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四十而不惑) (1)
引子
我愛你,因為你就是我,愛你就是愛生命。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今年剛滿四十,我現在的生活很有點“四十而不惑”的狀态:有規律,恬淡。
每天“日出而作”,陪父母到附近的山林去散步,晨練,吸太陽初生時最靈秀潤澤的氣息,然後把他們送到最靠近我家的茶館,去茶市會見他們每天必到的老友。
十點左右我回到我的工作室市文聯,其實在文聯裏我并沒擔任什麽工作,僅僅是挂個名吧,一個被老朋友戲稱是“文聯榮譽顧問”的名堂,我僅僅負責交稿,說得确切一點,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回“單位”只是想感受一下文化的氣息和工作的環境,讓自己不要處于過分松弛的狀态。
中午回家享用老母親做的家常小菜,飯後小睡片刻,下午看書或者寫作,到四點鐘去“啓慧堂”上一小時幼兒國學誦讀課。
五點鐘準時放下所有的事務,踱到江邊的馥郁街挑上幾枝最美的鮮花,送給我的老父母以及我自己。
晚飯後,在父母開始沉浸在每一天的讀報以及看電視連續劇的安靜時,我一個人再次來到附近的那片山林,有異于清晨線路的是,我會穿過那片伸向輝煌落日的樹林,到那塊水邊的開闊草坪上,或者靠近那片臨水的不小的白沙地,靜坐或者靜卧一小時,接着就“日落而息”地踏上歸途。
沒有牽絆,沒有意外,沒有枝節,天天如是。
六年了,天天如是。
獨自一人的生活恰似《莊子?讓王》裏的“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對,逍遙于天地之間……
只是晚上憑窗遠眺或秉燭夜游的時候,母親常常會滿臉慈愛而憂傷地走進來,**着我的頭發輕輕嘆口氣,說:“女兒,我們走了你怎麽辦啊。”還時不時抱緊我說:“還是給自己找個伴吧!”當我轉過身撫着她滿頭的白發笑着說“這樣挺好!我很喜歡這種生活啊”,她往往就會也笑看着我,眼裏閃着淚光。
父親有時候也會過來,他不善于表達什麽,只是時而拿個蚊拍進來給我驅蚊子,時而遞給我一本新買的好書,時而端過來一碟宵夜,一杯熱牛奶,或者興沖沖地過來跟我說,老二,今天我在哪裏哪裏見到了什麽好有趣的事……我知道,他的愛很沉重,他的痛更沉重。我往往就順着他的話題如同他希望的那樣快樂爽朗地,說,笑,注視……曾經的市委書記,我的爸爸,年老了以後,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有一件事是我們每一天必做的功課,那就是睡前我們都會擁抱彼此,親吻彼此的臉或額,對彼此說:“晚安。”
世間親情如此,我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的,這也是單身“貴族”的福氣吧。
Advertisement
單身已經成了我的習慣,雖然那不是我的理想。
小時候習慣一個人天馬行空地幻想,習慣一個人編織無數的故事來自娛自樂或喜或悲,習慣一個人忍受父母總不在身邊的恐懼,習慣沒有朋友常遭欺侮的孤獨與屈辱,習慣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落淚。
長大以後習慣愛得胸口發痛也能無言忍耐,習慣了與自己一個人的相處,忽略任何世俗目光和言語的存在,習慣穿行在茫茫人海,那種自由和随意仿佛置身于一個全新的世界,或者是一個并不存在任何危險因素的外星球。誰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會在意幹擾我,我也不在意幹擾任何人,鬧市裏的沉靜,熟悉環境裏的陌生人。我一直作為一個真實的自我存在着,作為一個**裸的靈魂存在着,“心意自得”地存在着。
存在,對的,就存在。存在其實是一種非常良好的狀态。哀莫大于心死,我已經不哀,或者可以說心死吧。心死也沒什麽不好,當然我對心死的理解是:簡單,純淨,不起波瀾,或者波瀾不驚。這就是存在。
二、夏蟲不呢哝
“文青!”一個晚上我剛從樹林外的水邊回來母親就大聲叫我。
我馬上關上院子的大鐵門快步走進家門,母親很少這樣激動地叫我的。
父親跟母親坐在電視機對面的黑色沙發上,表情凝重。很奇怪的,今天他們怎麽不開電視呢?
