地吹捧我,其實我也不過是一個小城裏的普通“作者”。
“當然了,文青一直都那麽棒的呀。”小玲自豪地朗聲說,“可不可以把你們的刊物贈送一些給我啊?我要好好拜讀!”
“當然沒問題,你要多少都行!”何躍文爽快地說。
“唔,回來多久?沒那麽快走吧?不能只跟文青敘舊哦,還有一批老校友呢。我們輪流請你吃飯!”何躍文說。
“好啊,我一定要和你們重聚個盡興!”小玲滿臉喜氣。
“對了,你是一個人回來呢?還是帶着老公孩子回來的?”何躍文突然問。
“自己回來的。我老公開的公司正在拓展業務,很忙。孩子還小,帶回來無法盡興玩呀,你知道我是很貪玩很怕麻煩的啦。”
“好像你的生活很幸福呢。”何躍文對小玲的現狀産生了興趣。
“是啊,我也覺得我很幸運很幸福。我老公很呵護我,又很支持我。”小玲一臉幸福小女人的滿足樣。
“聽說你在B城一所大學當老師?是教授級了吧?”何躍文很佩服,“像你這樣的女人太難得了。”
“呵呵,還好吧,反正我還算滿意。”
“什麽時候邀請我們去聽一堂雍教授的課呀?”
“哎,何主編,你興奮夠了沒有?雍小姐可是找文青敘舊的呀,你好像喧賓奪主了啊。”秋屏又插話。
“呵呵呵,故人相見,難免激動以致忘乎所以。”何躍文文绉绉地朝我“致歉”,“文青大人大量哈。現在你們敘舊去吧,青江邊有個很不錯的甜品店,很有情調的。”
青江的水反射着亮亮的白光,江邊那一排長長的高大柳樹直直地披垂着青絲,有蟬在鳴叫。
我們沿江而行,我沒說話,小玲也沒有。
出了文聯以後我們就沒說過一句話,只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江邊,那個“很有情調”的甜品店“甜蜜蜜”地敞開着笑口等着我們,我無視地從它的身邊走了過去。
“青江的變化不大,還是以前的樣子。”小玲幽幽地說。
是啊,沒變,只是物是人非。我在心裏說。
“也許你應該先回一趟家吧?”我望着江水。
“我自己家的事我會處理。”小玲有點不悅。
“你先生……還好嗎?”我問。
“很好啊。”還是很倔的語氣。
“那個花店很漂亮!很有特色。”小玲拉了我一下。
“最初的愛”開門了。
“最初的愛”裏裏外外全是燦爛的菊花。
“最初的愛”那個另類的賣花女孩站在菊花叢中。
她“望着”我。
突然我就想哭了,莫名其妙地很想哭。安安,怎麽我明明感覺到你在這裏,卻見不到你呢?你怎麽能那麽不小心讓自己的“神”被人偷了呢?
我們走到輝煌的菊花前,應該是我走到輝煌的菊花前,現在我的心裏只剩下菊花了。
“好香的雛菊!好香的野菊!”小玲驚喜地彎**,在花叢裏聞來聞去。我木然地站着,茫然地望着,也不知道望着什麽,心裏好像全空了。
花店女孩大大的黑“眼睛”在我和小玲之間來回地看,然後轉身走進店裏。
小玲買了好多菊花,各個品種各種顏色都挑了一些。我就拿了一枝青蕊白瓣的小菊。是小玲付的錢,她的動作快,她付完了我還沒反應過來。賣花女孩看了我好久,也許是還沒見過我這樣沉默茫然的表情吧,我一直是一個“放肆”“快樂”的顧客。可是我再也無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