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四十而不惑) (2)
清新的笑容,熱情而溫柔的純潔的笑容。淡淡的風悄悄地在花與葉間穿行,輕輕撫弄着花的臉莖的脖,那些小小的綠葉便像無數只小手輕輕舞動。
我欣賞了好一會兒,才轉到飯廳去。
“今天碰到什麽好事啊?從回家到現在都傻笑個不停,像小時候盼到了過年的新衣服一樣。”母親朗聲笑問,飽滿的臉上綻滿了笑紋。
“嗯,就是開心嘛。”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開心成這樣,自從看到了那些野菊花就收不住地開心。
“開心就好啰,開心就是人生之寶!”父親也爽朗地笑,聲音又響亮又溫暖。一瞬間整個家好像辦喜事似的,歡聲笑語不絕。對,快樂是會傳染的。
飯後我還是獨自到山邊散步去了。
被風吹着頭發,被陽光吻着肌膚,被綠滋養着雙眼的感覺真好,還有,被沙子按摩着腳底,被清水滑過手指的感覺……很好,很美。
夕陽在河對岸的草叢中追逐嬉鬧,漾着一波一波的金黃,原野,開滿了野菊花……
“文青,你最喜歡什麽花?”單車後面的安安脆聲問我。
“野菊花!”我望着車道兩邊長滿野菊花的開闊原野。
秋風把我的話順着我的發絲吹跑了。
“告訴我,喜歡什麽花嘛!”安安抱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
“菊花!野菊花!”我大聲喊。
“噢,我也喜歡野菊花!我們是一樣的!”安安很興奮。
“野菊花像安安一樣香!”我使勁地吸着風。
“文青像野菊花一樣香!”安安把鼻子貼在我的脊背上,使勁地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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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以後我們來這裏采花好不好?”安安稚氣的童音很響。
“好啊——”我用力蹬着踏板,自行車被震得在窄窄的泥路上跳蹿。
“文青,我喜歡你騎快車!”安安緊緊地抱着我,“像騎着魚在海裏飛!”
安安的腦海裏肯定在播放着《美人魚》,因為她并沒見過海,更沒“騎着魚在海裏飛”的經歷。
“我們采野菊花去啊!”
放學以後,一走出校門,安安就眼睛不眨地望着我說。
“好啦,好記性的小鬼精!”我把她抱上高高的自行車。
我把車子橫躺在花叢裏,安安靜靜牽着我的手緩慢而莊嚴地走向寬闊起伏的野菊花園。夕陽下的原野像一個金黃色的海洋,由野菊花和陽光彙合成的波浪微漾的輝煌海洋,無邊無際,張開大大的手臂擁抱着遠處的藍天。
“好美啊!我以後要在這裏拍婚紗照。”安安輕輕說。
“安安肯定是一個世上最美的新娘!”
“你比我美,你做新娘,我做新郎。”安安美美地自信地笑着,擡起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噢,你是公主呀,要找個王子照婚紗照的!”我看着這個正兒八經的讀一年級的剛過六歲的小學生。
“我只要和你照!”她抿着嘴不笑了。
“好好,我跟你照還不行啊?”我攔腰把她抱起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開心了吧?我的野菊花精!”
“噢——好開心啊——”她又笑又叫,略黃的短發飛揚起來,秀美的臉被陽光親吻得紅潤潤的。
安安開始在野地裏奔跑,快樂地打滾,大聲地唱歌。我采摘了一大把野菊花,編成一個花環。當我把花冠戴在安安頭上的時候,她看着我:“你就編了一個啊?”
“嗯?是啊。”我看着眼前這個古希臘神話裏的小女神。
“我也要給你編一個。”她摸了摸我彎下的頭上的短發。
“好啊,你就給我編吧。”我向後仰坐到地上,随意背誦起陶淵明的《飲酒》:“結廬在人境……”
安安馬上接着跟我一起背:“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接着我們又一起背他的《和郭主簿》:“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觞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
安安的聲音悅耳、純真、柔美,她像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下”,卻渾然不知“我”即是淵明。采好花她就坐在那兒悠閑陶醉地編花環,一邊柔聲反複着“結廬在人境……”臉上滿是陶醉而甜蜜的笑容。
“文青,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安安把她編的花環輕輕套在我頭上,自得地欣賞着“她的”“女孩”。
“安安才是最美的,就像奧菲利娅那麽美。”
“奧菲利亞是誰?”
