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烏雲之下) (1)
第二天一回到文聯,小星星就拿了一沓打印紙過來:“文姐,你看看這些稿。”
小星星是大三的學生,從大一開始,每個暑假就到文聯來,興致勃勃地幫助整理文稿,給我們的網上雜志設計版面。這是一個很細心的女孩,對文聯的所有人都熱情而體貼。為了不讓我們的眼睛因長時間盯着電腦而過分疲勞,每次碰到不錯的稿子都會先編輯好打印下來,再給我們閱讀。
“又挖掘了一顆好種子啊?”我笑說。
“嗯,是一把一樣的種子,好不好等你看呢。”小星星有點不置可否。
“你有一雙我們公認的慧眼啊!難道碰到了一個超現代朦胧主義?”我打趣。
“就是,把我看傻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深了,我怎麽都看不懂!真的好朦胧啊!”她有點納悶。
“什麽內容呢?”
“好像很混亂,好像是贊美愛情,又好像惋惜青春,又好像追求夢想,又好像悲悼生命,她愛的那個對象比《在水一方》裏的伊人還飄渺。”
“又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吧?”我一向很頭疼這種文章,因為必須很小心謹慎去面對作品,尤其是面對那個“容易受傷”的作者。
“不是,好像是個感情經歷坎坷的女人,文筆很好的,就是不知道她要表達什麽。”
感情經歷坎坷的女人?我接過小星星手中的稿紙:“好,我來好好欣賞一下。”
“喏——”小星星把整整一沓稿紙遞給我,長出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擺脫了一個纏手的麻團似的。
是小玲的文章。雖然相隔将近二十年,我一看就知道了。還是那樣的筆調,像她以前寫給我的無數的書信一樣,那樣暧昧纏綿深情的語句,那些欲說還休的模棱兩可,那些讓我當年心動神迷又無法觸摸的思緒。我想,只有我看得懂她語句裏隐藏的豐富含意。
這些“文章”是寫給我的。我該怎麽處理呢?發表嗎?讀者只會墜在雲霧裏。擱置一邊?會傷她自尊。給她“回信”,我不願意……
“小星星,我也不會看的,你給主編看看好嗎?”我朝回到自己位子上的小星星喊。
“文姐,你也看不懂?不會吧?”小星星驚訝地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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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懂嘛!你看我這麽大大咧咧的樣子,怎麽對付這麽細膩的東西啊。”
“你哪裏是大咧呀,你是豪放派,咯咯咯,蘇東坡不解李清照的風情噢。”小星星開心地笑起來,這個活潑的女孩也是個“豪放派”,喜歡直率的東西。
“好啰,你找個婉約派的來解讀吧!”我把稿子全遞到她手上,“燙手的芋頭應該給嗜愛芋頭的人。”
“噢,愛芋頭的人回來喽!”随着小星星清亮的聲音,主編何躍文推門而進。
“什麽?好像你們說有什麽好吃的來着?”何躍文的粗嗓門響起來。
“芋頭!好吃的熱辣辣的芋頭!”小星星哈哈大笑。
“嗯?哪裏?”何躍文使勁吸着鼻子。這個已過四十的我當年的師兄還是一副大男孩饞嘴的樣子。
“喏,一大把呢!”小星星把手上的那疊稿紙伸了過去,一邊吐了吐舌頭。
“嘿嘿嘿,原來是要燙我的手!”何躍文大聲哼哼,“文青看了嗎?”
“文姐和我都看不懂,所以請教您呢!”小星星調皮地說。
“怎麽會?”何躍文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不知道怎麽處理,還是你來決定吧。”我也朝他做了個鬼臉。
“唉,也有你看不懂的文章?倒要看看這個芋頭是哪個稀有品種呢。”何躍文坐了下來。
“這個文章啊?不是很有韻味嗎?可以理解為少女懷春,也可以理解為**思春,還可以理解為老婦……”讀完稿件後何躍文就大喇喇地說。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說實在的,我不想別人這麽評價小玲的文章。
“呵呵呵,不要生氣。這些文章表達得确實很朦胧,但語句真的很美,意境也非常好。你們看,‘我在烏雲之下想念你,你是我烏雲之上的陽光’‘我從車窗往外看,那些山那些水,仿佛是我們曾經牽手的歡笑,随着惆悵的風撲到我的臉上’‘我跪在窗前,感念那一縷射進窗棂的陽光,那是曾經的天天,曾經的年年。你就永遠停留在那個陽光花園’……啧啧啧,真的很有文采,很感人!要是有個女人這麽對我說,我一生無憾矣!”何躍文真的動心了。
是啊,很美,很美。只是我已經變得麻木不仁,對這些文字。
小星星張着嘴,朝我做了個鬼臉:“看來馬真的要遇上伯樂才能成為千裏馬呢!”