“文青,過來坐坐。”父親看着我,空出他和母親之間的位置,示意我坐到他身邊。我琢磨不出來發生什麽事了,父親很少這樣又喜又悲,又急切又猶豫的複雜表情的。可是能感覺到他滿滿的關切和愛憐。
“發生什麽國家大事了?這麽嚴肅?”我說。
“比國家大事還大呢!”父親慈愛地望着我,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媽,該不會是想把我嫁出去吧?”我握着媽媽粗糙的手笑。
“不嫁,不舍得嫁!”母親摟着我響響地親了一口。
“文青,小玲回來了。”父親終于開口了,一邊凝視着我。
“哦。”我出奇淡漠地應了一聲。
“聽說她離婚了,孩子留給了丈夫。你們……”父親沉吟地繼續看着我。
“哦,我們早結束了。”我淡淡笑了笑。
“你們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礎,如果現在能在一起……”父親依然關切。
“爸爸,不可能了。”
“是她對不起你,現在她回來了,你可以原諒她呀。你們好了那麽久,好得就像一個人一樣……嗯?”
“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但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回不了頭的。”我握住父親的手。
父親終于垂下眼簾,輕輕皺着滿是皺紋的川字型眉心,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麽。
“爸,媽,你們的女兒有能力照顧自己,也喜歡現在這樣生活,你們就別擔心了!”我各拉着他們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
父親的眼睛突然紅了,良久從我的掌中抽出瘦嶙嶙的手,摸了摸我脖頸邊上的頭發,說:“你自己決定吧。”我在他綴着短短白發的臉頰邊緣親了一下,說:“別小看你女兒,如果她願意,随時可以給自己找個好女友,哪天我高興了就給你帶一個回來,怎麽樣?”
“嗬嗬嗬,好啊。”父親咧嘴笑了笑,母親伸過雙臂來抱着我,卻一聲不吭的,我知道她又被哽住了。
“好啰,今天我跟你們一起看看電視吧,好久沒看了哦。”我拿過遙控器,笑着說。
“好,一起看,今天你選臺!”爸爸的聲音響亮起來。
“嗯,還是看媽媽愛看的連續劇吧!”說着我調到了那個臺。媽媽很可愛的,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就愛看愛情片,還常常看得一會兒笑意盈盈一會兒眼淚婆娑的。每次我笑話她少女情癡的時候,她就要來拎我的耳朵,父親則假裝不動聲色地只盯着電視,但總被他微微牽動的嘴角出賣。
睡前父親緊緊抱了抱我,說:“好好睡,別想太多了。”
“嗯。”我給了他一個讓他滿意的笑容。
可是,我确實無法好好睡了。
小玲回來了,分別了十八年以後她回來了。
今天的她會是什麽樣子呢?還是那個身材嬌小,含情脈脈的樣子嗎?含情脈脈,對,含情脈脈。從初一到大學畢業,她對我含情脈脈了近十年,然後像逃避瘟疫似地離開了我,含情脈脈地投入了一個男人的懷抱。我以為愛是永遠的,我可以為此改變自己的理想,忘記世間有一個我,可以跟家裏鬧得天翻地覆,被逐出家門。可是最後她說:“我們應該有各自的生活,我需要一個家,跟男人組成的家。”
如果說今天我還懷抱着怨恨和痛苦,不如說是不願意再回顧,最好忘卻,忘卻那個影響我一生的大傷疤。
我非常清楚,世間的路無數,但已經沒有哪一條可以讓我們再牽手同行。
窗外院子裏的蟲鳴越來越清晰,伴着六月的月光毫無顧忌地鑽進來,好像是心無城府的單純熱忱的朋友,總是不分場合地給予坦誠的擁抱,還有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高聲笑語,以表示她濃濃的毫無保留的愛。
鳴蟲愛我,是的,它們陪伴了我許多許多年,年少的時候陪伴我的狂熱夢想,後來陪伴我的沉澹寂靜。想起了瓊瑤的《月朦胧,鳥朦胧》:“月朦胧,鳥朦胧,螢火照夜空。山朦胧,鳥朦胧,秋蟲在呢哝。花朦胧,夜朦胧,晚風叩簾攏。燈朦胧,人朦胧,但願同入夢。”年少的時候常常和小玲同唱這首歌,感受那些最美最溫柔的夜色。