“我們先回去,晚上再跟你說。”我看着漸暗的天色站起來,牽着安安的手,斜陽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個戴着花冠的野菊花精靈,在金花滿地的原野上留下了輕盈的足跡,飄逸的身影。
“奧菲利亞是……”晚上,我的故事開始了。
“是什麽呢?”安安等了好久都沒見我的下文。
《哈姆雷特》太複雜了,我怎麽講才好呢?看着恬靜純美的小女神,我改編了故事:
丹麥王的一個大臣有一個女兒,那就是美麗純潔的奧菲利娅,她有比夜莺還美妙的歌喉,會編許多動聽的歌謠,她有一雙巧手,能編織特別漂亮的花環。
有一天,她來到小河旁,用雛菊、荨麻、野花和雜草編結了兩只小小的花環,然後爬上一棵柳樹,把一只花環挂到柳條上,另一只拿在手上欣賞,一邊唱歌:“這是表示記憶的迷疊香;愛人,你記着吧;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這是給你的茴香和漏鬥花;這是給你的慈悲草,我還想給你幾朵紫羅蘭。愛人,來吧,這兒是一枝表示愛情的雛菊……”
她還沒唱完,就發現了清澈的河水中倒影着她愛的丹麥王子,他正向她伸出雙手。奧菲利娅擡頭看着河邊的王子,眼睛變得更明亮,臉龐變得更紅潤了,于是她摘下柳樹上的花環跳下來,剛好跳到王子的懷中,她往自己頭上戴上一個花冠,再往王子頭上戴一個,王子就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我要讓你做我最美的新娘。”
安安的眼睛時而像兩口幽深的清泉,靜默在黑夜裏,時而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流蕩着清亮的波光。那是比奧菲利娅更美的眼睛。
一個多清純的女孩。
“愛人,來吧,這兒是一枝表示愛情的雛菊……”睡覺前安安從花環上拔下一朵花,站在床沿,樣子可愛極了。
我從門邊走到床前,向她伸出雙臂,她“唿”地一下跳到我懷裏,我們不禁都笑了。
“晚安。”我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晚安。”她把柔軟的嘴唇貼到我的臉上。
“文青,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世界上所有的滿山滿野的菊花都開了,滿世界都是菊花的香,我們到處飛來飛去……”
七、逍遙游
這一天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平時我比較怕黑,今天卻忘記了黑,回憶,純美的金色的回憶可以照亮黑暗的路。
半輪明月和絲絲晚風陪着我,夏夜真好。
回到家母親責怪道:“我們以為你丢了呢,正想打110報警!”
“對啊,文青,不要這麽晚回家了,父母會擔心的。”父親也“啰嗦”起來。
呵呵,我都多大了,嗯,我都多老了,還擔心這個啊?不過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現在是把我當做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了。
“好,對不起!下不為例。”我坐到母親身邊的沙發扶手上。
第二天,又是一個晴朗天。
早上陪爸爸媽媽散步的時候,發現了路邊草叢裏樹陰下蔓生的野菊,是最常見的偏橙色的黃菊。這種野菊是常年開花的,也許是花期太長了,很容易讓人熟視無睹。
“媽媽,記得我們小時候陽臺上種的黃菊嗎?”我問母親。
“當然記得了,我們家就種過菊花呀,都是黃菊。”
“嗯,我那時候很不高興啊,怎麽別人家的花五顏六色的都有,而我們家就只有菊花,而且只有黃色的。”
“哦?你羨慕人家的什麽花呀?”
“比如指甲花啦,芍藥啦,大紅花啦……”
“哦,原來喜歡那些大紅大紫的呀。”
“對啦,小孩子都這樣的嘛。不過後來我還是覺得我們的菊花最好。”
“嗯?”