“我要用這些稿件!讓那些就會無病呻吟的小女生看看什麽才是真摯和深情,讓那些就會直白地呱呱叫的小男生看看什麽叫做含蓄和隽永!”何躍文下決心似地在桌上捶了一拳。
我們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文人就是文人,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還是喜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小何,別激動,別激動。”他身後辦公桌前的曉雅也笑了起來。曉雅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時尚明朗的女孩,平時就喜歡小何小何地叫,由于她的辦事能力強,好像總有使不完的青春活力,何躍文讓她擔任雜志出版與銷售的工作。
“唔,我是很久沒見到這樣的文字了,确實不錯。”何躍文認真地說。
“可是內容比形式更重要啊。”畢竟是學生,小星星還是遵循中文系老師的教導的。
“好的語言能給人美感和想象,有時內容空洞一點也未嘗不可。”何躍文是徹底被小玲的文字征服了,丢棄了他平時對充實內容的苛刻要求。
這也不難理解的,我當年也被這些文字征服過……我在心裏嘆了口氣,何躍文的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順理成章,他沒有過感情上的大風浪,有時還像個純情的小男生,被小玲的文字吸引不難理解。何況,小玲的文字确實很美。
“這一期的刊物什麽時候出?”我問何躍文。
“早兩天肖峰和梁秋屏已經選定稿件,何卓鈞他們幾個正在編輯,估計這兩天就能出來。哦,對了,要把這個‘艾雯’的文章放進去。”何躍文看了一眼手中的稿紙,朝辦公室的另一側喊:“何卓鈞,把這兩篇插進去吧!盡量往前放!嗯,跟文青的那篇散文放在一起吧,一個豪放一個婉約,哈哈,堪稱雙璧。”何躍文得意地一笑,還朝我送了一個“知心”的眼神。
我也朝他笑笑,他一貫以來對我的欣賞和尊重讓我感動,他自身文學水平一般,但他的善良和真誠博得所有同事的尊敬。
可是今天,這位善良的師兄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知道‘艾雯’兩字的含義,把我們的文章放到一起無疑是把火引和炸藥包放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下一步我該怎麽走。
我現在真的“在烏雲之下”。
心緒沒了,呆了不到一小時我就離開了文聯,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不想去馥郁街,不想逛大街小巷,不想去哥哥家,不想看書,不想寫作。自由職業者一旦太“自由”就會彷徨,無所事事。
“文青。”安安拉了拉坐在書桌前的我的衣袖。
“文青,你怎麽啦?”安安爬到我的書桌上,用小手來擦我眼下的淚痕。
“沒什麽。”我伏在這個五歲的孩子的膝上,一任淚水縱流。安安的小手撫過我的頭發,撫過我的脖子,然後挪了挪身子,輕輕地摟住我的頭。
“文青,我們去做飯好嗎?做飯可以忘記不快樂的。小時候我不快樂了,就到院子裏玩做飯的游戲,慢慢就忘記了不快樂了。真的,我玩過好多次呢,都變得很快樂了。”安安說。
可是我無法停止。
“文青……”安安的聲調變了。
我擡起頭,發現安安臉上流下兩行淚,滿臉憂傷地看着我。我緊緊地抱着這個小人:“安安,你怎麽也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看到你傷心我也忍不住傷心了。”安安抽搭着,小肩膀一聳一聳的。