後來還知道了前人有“月朦胧,鳥朦胧,一樹梨花細雨中”“月朦胧,鳥朦胧,簾卷海棠紅”的詩句,但總覺得不如瓊瑤的好,就因為那一句“秋蟲在呢哝”,也許就因為當年特別喜歡沉浸在那種呢哝相伴的日子裏吧。
現在不是秋天,所以鳴蟲不會“呢哝”,夏天的蟲鳴是明朗得很透徹悅耳得有點尖銳的。況且,現在的鳴蟲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鳴蟲的第幾代“傳人”了呢?歌喉會遺傳的吧,也是在遺傳裏發展和變異的吧?就像曾經一天到晚落淚的眼睛也會變異成如秋水般安靜明澈的一樣。
三、茶市氤氲
第二天早上父母很細心地觀察我的臉色和眼睛,然後摸摸我的頭嘆了口氣,是啊,我的熊貓眼和蒼白的臉色出賣了昨夜的睡眠。
“爸爸,媽媽,沒事的啦,暫時的失眠。”我拉着他們往外走,“今天我們不去散步了,我也不去文聯了,我們一起去喝早茶好不好?”
“好,那裏熱鬧,是該熱鬧一下了。”爸爸朗聲說。媽媽則挽着我的手臂像親密的姐妹似的跟我描述起最近他們喝早茶時的趣事。
大清早的街上已經很熱鬧了,也難怪,都六月下旬了,太陽一大早就會伸出無數只溫暖明亮的細致的手,迫不及待地疏通所有沉睡的毛孔,調皮地揭開所有緊閉的眼皮,霸道而自戀地讓所有的人重視它的存在。不過,沒有人會責怪它的強權,它同時送來了多清明的空氣、多清涼的晨曦啊。
茶市早已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聲浪波動,笑容蕩漾,香氣滿溢,蒸汽飄蕩升騰,在窗外的六月的陽光映照下透明地迂回。各種點心應有盡有,各種杯盤竹筒木籠擺滿桌子,多輛餐車載着騰騰的熱氣和香氣,在這聲浪和笑容間來回。這裏就是一個社會,人生百态,生活五味,盡在其中。我一向不喜歡喝早茶,覺得浪費時間,但喜歡在茶市靜靜坐着,感受這種氣氛,觀賞玩味別人的戲劇。
“咦,今天二小姐也來啦?好久不見呢!”
“文書記,今天精神特別爽啊!有女兒陪着就是不一樣!”
“宋姑就幸福啰,女兒又有學問又孝順,你看,還是那麽年輕漂亮!”
“二小姐,待會兒記得過來坐坐!好想你!”
……
我們繞着一張張食桌在人群中穿梭,那些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父親的朋友母親的朋友,都熱情滿臉地高聲招呼,我只好也滿臉笑容地回應。我平時不常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怕這樣的招呼。父親文礎基曾經是這個縣級市的市委書記,認識的人自然多,縣城雖然不小,我們一家還是成了透明人物。
坐下後,父親看了我好一會兒,說,“還記得這些叔叔伯伯吧?他們見了我常常會問起你呢。”
“嗯,記得一些的,只是覺得變化很大,都老了,不過也親切多了。”
“是啊,人老了就跟年輕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父親往後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那是當然令人感嘆的,想當年父親很有叱咤風雲的氣勢,來求情的來巴結的來攀附的人無數,當年的父親确實有點剛愎自用,有時甚至頤指氣使,萬事他說了算,并且把這種領導作風運用到家庭裏。他把所有的熱情、精力和心血都用到了他的工作上,他的朋友上,他的外邊的無限寬廣的天地上。
十二年前退休的父親開始感受到世态炎涼,十年前壯心不已的他辦起了工廠,在合作人席卷了一切跑到國外去的時候,他體會了被欺騙與背叛,緊接着的幾年因為拖欠工人的工資幾度被提審拘留,他體會到自己的弱小無助,七年前他被一次突發性的心髒病奪去了健康,在生命懸于一線的時候,他幡然醒悟到,生命,健康,親情,才是世間真正的珍寶。因此他日益思念被逐出家門十多年的女兒,要把她找回來日日陪伴身旁。
我想,像父親這樣有着曲折故事的人很多,這是我喜歡在茶市靜坐的另一個原因。來這裏的大多是已經退休的老人,還有一些學齡前的兒童,生命衰朽的滄桑與生命初始的純真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喜歡從那一張張衰朽卻豁達硬朗的臉上去讀史,讀人生。
“二小姐,你也來啦?”