“那些鮮豔的花都不香,還是我們的菊花香。”
“是啊,我們那些菊花就是特別香,也不知道是什麽品種,你外婆弄回來的。”
“我記得你用菊花泡水給我們喝,還用菊花煮水給我們洗頭洗澡。”
“對呀,你們都愛長痱子毒瘡的,菊花能解熱毒的嘛。”
“洗完以後覺得自己好香啊!”我忍不住俯**聞聞樹下的野菊,“嗯,還是我們家的香。哦,媽,那時候你幹嘛不把菊花種到外面的菜地上呢?那麽多,把陽臺都種滿了。”
“不想讓它搶了菜的肥啊!別人也偷不到。”
“你是不是想種菊花啊?”一直在一邊走一邊做運動的父親開口了,“明天我叫人送過來,你把我們的院子種滿都行!我有幾個朋友都是開花場的。”
“不用了,我們的院子現在的樣子很好。”我想起了“最初的愛”,模模糊糊地覺得,要是家裏種滿了菊花,就不能到那兒去買了……還有,我好像也不願意種滿了,種滿了就給它包圍了……
“小朋友們還記得前段時間背的《三字經》嗎?”國學課上我對那二十來個四五歲的孩子說。
“記得!”
“老師就知道你們這麽棒!現在背給老師聽好不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還沒回答我的“好不好”,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背開了。
“前段時間讀的《論語》也會了吧?試一試好不好?”
“好!”這一次聲音就沒那麽響亮了。
“沒關系,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老師相信你們!”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每節課的前半小時跟孩子們“不求甚解”地讀書,後半小時給他們講相關的故事。為了聽故事他們都很起勁地朗讀,讀多了就脫口而出了。孩子的聲音永遠是最好聽的,聽他們的誦讀是一種享受。
“文青,你在讀什麽書?”安安從外面跑進來,站在我身邊,看着我。
“嗯,《灰姑娘》看完了?”她剛才在看動畫片。
“嗯,看完了。你在讀什麽書呢?”
“《逍遙游》。”
“我也想讀。”安安清澈的眼睛靜靜望着我。
“這書不适合你讀啊,很多字要等你長大了才認得。”
“那你讀給我聽。”安安的眼睛流露出“不屈不撓”的熱切。
“好啦,我念給你聽。”我讓她坐到我面前的床上,“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我以為安安聽了幾句就會跑掉的,結果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聽我讀完了整篇文章。
“安安,好聽嗎?”
“嗯,很好聽,我也想讀,你教我好不好?”
“你知道我讀了什麽嗎?”
“不知道。”
“為什麽想讀呢?”
“你讀得很好聽嘛,以後你天天讀給我聽好不好?”
“嗯,好。”我摸着她的披到脖子上的柔軟頭發,想起我小時候讓外婆給我講故事念歌謠的情景。夏夜裏,外婆把我抱在懷裏,輕聲哼着:“月婆娑,撿田螺,撿幾多,撿三籮,俾籮搏米煮,俾籮搏柴燒,天井角還有一籮……”
在接下來的每個清晨和夜晚,我就給安安讀書,後來安安就會脫口而出地跟我一起“讀”,我讀出了上句她就接着下句,或者跟我一起背,《莊子》《離騷》古詩詞曲賦……從她五歲到十二歲。
安安讓我好好感受了國學的博大精深,幽曲醇美。
國學課以後,我又來到了花店,先在老店“芬芳花店”買了兩支馬蹄蓮,再轉到“最初的愛”。今天我挑的是最香的小黃菊,不多,就一枝,上面開着五朵花,還有好多個花苞。年輕的店主換了身衣服:淺綠色的T恤,白色的休閑長褲,清新、純淨、活力。可是頭部還是夜行俠梅超風的形象,對比太鮮明了。“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獅身人面”“人頭馬”……我的腦子馬上又閃現着這些詞語。
為了防止自己再失态,我馬上去掏錢。
夜行俠看着我,嘴唇動了動,遲疑地轉過身,往裏間探了探頭,開始慢騰騰地到處張望,我才想起來她要找她的留言紙,我一眼就看到那本留言紙醒目的放在她桌上的電腦旁,她真的看不見嗎?她的眼睛不是沒問題的嗎?