“是文青不好,我們都不哭了,啊?現在就一起去做飯,好不好?”我抹着她嘴邊的眼淚。
“嗯。”安安朝我展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安安,我這就回家做飯,我們都愛做飯的,做飯能讓我們忘記憂傷,變得安靜快樂。我拖着步子往家走。回到家,見媽媽正在院子裏摘菜。
“媽,這頓飯我來做吧。”我走到媽媽身邊蹲下。
“好啊,我們一起做呀!”媽媽滿臉笑容地看着我,臉上展開的笑紋像一縷一縷的陽光。
二、大氣惹的禍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去文聯,就呆在家裏上上下下搞衛生,慢慢打理滿是花草樹木瓜果蔬菜的院子。
小時候在鄉下最讨厭的是幹這活兒,一天到晚就夢想着到城裏,脫離埋頭泥土野草的村野生活。長大後,夢牽魂繞的卻是那一片無際土地,那裏有太多的回憶,太多的沉默,太多的赤誠。
辛勤的母親給我的財富之一就是對土地和莊稼的熱愛,一種天然、永久而愉快的牽挂。
不僅做飯可以忘記憂愁,任何動手的活都可以,這是我到鄚縣籬笆村從安安那裏學回來的。
“文青……”安安又在牽我的衣袖。
“對不起,安安。”我抹掉臉上的淚,拉起她的小手。
“為什麽你總是傷心呢?是安安不乖嗎?”安安難過地望着我。
“不是,安安很好!是文青想起一些不快樂的事了。”
“那……我們到院子裏玩做飯的游戲,好不好?”安安同情地看着我。我們剛吃完晚飯不久,不可能再去做一頓飯的。
“安安喜歡玩什麽?”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嗯,我喜歡澆水,給院子裏的那些樹和菜澆水。樹是咕嚕咕嚕地喝水的,菜是吱吱吱吱地吸水的。哈哈哈哈!好好玩呀!”安安說着就開心地大笑起來。
“這麽好玩啊?那我們去澆水吧。”我被她可愛的樣子弄笑了。
我們就到院子裏澆水,後來就把那些枯掉的葉子掰掉,再後來就松土,一直忙到天黑。那個傍晚是我到籬笆村後最開心最無憂無慮的。
後來,只要意識到被壞情緒籠罩,我就馬上想辦法幹活,在勞動中讓煩惱一點點消失。看着安安在我身邊的那個忙碌歡快的樣子,我就想,這是上帝派到我身邊的天使,我不能對不起這個孩子。
安安,她現在好嗎?在我離開的這六年裏,她好嗎?
“文姐,你怎麽好幾天都不來了啊?你快回來吧!我們的那個網上雜志很熱鬧呀!”大清早小星星就打電話給我。
“哦?嗯,你們開心吧!我不喜歡熱鬧的啊。”
“是你和那個艾雯的那個板塊熱鬧呀!很有意思呀!”小星星是一定要我去的了。唉,我也夠落後了,家裏的電腦只有打字的功能,我不願意拉網線,以為這樣清淨。不然我就可以在家裏看網上雜志了。
“好啊,待會兒我就過去。”挂了電話以後,我這幾天一點點掃掉的煩惱一下子又全聚回來了。
到了文聯,見到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何躍文的目光更是神秘詭異。
“喂,出現在你們面前的不是大猩猩吧?”我大聲說。
“哪裏哪裏,你是美女加美男的化身呢!”何躍文呵呵笑着。
我一聽腦袋就轟然發響。
“這個話好像不太像人話呢。”我找到我的位置坐下,少有地翹起二郎腿。
“唔,就這個樣子!哈哈哈,更像了!”何躍文竟然笑得更大聲了。
“說!什麽意思!不然我捅了你!”我拿起桌上的筆,拔掉蓋子對着何躍文。
“嘿嘿嘿,今天才真實地見到了文青真正‘豪放’的樣子!哈哈哈……”何躍文又放肆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就斂住了笑:“是這樣,那個艾雯在你的文章旁邊留了很多話,評論得很細致深入,又欣賞又喜愛,簡直就是……我們看她八成是把你當男人了。哈哈哈,文青,有魅力!”