“宋姑,好羨慕你啊,你看你跟你女兒——兩姐妹似的!感情那麽好!”
父親當年的同僚鄭達夫婦過來了,父親呵呵笑着讓他們一起坐。
“老文,有老二在身邊多好!我們天天就兩個老家夥你瞪瞪我我瞪瞪你的,沒一點生氣。”鄭叔叔扯開了嗓子。
“你的孩子個個有出息,做生意,開公司,留學……都不用你擔憂了,你還愁什麽呢?”父親回答道,臉上卻有抑制不住的自得。父親一向愛面子,到老了還不變,只是所愛面子的方向轉了。
“唉,孩子大了有他們的世界,我們就開開心心的,健健康康的,不叫他們擔心就算是幫了他們吧。”鄭叔叔綻開着黑紅的笑臉。
“宋姑,大小姐三小姐怎麽樣?”鄭姨問起移民新西蘭的姐姐文菁和妹妹文婧。
“挺好啊,經常打電話回家,還說明年一起回來。”
“帶女婿和小孩回來吧?”
“是啊,大家一起回來。”母親的臉上像開了一朵叫做“幸福”的花。
“生女兒就是好!我那幾個兒子……唉,沒一個貼心的!”鄭姨有點誇張地嘆了口氣。
“人家宋姑會養孩子,人家的兩個兒子照樣那麽好!”鄭叔叔親昵地白了一眼他老婆。
“對了,文中在美國怎麽樣?”鄭姨又問母親。
“哦,聽說餐館擴大了,挺忙的。”我的大哥文中很早就随着那一撥出國浪潮離開了家鄉,在中美洲流浪似的輾轉遷徙,最後在美國落腳,從一個赤手空拳的打工仔艱難上路,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唉,這就好,大家都有了着落……”鄭姨突然打住了,有點尴尬地呵呵笑了笑,目光從母親和我的臉上飄移到虛無的不知所向的地方。
我明白的,她無意中觸及到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問題:我依然沒有“着落”。善意的小城朋友都會很敏感地回避這個問題。人們共知的一個真理是,地方越小是非越多,卻不知道這其中其實有另外的況味,是非和議論指點多的背後,往往會有着更多的關切、同情和愛意。小城确實很像鄧麗君唱的“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
“鄭姨,什麽時候帶孫子們到啓慧堂啊?進我的誦讀班好不好?”我微笑地看着她的白皙的臉。
“好啊,好啊!”她馬上領會地接過轉移的話題,眼裏閃過一絲感激。
“對啊,文華辦的啓慧堂越辦越好了!”鄭叔叔真誠地望着父親,“老文啊,你的兒子可是幫了城裏的一大撥人啊!”