她終于發現了那個小本子,然後又開始到處找筆,她的筆就插在一個長條的頸瓶上,在電腦的另一側。
等她好不容易發現那支筆,就開始慢騰騰地寫數字,今天的字很雅致規矩,那個數字她是用了極大的耐心“描”出來的。
等到要付錢的時候我才發現沒零錢了,就剩下最革命的那些紅色的“大團結”了,我很難為情地望着她那只白皙的手接過的一百元,她卻毫不介意地轉身給找零去了,嘴角好像還露出快樂的笑意。
弄了半天她終于過來了,我一看吓了一大跳,她手上捏的全是零鈔,厚厚的一大沓。她開始在我面前慢悠悠地數給我看:五塊,兩塊,一塊,五毛,兩毛,一毛……足足數了十分鐘!我的天,這也太……我又不好發火,誰叫我就買兩塊錢的花卻給人家一大張呢!
等她把錢遞到我手上的時候,我發現了她嘴角強忍住的得意笑容。我不由在心裏想:好一個睚眦必報的小氣鬼!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剛好從菜園子裏回來,抱着大大一把番薯葉,這是我們從小都愛吃的“豬菜”——當年番薯葉就是拿來煮豬食的啊。
“媽媽,今天我賺了好多錢!”我把那一大把碎錢掏出來,“看,我用一張換回來的幾十張啊!”
“哇,哪個菩薩這麽心善?我正缺碎錢用呢!”媽媽竟然很開心地瞪大了眼睛。
“還心善啊?這麽鼓鼓囊囊的帶着多麻煩!她是看我就買兩塊錢報複我呀!”
“怎麽會呢,做小生意的誰不喜歡碎錢?那些賣菜賣肉的收到我的零錢都不知道多高興!”
“哦?”我疑惑了,那個人頭馬,呃,那個女孩……
“不過,可能這個賣花的碎錢太多了吧,”媽媽對我笑笑,“把花插好一起來摘菜?你最喜歡的哦。”
是啦,從小到大我最喜歡的家務就是擇菜,那是最“逍遙”的家務,就像我天天去買花一樣,是最逍遙的時光,一邊想着我就把那支小黃菊舉到鼻子前。
八、菊花精
“文青,我還要聽故事。”晚上安安過來摟了摟我的脖子。
“嗯,什麽故事呢?”我望着她清澈溫柔的眼睛。
“菊花故事啊。”她的眼睛布上了一抹陽光。
“這個啊……讓我想想……”我拉着她讓她跟我一起坐在窗前。
想了一會兒,我就給她改編聊齋裏的《黃英》:
從前有一個年輕人叫馬子才,他非常喜歡菊花,只要聽說有好的菊花品種就一定要買回去,就算遠隔千裏也不怕。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馬子才遇到一個姓陶的年輕人,陶公子正帶着他姐姐黃英搬家到遠方。馬子才發現陶公子跟他一樣愛好菊花,感到非常高興,就邀請他們到自己家居住。見他那麽熱情誠懇,陶公子姐弟就答應了。
馬子才雖然不富有,但有好幾間茅屋,還有很大的院子。陶公子姐弟住下來以後,就另外開辟了一片土地,用籬笆圍成一個大院子,開始跟馬子才一樣種起了菊花。陶公子把馬子才丢棄的各種菊花殘枝撿回去栽種。沒多久,陶公子家的菊花就開了,來他們家看花買花的人多得不得了,他們家熱鬧得簡直就像集市一樣。
馬子才覺得奇怪,就跑去看。發現陶公子家的那些菊花都是奇異的品種,是他從沒見過的。陶公子見馬子才來了就邀請他一起賞菊花,馬子才才知道,原來陶公子的這些菊花全都是以前自己拔起丢掉的。他感到很慚愧。
第二天馬子才又到陶公子家賞花,驚奇地發現昨天新插的菊花枝已長有一尺高了,他就向陶公子請教種花的技巧。可是他就是沒辦法這麽快種出這麽漂亮的菊花。
後來,陶公子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就留他姐姐黃英在家。黃英種的菊花跟她弟弟種的一樣好,令馬子才佩服不已。
黃英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馬子才漸漸喜歡上她了。在他們結婚的那天,陶公子回來了,他非常高興,就和馬子才一起飲酒,因為實在太高興了,他就飲了好多好多的酒,結果醉得卧在地上,變成了菊花。
馬子才非常驚訝,不由愣住了,直到菊葉開始漸漸枯黃,馬子才才醒悟過來,就趕快跑去告訴黃英,黃英一聽吓壞了,趕忙跑過去看,這時陶公子變的菊花已經完全枯萎了,黃英傷心極了,眼淚一串一串落下來,她就這樣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了。
原來啊,這個姐姐和弟弟都是菊花精啊。
我一直看着安安的眼睛,她的幽深的凝思的眼睛,這雙眼睛好像總蘊含着一個無限大的世界,裏面藏滿了奇怪的思想,讓我不相信這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或者這雙深山泉水般的眼睛潛藏着無窮的有待發展的深邃的思想吧,可以讓我在裏面看到我自己。
“文青,‘陶醉’的意思就是陶公子醉了嗎?”安安看着我,可是我感覺她的眼神透過了我,落在一個遙遠的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地方。
“嗯,是呢。”
“那陶公子還會活過來的。”安安一點都不難過。
“為什麽呢?”