“有這等好事啊?又增加粉絲了……”我摁開了電腦的主機,心裏卻慌亂而煩躁。
對,還沒碰到過這麽熱情的“讀者”,我簡直成了一個“完美作家”了,那些溢美之詞讓我為之臉紅。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個跟風的人,在艾雯的留言下面踴躍讨論,很有點百花争鳴的味道。難怪他們會這麽取笑我。
“文姐,你打算怎麽回複呀?”小星星眨着好奇又期待的眼睛。
“不用回複的吧?”我怎麽回複啊。
“完全不理不行,人家以為你高傲,也影響我們雜志的聲譽呀。”何躍文不同意。
“文青,我覺得你們作者之間這樣交流很好呀,我們可以專門開辟一個作者切磋、作者與讀者之間互動的專欄,這樣我們雜志的人氣肯定大增!”副主編梁秋屏走了過來。她是年長我兩歲的實幹派女人,辦事幹脆利索,效率很高。
“對!”另一副主編肖峰也過來了,這個三十出頭的大男生,書卷氣挺濃,脾性非常溫和,帶點孩子氣。我們都喜歡叫他“大夥子”。
“秋屏姐的建議挺好啊,你看,我們的網上雜志就截取了幾個片段挂上去,就引起這樣的效果,要印成書的話,銷路肯定會更好!曉雅,你說是不是?”肖峰轉向正在品咖啡一直沒插話的曉雅。
“嗯,那是肯定的。但我有個擔心。”曉雅停了下來。
“擔心什麽?”肖峰有點奇怪。
“你們都注意到了,這個艾雯對文姐的評論好像帶着很多私人感情……”,曉雅看着我笑,“好像真的是有點問題呢!弄不好會很麻煩的。”
“我也覺得是。”小星星馬上接話,“好像文姐是她的夢中**似的!”
“文青,知道惹禍了吧?”何躍文壞笑,“那麽大氣的文風,被人當成男人來暗戀啦!哈哈哈……”
我瞪了他一眼,這個家夥今天也夠興奮的了。
“拜托你們放過我吧!我最怕惹麻煩的,你們都知道的啦。我一向不跟作者、讀者交流的,你們就幫我客氣幾句上去好了!”我說。我絕對不是高傲,我是害怕,害怕在跟讀者交流的時候徹底坦白自己的內心,那是無法坦白的。
“唉,文青,我真的一直搞不明白,你怎麽就不願意和讀者交流呢?其實你完全可以做得很好的,你那麽善解人意。”何躍文搖着頭。
“小何,文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幹嘛非得把人家拉到紅塵中受罪呢!”曉雅說。
“也是,文青不适合幹這個,只是有點可惜。”何躍文嘆了口氣。
“文青這樣也挺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文青最适合的位置就是寫稿。搞雜了反而會影響她的寫作。”秋屏說,“好啦,我們來幫你對付!這個專欄開不開看情況再說!”不愧是能人,秋屏處理事情确實是又快又好。
“好!問題解決了!說吧,雪糕還是奶茶?我請客!”我站了起來。
“嘿嘿嘿,魚和熊掌,皆所欲也……”肖峰調皮地咧了一個米老鼠的嘴型。
小玲會怎麽想呢?回家的時候我那些所謂的“快樂”和“輕松”“豪放”全不見了。她回來是為了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投稿?為什麽要對我的文章這麽熱情?她到底在想什麽?我這樣冷漠,她也許就不會再出現了吧?我們又可以回複平靜了吧?畢竟,一切都過去了。
三、波瀾
“文姐,你還是過來一下吧!出問題了!”幾天後小星星又打來電話。
當我走進文聯辦公室,文聯的同事就都站起來了。
“文青,你要冷靜。”何躍文又嚴肅又擔憂地望着我。
“哪裏火災了?”見他們個個默哀似的樣子,我笑了笑。
“你的文章起火啦。”曉雅深思地看着我。
“有那麽嚴重啊?”我打開我的電腦。秋屏走了過來,站到我身後。
确實起火了,我的文章被人肢解了,歪曲了,譏笑,嘲諷……被批得亂七八糟的,奇怪的是艾雯的文章也被人弄得烏煙瘴氣,還有人在懷疑我和她“有一腿”,語句非常難聽。我們的雜志一向口碑很好,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問題。
“不知道這些烏七八糟的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何躍文很惱火。
“不一定是一批人,也有可能是一個人。現在網絡上很多人都會一個人冒充很多人的身份來發帖回帖的,有的人甚至變成幾十個人在自己的博客裏讨論,互相灌水,把自己的博客弄得風生水起的。我估計我們可能遇到了一個這樣的玩家。”曉雅說。
“竟然有這麽無聊的人!”肖峰很憤怒。
“不奇怪,很多人在現實中不得意,就到網絡去建立一個自戀家園,或者嘩衆取寵,造謠生事。”秋屏很冷靜。
“但我們沒得罪過誰呀,為什麽會碰到這些壞蛋!”小星星氣呼呼的。
“有點蹊跷啊,問題是在那個艾雯出現以後不斷冒出來的。”曉雅啜着她最愛的咖啡。
“文青,你沒事吧?”秋屏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倒沒所謂,只是我們的雜志受連累了。”說不受震動是假的,說我不生氣也是假的,我甚至想去找個人來打架,這樣的語言确實是沒幾個人可以忍受的。我知道,這些評論都是沖我來的,但為什麽呢?到底誰這麽無聊?我沒結過仇家……
“真是太過分了!竟然罵得這麽惡毒龌龊,像一群惡狗在狂吠一樣!”何躍文在桌上打了一拳,“文青,你不要把那些話放心上,就當它放狗屁!”