“他辦的這個事是挺有意義的。”父親雙手支着餐桌,抱拳頂在下颌上,毫不謙虛地點頭颔首。
我的二哥文華開了一家大型的課後補習機構,專門為各階段的學生作課後輔導,并為忙碌的家庭提供孩子完成作業的場地和氛圍。其實這本非二哥的理想,二哥原先只辦各種興趣班,已經辦得很紅火了。開補習班完全是因為嫂子。二嫂本是縣城一家中學的教師,因一時心動超生了一個孩子,結果飯碗就丢了,為了滿足她對孩子的熱情,二哥就開起了課後補習班,在小城這确是很“有意義”的事。我回來以後,他便又為我增設了國學誦讀班,讓妹妹有所寄托。
談完了兒女,接下來他們就談孫子孫女。老人在一起就愛談論子輩孫輩,無論是曾經的政壇商界名人還是一生潦倒困頓的游民浪子,好像到老了都切膚地感受到,孩子才是他們永恒的理想,也是他們一輩子不用上交的卻自動顯示着成績的考卷,是他們唯一不變的值得自豪的“傑作”,或者是令其羞赧不堪的“僞劣産品”。
四、茶餘飯後
從茶市出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我突然很想到城裏各處走走,走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看看以前賣風筝的小店,賣筆墨的文具店,賣百草膏藥的煙草巷,賣雜貨的“豬籠街”……
這麽一路走走停停不覺就過去了兩個小時,最後我來到了每天光顧的“芬芳花店”,我挑選了一支紅色的馬蹄蓮和兩只白色百合。我把花舉到胸前,低頭深嗅後的擡眼間,瞥見旁邊的那家精品店正在搞搬遷,心裏不覺有點奇怪。
“哦,那家精品店生意挺好,怎麽要搬走呢?”我問花店那個四十來歲的女老板。
“人家賺了大錢啰,要搬到市中心開大型的精品店呢。”她不無嫉妒地笑着說。
“那這家店……”我想問的是,這麽好的地盤,新的租賃者會打算幹什麽呢?
“唉,聽說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租了,這年輕人也太不懂事了,聽說也要開一家花店,這不明擺着要跟我搶生意嗎!哼,什麽世道啊!”她憤憤不平地哼哼着。
“呵呵呵,不要緊,公平競争,你的老顧客多,不用擔心。”我笑着安慰道,付了錢就轉身離開了。心裏卻有着莫名其妙的快意,隐隐的對新花店的期待的壞壞的沒心沒肺的快意,可能是意識到“美”在“蔓延”吧。
父母見我笑意盈盈地抱着花回來,展開了放心的笑容。
由于昨晚沒睡好,我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
下午起來後也不想讀書寫字了,就跑到院子裏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給母親那幾小塊綠油油的菜地松松土,攀着那些綠葉密匝的枝條采摘水果,早年父親憑一時興致種下好多棵果樹,龍眼,荔枝,芒果,黃皮,楊桃……如今這些果樹已經相當粗壯,濃蔭一地了。
跟父母享用完凝聚着太陽熱力的甜蜜得非常**的熱帶水果以後,我就往啓慧堂去了。
二哥為我開設的國學誦讀班是我的意願,來這裏是我每天最熱切的盼望,我生命裏最需要的那些淡淡的甜蜜和柔軟的眩暈在這一個小時得到了充分的補給,讓我每一天能安然度過。
我不再去深思和細究這些甜蜜和眩暈背後的具體內容,只沉浸在一種模糊的滿天滿地的綿遠悠長的喜悅和寧靜中,那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的愛的故事……在聲聲童稚的誦讀聲中慢慢流淌,彌漫……
課後,二哥說要和我一起回家跟爸爸媽媽吃晚餐。
“嫂子來嗎?孩子呢?呃,媽媽可沒預備你們的飯呢——”我笑他的心血來潮。
“小氣鬼,我把你的飯碗搶過來就是啰。”二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爸爸媽媽可不會放過你,我回家就先把雞毛撣子找出來放在桌邊。”
“我的菩薩妹妹怎麽忍心爸媽打在孩子身上疼在他們心上呢!”二哥說着正要去開車,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我說:“哦,你今天不買花啦?”
“上午漫游老城,已經買了啊。”我很享受他的細心。
“嘿,我就奇怪了呢,花癡竟然忘了癡了……”他的玩笑裏充滿着愛憐。
“哈哈哈,怎麽會,我是打算癡到地老天荒的了。”
二哥突然有點異樣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是不是發現我還是當年那個美少女的形象啊?”我打趣。
“呃,比當年更美了,更有氣質,更有內涵,更……”他誇張地瞪大眼睛,但再也“更”不出來了。
“那是自然的啰,名泉愈深愈清,佳釀愈久愈醇,‘老’‘妹’自然愈‘老’愈‘美’……”
“哎呀,不愧是文人,說不過你。”我們就随便扯着,不一會就到家了。
父母自然是很高興兒子回來吃飯的,在我回到小城之前,他們是一直住在一起的,二哥剛搬到自己新居的時候,父母還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母親照例先端上她的拿手好湯,然後用小勺子把浮在我碗面上的肥油隔掉。母親認為我的腸胃不好,不可進食油膩的東西,但她的老火靓湯總會炖出一層不薄的豬油雞油,于是每天餐前都要給我隔肥油。我總乖乖地享受着她細致的深情,一邊看着她歡喜地表現自己的關愛。
由于二哥來了,飯後我也就沒出門,父母子女四人就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哥哥性格爽朗,跟父母都有很多話題,我反倒比較安靜沉默。平日哥哥來總是高談闊論的,今天卻總顯得心不在焉。
在父親和哥哥交談政治新聞的時候,我跑到了院子裏,一聽政治我就頭痛。我坐在果樹下的搖椅上吹風聽蟲子叫,看高高的天上那些薄薄的飄移的雲。
“文青。”二哥走了過來。
“嗯,你怎麽也出來了啊?”