“上次我背《離騷》,你說我背得那麽好,好得你都陶醉了。你醉了一個晚上就醒了,還是原來的文青啊。”安安的目光收回到我臉上,輕輕笑起來。
“呃,陶公子也沒死啦,只是醉得太厲害,把自己弄丢啦。”我瞧着她的調皮眼睛,開心地笑起來。
“醉到把自己丢了就不好了,以後不許文青那麽陶醉!”安安嚴肅認真地說。
“嗯,文青是醉在心裏,人好好的呢!”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噢,那我也經常陶醉的,在心裏陶醉。比如聽你講故事的時候啦,和你一起讀書唱歌啦,還有冬天躺在暖暖的大洗澡盆裏玩泡泡的時候……”安安滿臉“陶醉”。
“文青,我們也種菊花好不好?”講了“陶醉”故事的第二天剛醒過來,安安就說。
“好啊,我們也種菊花,種得滿院都是。”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們滿陽臺的黃菊。
“嗯,我們要把整個房子都弄得香香的,讓它一直香到學校去。”安安興奮得臉都紅了。
等下午一放學,安安就拉着我要到回家必經的原野拔野菊,她拔了滿滿一抱,回到家就馬上要種,我們在院子的牆跟下種了一圈的野菊。
“為什麽不把野菊種院子中間呢?”安安奇怪地問。
“中間啊,留着種菊花皇後和菊花公主的。”我說。
“可是我覺得野菊就是公主啊,它編的花冠多美。”安安有點悵然。
“野菊頑強,所以種角落,還有啊,野菊長得快,一下子就能靠牆把整個院子都長滿了,像一個巨大的花環,多漂亮呀!”我安慰她。
“哦,原來這樣。”安安恍然大悟,眼睛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到周末我們把整個院子的泥全松了,然後到各處找來好幾個菊花品種,全種上了。我們就都變成了園丁、花匠。安安一邊忙乎一邊嘀咕:
“安安是個勤勞的小孩子,文青是個勤勞的大孩子。呃,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你的‘願’是什麽呢?”我問笨笨地操着鋤頭的安安。
“讓全世界的人都被我們的菊花陶醉了。”安安頭也不擡。
我才知道,這個小家夥對這些詩還是能理解一點的。
菊花粗生,長得快,兩三年就滿園滿屋花香了,尤其是那滿牆的野菊,輝煌燦爛而香氣馥郁,安安說她真的能在學校聞到我們的菊香呢。
在秋天裏,我們都要摘菊花來泡茶,炒菜。安安喜歡跟我一樣,不願意在菊花茶中加糖。
“這樣才能聞到菊花的香。”安安說。
有一次我用菊花煮了一頓飯,做了一個菜,安安吃得很“陶醉”,結果整個秋天都讓宋媽用菊花做飯做菜。
“哦哦,我要‘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安安歪着腦袋看着白花花的飯中的菊瓣,一邊深深地嗅着。
“安安,你念什麽哪?誰教你的這些‘只西只西(之兮之兮)’的,像只怪鳥在叫。”宋媽瞧着安安的老成樣兒,笑得皺眉擠眼的。
“屈原教的。”安安大赦天下似的看了我一眼。
“屈原是誰?文青的小名麽?怎麽這麽怪的小名!”宋媽溫和地瞧了我一眼。
“是啦,是啦,文青的小名呢!宋媽好聰明呀!”安安哈哈大笑。
安安愛長秋痱,我便學小時候媽媽那樣,用菊花煮水給她洗澡,她恬然地泡在水中邊洗邊唱歌,就像奧菲利娅一樣,當然不是因為瘋了。“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看到在水上漂的花瓣,想不唱歌就是不行嘛!”安安說。
等穿好睡衣出來,安安就跑到我身邊說:
“文青,來聞聞我啊,我是不是很香?”