“文青,你不用管,本來我們都不想讓你知道的,是大家一時氣憤就憋不住了。我們來處理這個事,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好了,我們的雜志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讀者的眼睛是明亮的。”秋屏安慰我。
“對,文青不要理,這些爛事越理越糟糕。**,什麽人這麽無恥!吃飽了撐的!”何躍文又在桌上捶了一拳。
“給你們帶來麻煩了,對不起!”我有點頹喪。
“不是你的錯。”秋屏說,“別想太多,被這些垃圾人物壞了心情不值得。看你很累了,回去吧,你就安心寫自己的稿子好了。”
我是恍恍惚惚走到大街上的。今天街上好像人特別多,而且好像個個都要去幹一件大事似的,那麽興沖沖吵嚷嚷的,摩肩接踵推推搡搡的。七月的白花花的陽光使得他們的後背像一道道電光火影在我四周閃,那些吵雜的叫喊一塊一塊熱烘烘地往我耳朵和太陽穴上砸,又幹又熱又馊的汗酸味直往我鼻子鑽,任我怎麽努力都無法吸到一口新鮮的空氣。
“文姐,文姐!”有人喊我。
是曉雅。
“嗯。”我晃了晃頭。
“文姐,你沒事吧?”曉雅挽住我的手臂,“臉色這麽難看!”
“沒事。”我撒謊,“怎麽了?又出事了?”
“沒有。我是想問你一個事。”曉雅定定地看着我的眼。
“什麽事呢?”我不由得一陣心跳,這個目光和思想一樣犀利的女孩讓我不由自主地心慌。
“就是……我們要不要去調查一下那個艾雯的情況?我覺得一切事情都是她帶出來的。”曉雅繼續看着我,“她出現之前我們風平浪靜,她一出現就一石擊起千層浪。”
“這……”我莫名煩躁起來,“她也是受害者呀!”