“嗯,真是個香香的菊花精!”我把慢慢長大的她使勁抱起來,轉了個圈。
九、顧客
菊花不易枯,每天更換太浪費了,不更換就不需要每天都買,但每次去光顧老店還是會走到新店去,甚至可以說,去老店買花就是為了看看新店……那濃郁的菊香總是伸出千千萬萬條纖細又柔韌的觸角,拉着我,抱着我,兜着我往她身邊飄移,不容半秒鐘遲疑地飄移。
最後,我終于想到了一個天天買菊花的理由:
在文聯的辦公臺上放一束,在啓慧堂國學班的課室放一束,隔三差五給哥哥家送一束,再設一個“一日一星”獎項,每天獎勵國學班裏最棒的孩子一朵菊花。另外,花瓶跟花分兩次買,先買花瓶,第二天再買菊花……這麽分地點分人物分次序來光顧,我就可以天天快快樂樂地到“最初的愛”享受一天裏最溫馨燦爛的時光了。
起初,芬芳花店的女老板對我買菊花不大以為然,後來見我購物狂似的舉動大惑不解,如果她知道《愛蓮說》,肯定要罵周敦頤胡說八道了,什麽“菊之愛,陶後鮮有聞”,這個文青簡直是個菊癡。
不過她對我依然熱情,一是我每天都一如既往地在她那裏買花,毫無喜新厭舊的跡象。二是新花店實際上沒對她造成任何威脅,相反還給她的花添了人氣,那些從前不買花不知道她花店的,因被“最初的愛”吸引,而“悠然見南山”地“悠然”發現了她種類繁多色彩紛呈的“芬芳花店”,從而加入了她的顧客群。
有一天,我驚奇地發現“最初的愛”的野心又大了,要從味覺和五髒六腑上入侵客人,添加了一個新品牌:菊花茶。那些幹爽的小菊花團團都收在一個個小瓶子裏,是那種少男少女們放手折的小星星小玫瑰和千紙鶴的瓶子,可這別致的瓶子一點也不俗,瓶蓋是原木塞子,系着一根粗樸的棕繩,瓶側的圖案也很脫俗,有古樸的窗,窗下的幾子上有兩杯茶,另一側有遠山,遠山下有四個行雲流水般的小字:陶然菊茶。仿佛靠在窗前看過去,就是遠方朦胧的遠山似的,而遠山下似乎還有陶淵明……
我買了一小瓶,一邊在心裏琢磨:什麽時候出菊花沐浴露,菊花洗發水,菊花枕,菊花香囊呢?一邊就忍不住笑起來,年輕的花店女孩站在我面前,久久地定定地“看”着我,弄得我趕緊低下頭,我在想,她都是這麽盯着客人“看”的麽?好像我每次來她都一直盯着我看的,呃,還不僅是“看”,而是在“審視”……現在的人真的很狡猾,帶上個墨鏡來放肆。這麽一想我也擡起眼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這下好了,她不僅不回避,還咧嘴開心地笑了。最後是我失敗地紅着臉走了,那麽黑的巨大的墨鏡!我的眼睛不是對手!
“安安,我們做一些菊花茶好嗎?讓你爸爸媽媽帶在身邊喝。”我看着在秋風中繞着菊花叢轉來轉去的安安。
“嗯,好啊。”安安愉快地應着。
我們拿來兩個擇菜用的竹筐,一同跑到院子來。
“菊之夭夭,灼灼其華”安安一邊跨出門檻一邊柔聲說,“日出東南隅,照我辛氏樓。辛氏有好女,自名為文青。文青善種菊,采菊院門口……”
“哈哈哈,你胡說什麽呀!”我奇怪這個家夥竟能把詩背成這樣,“辛氏樓裏的好女是辛安,怎麽會是文青呢?”
“好女就是你啰,我沒你好。”安安“欣賞”地朝我甜甜一笑,就走到密密的菊花叢,一邊揚手一邊又甜美地念着:
“采采菊花,薄言采之。采采菊花,薄言有之。采采菊花,薄言掇之。采采菊花,薄言捋之……”
我停下手,看着菊叢裏無憂無慮的八歲的安安,她的短發在秋風中柔柔地閃,把絲絲縷縷的陽光輕輕地拍打在她臉上,那柔美的童音随風飄着,揚着,飛着……
“安安,你知道你念的是什麽意思嗎?”這個神奇的孩子是怎麽理解詩經的《芣苢》的呢?
“就是采菊花呀,采呀采呀,采呀采呀,采了又采,采了又采。”安安愉快又響亮地說。
我們把采下的菊蕾曬幹,裝了滿滿一大瓶,可是安安爸爸媽媽半年都沒回家,宋媽也說,我們這樣的“茶葉”怎麽好喝呢,最後我們就把它做成了幾個香袋子,安安要放在書包裏帶去上學……
幾天後,我真的在“最初的愛”見到了菊花香袋!還有菊花蜜!
那個裝菊花蜜的瓶子尤其吸引我。一個倒心形的玻璃瓶,上面戴着一頂滑稽的“草帽”,其實也是一個玻璃瓶蓋,只是做成草帽的形狀,瓶身上有兩張微啓的嘴,分別居于瓶子的兩側。一張嘴的一半是橙色的一半是綠色的,對面的那張則一半藍色一半黃色,上下唇的顏色剛好錯開。
呵呵,甜蜜的吻,遙遠的吻,若即若離的無比渴望的吻,捉迷藏似的孩子氣的吻……我忍不住笑起來,而且越看越想笑,結果就哈哈大笑了,再也不管失不失禮了。
我越笑就越起勁了,簡直無法遏制,就像黃河之水天上來,什麽堤壩都被沖毀并且遁于無形了。我把這段時間儲存起來的所有快樂全釋放了出來,就像煙花般飛濺、綻放得滿天滿地。
突然我的笑容定格了。花店女孩異常嚴肅難過地看着我,兩行眼淚像兩條平行線,滑下她的臉頰。
我愣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實在太放肆了,傷了她自尊了。想起這半個月來我的多次“冒犯”,還有她的花店帶給我的多年不見的喜悅,我非常愧疚。
我掏出一張紙巾,遞到她面前,她并不接,我拉過她的手,把紙巾握在她的手裏,她突然伸出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她的手很暖很暖,剛握上我就覺得我的手心要出汗了。
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的瓶子很有創意,你這裏的東西都很有創意,很美,它們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誰知道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猛然轉身走到花店裏間去了。
我呆立了好一會兒,只好納悶地轉身離開。
十、錯覺
第二天,當我惴惴不安地步進馥郁街的時候,我又一次驚呆了。
“最初的愛”大門緊閉,那一扇卷閘門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個開在一朵白菊中心的藍色的“愛”字像一只凄涼無望的眼睛,靜靜地望着我……
怎麽會這樣呢?我有點頭暈。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跟我有關嗎?突然,我感到非常虛無,腦子裏出現了一系列類似幻象的記憶,這半個月仿佛是一個夢幻。
這個新花店的出現帶給我無盡的快樂和驚喜,它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心靈的一扇窗,讓我重溫了許多甘醇的片段。它的來是對我平靜生活的溫情撫拍,它的去卻是對我已經慢慢鮮活的內心的敲打。最初的愛,菊花,《雛菊》片尾曲,陶淵明,田野,菊花茶,菊花香囊……我好像突然才驚覺,怎麽這裏出現的一切都是我喜愛的?怎麽這裏所銷售的都是我認為無價的?怎麽這個店好像是開在我心上的?誰這麽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