“不一定。”曉雅把眼光掉向天空。
“??”我确實無法理解。
“文姐,你太純了,不知道社會險惡。”
“有那麽嚴重?”我被她的嚴肅和老成持重逗樂了,好像她是個七十歲的老太,我是個三歲孩童一般。
“難道艾雯會給自己抹黑啊?”見她還是那副神思凝重的樣子,我說。
“很難說,看她是什麽目的了。文姐,你們認識嗎?”曉雅突然又轉過頭來直視着我。
“怎麽這樣問呢?”這個女孩太厲害了。
“她的文章和留言很特別,好像你們是……”曉雅打住了。
“我不知道是否認識,畢竟她沒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平靜地說。
“文姐,對不起,我沒什麽意思……只是想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曉雯有點難堪。
“我知道……可我們随便去打聽調查一個作者不合适。”
“也是……唉,算了,我也不去惹這個麻煩了。我走了哦。”曉雅莞爾一笑轉過了身。
我看着她時尚的短裙在貼身的背心下有節律的飄動,這個女孩想到了什麽呢?她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小玲這麽愛面子的人怎麽可能污蔑自己,我也想象不出她能用那樣龌龊惡毒的語言,她那麽愛美那麽注重形象!何況她根本沒理由這樣。至于什麽人這麽居心叵測,以我的智商真的很難搞清楚,我太“純”了,剛才曉雅說的。
搞不清楚就不要管了,我歷來這麽躲避一些煩心事的,至于曉雅是否會去調查“艾雯”,至于最後是否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和她的過去,已經不重要了,全世界知道都沒關系。
七月的中午開始不那麽悶熱和紮眼了,我不自覺就沿江走到馥郁街。
“最初的愛”關門以後我就沒來過了,小玲在過去裏,安安也在過去裏,這個最初的愛也成了過去,我無意中提起的也應該放下了吧。
芬芳花店的老板見了我很誇張地瞪圓了眼睛:
“哎呀,怎麽這麽久不來呀!快進來,坐坐坐!太陽那麽毒!”她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似的拉過我,把我摁到花店裏的藤椅上,“我還擔心你出什麽事了呢,那天你臉色那麽差!現在沒事就好!你來我的花店幫襯兩年了,還沒中斷過那麽久的!”她用對女兒似的疼愛的眼神看着我,其實她大我不多……
“謝謝關心!沒什麽事的,可能有點中暑了……”我心不在焉地四處看她的花。
“嗨,今天的花特別新鮮!”她善解人意地察覺到我的心思,“一大早送來了一批,剛才十點又補充了一批。嘿,剛才還進了你喜歡的雛菊,好像知道你今天要來似的!”她馬上把角落裏的那桶雛菊移到我面前。
我早發現了它了,而且眼神就停留在了那裏。安安,她在那裏,在那些雛菊裏。我的心在痛。我現在不希望再見到菊花了,這段時間情緒波動太大,有點不堪承受了。
我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到“最初的愛”,那扇卷閘門還是靜靜地拉在那裏,熱辣的陽光射在鐵門上的光竟然是冰冷的。
“我的雛菊絕對不比她的差!”女老板有點不快。
“是啊,很新鮮漂亮!很久沒買了,我要一大把。”我朝她笑笑。
見我這樣,她又恢複了剛才的熱情,說:“那個店主沒有退鋪位,估計還會回來的。”
我感激她的善意,可她這句話又在我心裏激起波瀾。我無意識地點着頭,一邊挑選我要的花。其實我不是在挑選,我的目光茫然地越過那些斑斓的鮮花,手指像思緒一樣混亂,無從下手。見我花多眼亂的樣子,女老板按我平時買花的特點給我挑了兩把。
抱着花回家的時候,我有點神思恍惚,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把那束雛菊扔進垃圾桶,可又更強烈地唯恐自己一不小心真的把它扔了,因而又像護着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一樣,緊緊地把它抱在胸前。
游蕩,我覺得在七月的中午,我在大街上游蕩。
四、重逢
我不再去文聯了,也暫時不再去啓慧堂,上國學班的老師還有兩個,都是出于對古文化的愛好而去授課的,我們三個按各自時間的需要随機輪着上課。我陪爸爸媽媽到茶市悠閑地喝茶,觀看那些袅袅炊煙中的各色人等。和他們倆散步、看電視,看平日裏我認為浪費光陰的娛樂片。跟媽媽一起去市場買菜買肉,跟小販拉家常。
就這麽過了幾天極其悠閑的沒有思想的日子。如果人生真的就這麽簡單多好,我羨慕那些只追求吃飽三餐,睡夠八小時,然後悠然搓麻将的人。
可是,無憂是短暫的,矛盾是不能躲避的。一個下午,接了一個很奇怪的電話。
“喂,請問是文青女士嗎?”剛摁接聽鍵就聽到一個很粗的男聲。
“對,哪位?”
“我是小玲的先生。”
“哦……”我仿佛被他渾厚的聲音打了一棒。
“我剛從你們文聯要來你的電話。我想問你,什麽時候才把小玲放回來!”
“放回來?我們……”我莫名其妙。
“小玲不是去你們雜志社幫你處理一個專題嗎?還沒弄好嗎?她都去一個月了!”這個自稱是小玲先生的男人有點不耐煩。
“對不起,我想你是誤會了……”我不知說什麽好,弄不清楚小玲是怎麽說的,而且爸爸不是說她離婚了嗎?
“我知道你們是老朋友,又是好多年不見了,但不能因為這個不回家呀,孩子都生病了,我又忙……”
我真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就說:“好吧,你把小玲的手機號給我。”
“你沒她的手機號?什麽意思!”對方大大的疑惑了。
“哦……我昨晚去一個朋友家,電話本落在她家了,上午剛巧我哥的孩子拿我的手機玩,不小心把一些電話删除了,我對數字向來遲鈍。”我編故事,“很抱歉,我想現在就聯系小玲。”
“好吧,我也是一時急躁。公司實在是忙不開,老家有事,孩子的奶奶回去了。”他解釋。
“嗯,孩子多大了?”我随口問。
“五歲。小玲沒告訴你嗎?”
“哦……我們一直忙着。”我很吃驚,小玲應該結婚快二十年了。但不便再問,其實也不想再問。
晚飯後,我見了小玲,在她住的旅館。她不願意出來——還是那麽驕傲,人的本性真的難移啊。
我踏着很輝煌的夕陽,走向我曾經的戀人。
開門面對着我的是一張極其熟悉的臉,盡管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不少痕跡,但她所有的一切,包括氣息都那麽驚心地熟悉,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依然小巧玲珑,白色背心裙更顯她的**和曲折有致。
小玲朝我淡淡一笑,眼裏卻閃過一抹一抹瞬息變幻的光,愛戀,幽怨,憤怒,傲慢,疑惑,煩躁,懊悔,羞澀,期待……似乎人世間所有複雜的情感都在她的心裏瞬間集聚,令她不知所措,無法躲藏卻又極力躲藏。多情的眼,冷漠的臉,誇張的動作……小玲,這是我用生命愛過十年的女孩,不,已經是女人……
“你找我什麽事?”她突然冷冷地問。
我沒說話,走進房間坐在沙發上。
“你先生打電話給我了。”我靜靜地看着她的眼。
“哦?是嗎?”她還是冷冰冰的,可是眼睛閃過一絲慌亂。
“他說你告訴他來協助我搞雜志的專欄,”我依然盯着她的眼,“問我為什麽不放你回家。”
“他亂說!”小玲的臉白了一下。
我不說話,就看着她。
“別這麽看我!別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你以為我真的是為你而來啊!”小玲突然變得很激動很狂躁。
“我知道你不會為我而來,但是為什麽……”我凝視着她有點失控的臉。
“文青,你為什麽把頭發剪了呢?”小玲突然安靜了下來,眼裏滿是愛憐,彎彎的細眉蓄着憂傷。
“哦,這樣方便。”我移開了目光。
“文青,我想留你一樣的頭發。”安安撫着我肩上的長發。
“嗯,好啊,等你頭發長了我就給你編辮子。”
“我不要編辮子,我就要像你一樣。”安安執拗地說。
“好,就像我一樣,安安跟文青一個樣。”我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幾個月後,安安那一頭黝黑柔順的頭發就披到肩上了。每個晚上安安都要洗頭,因為宋媽說,勤洗頭頭發就長得快。每天我給安安洗頭的時候,她都要閃着黑黑的亮眼睛看看鏡子裏的我的頭發,再看看頂着一頭泡泡的她的頭發,快樂地說:“文青,我快趕上你了啊!”洗完頭安安就要把我趕出去,她一直是自己洗澡的。等她出來以後,頭發就又濕漉漉地貼在脖子上,我就一點點給她擦幹。
上學的第一天,我讓安安背着她的天藍色的小書包,把她抱起來放到自行車的後座上,騎向學校。
“安安,太陽出來了,它很開心地照着你,祝你成為一個小學生呢!”到了校門口,我把安安抱下來。
“嗯,它很棒!等一下它還要照着我放學回家呢。”安安對我甜甜一笑,“你會在學校門口和太陽一起等我放學回家的,是嗎?”
“當然了,我要聽你給我講上小學的味道呢。”
“嗯,我會把各種味道記牢牢的,好好講給你聽。還要你把你上小學的味道告訴我,看我們誰的味道更好。”安安歪着腦袋微笑地看着我。
“嗯,好。該進去了。”在校門外那條兩邊都是青草的石道上,我蹲**握着她的雙臂。
她迅速摟着我的頭,緊緊地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