二哥不說話,就在我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說:“文青,小玲回來了,聽爸媽說你……”二哥不知如何措辭。
“嗯,哥,都過去了。”我淡然。
“真的不想回頭了嗎?”他有點困惑和不信任。
“不回頭,真的。”我笑着搖了搖頭。
二哥用研究的眼光看了我好一陣子,說:“你有了新的朋友?”
我不出聲。
“哦,真的?那就好,我們就不用擔心了!”二哥竟然很興奮地叫起來。
我還是沒出聲,我不知道該如何出聲,只靜靜地笑看着二哥大男孩似的傻樣。
五、最初的愛
小玲的話題放下以後,我繼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成不變的生活。唯一有點新鮮的是那個新花店開張了,還取了一個很雷人耳目的名字——最初的愛。那個天藍色的“愛”字是嵌在一朵潔白的雛菊中央的,非常清新。
為了不讓那個芬芳花店的女老板感嘆世人的喜新厭舊,我先到她那兒“惠顧”了兩朵荷花,再欣欣然走向那個令我心動的“最初的愛”。
這個“最初的愛”實際上不能稱是一個花店,那兒的花只有一種:菊花。可這菊花卻能吸引所有的過路行人,它幾乎彙集了世間所有種類的小朵菊花,色彩豐富奪目而淳樸,香氣馥郁濃厚甘醇,令我不免為店主擔心——每個二十四小時都有可能被蜜蜂黃蜂侵犯。這些浪漫樸實清純的菊花當很受小女生的喜愛,從而成為她們“最初的愛”。
除了菊花,這家店還出售花瓶,書籍,光碟,那些書籍都是跟花有關的配圖精美、悅人耳目的精印圖冊,還有一些比如花與傳說,花與星座,花與歌,花與詩,浪漫花語……等等。光碟有純音樂的CD通俗歌曲CD,有配樂風光欣賞的VCD和DVD,這些光碟基本上也是跟花相關的。而那些花瓶幾乎就是為了插這全世界的各種各樣的菊花的,要是把別的花插上去就會顯得不倫不類了。
這家花店不僅從視覺、嗅覺上入侵客人,還要從聽覺進攻:播放視頻和樂曲。
這是一個絕對不同凡響的店主,就一眼我就知道原來那個花店的女老板完了。
奇怪的是,這個花店似乎沒見到有主人。我也暫且先不去管它店主是誰了,就自顧的去挑我要的東西。我知道,那個印着天藍色粗樸條紋的白瓷花瓶是為我做的,那張有韓國電影《雛菊》片尾歌曲的CD碟是為我準備的,那一本《滿山滿野菊花開》的圖冊是給我拍攝的,還有那些芳香馥郁的菊花全都是為我開的……
我突然就發起愁來了,這麽些菊花我到底要哪一種呢?要多少呢?我可是全部都想要!突然就笑自己貪心了,這好像違背了我一貫的買花風格的。我給父母買花一般都是買兩枝或者九枝,取意是“你濃我濃,二人世界”和“堅定的愛,天長地久”,給我自己買花都是買一枝或者三枝,意為“你是我的唯一”和“我愛你”。我望着那“最初的愛”,為自己挑了三大枝白瓣綠心的小菊,握在一起剛好一把,插在那個藍紋的白瓷花瓶裏剛好不多也不少,我不禁得意地笑起來。
正自我陶醉間,聽到一個輕悄的腳步聲,我擡頭一看,吓了一跳:這個店主……
一個打扮怪異的年輕女孩,正站在我面前。
白色的休閑便鞋,青灰色的休閑長褲,白色的T恤,兩邊手腕上各戴着一串青色的貝殼手飾,年青圓潤的胳臂,抹着粉色口紅。往上,是黑了三分之二的腦袋:一副巨大的半圓形墨鏡從鼻頭旁邊向兩側一直包圍到額頭耳朵上,跟過耳的蓬松短發連成一片,只剩下嘴巴和下巴在外面了。那墨鏡是真正的“墨”鏡,讓我想起了伸手不見五指這個語句,同時聯想到化裝舞會上神秘的面具狂舞的肢體,夜行俠的鬼魅似的黑面罩黑長袍黑影子黑色的飛翔……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樣子太另類啦!同時腦子裏飛快地湧動着一些詞句和畫面:
司湯達,紅與黑,魂斷威尼斯,飄,基督山伯爵,柯南,哈姆雷特,黑貓警長,母後,貴族,最後的晚餐,青銅騎士,都會的憂郁,古典交響樂團,雞尾酒酒會……“讓我為你唱一首歌,閉上眼睛把心交給我,這一刻,要你聽見幸福的顏色”“我一直有雙隐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耶利亞——”“現在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啦,哈哈哈哈……”“梅超風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松自在!’”“一個少女正在發足飛奔,身姿婀娜,全身黑色緊身衣,在她身後一頭龐然大物正在拼命追趕,不斷發出嗷嗷的怒吼聲……遠遠瞧見古羽,大叫道:‘喂,小子,救我!’”……
我被自己混亂的思維控制了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肯定極其怪異了,它不可抑制地表現着我瞬息萬變的思維和內心感受。那個酷斃了的年輕店主一直抿嘴酷酷地望着我,嗯,我覺得她是望着我,雖然看不到她的眼睛,可我覺得那雙馬上又讓我聯想到大青蛙呱呱呱的墨鏡是在“望着”我。
她的“酷”讓我中止了自己的“神思飛揚”,歉意地對她笑了笑,說,“我很喜歡你的花店,你的花店真美,我全部東西都想買……”沒說完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哪有人這麽買東西的……便指了指剛才收集到一起的寶貝,說:“嗯,我要這些。”
這個神秘女孩對我很友善地笑,這個笑容在她巨型墨鏡的反襯下,特別輕快燦爛,夏天的清風一般。我在思忖:這就是她要的效果嗎?
她幫我把我要的東西全包好,放進一個很雅致的環保袋裏遞給我,一邊拿過一本小小的潔白的留言紙,給我寫了一個數字。我接過那張大氣地落着兩個數字的留言紙,愣住了。她又對我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一邊掏錢,一邊在腦子裏觸目驚心地打出兩個字:啞巴。
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是個啞巴嗎?她的墨鏡……難道還是個瞎子?我不自覺問道:“我還想要一張野菊花的風光DVD,不知道你這兒是否有呢?”
她點了點頭,迅速轉身在那個黑色的大書架裏很仔細地找,為我挑了一張精裝版的。我松了一口氣。
“謝謝!你的花店真好,很特別很美啊!”我笑着說,提起我的寶貝轉身想走,突然發現花店女孩欲言又止的複雜嘴型,我回過頭去,疑惑地看着她。她對我抿嘴一笑,就低頭走進店面。
幾乎是同一時間,店裏流出了一段樂音:
我一直夢想着的愛
如今距我是這樣的近
但是我所能做的
卻只是無聲的注視你
在這充滿陌生人的城市裏
我描繪着愛,一天又一天
等待和盼望着在雛菊的芬芳中
你能夠到來
……
《雛菊》的片尾曲……我驚然止步,呆了好一會兒才回轉身,回身的瞬間發現一個倏然進店的背影。這麽快又來新客人了嗎?和我趣味一致?可是我再無心思去探究別人,我被菊花抓住了,被深情憂傷的歌聲抓住了,恍惚進了另一個世界……
六、滿山滿野菊花開
回到家我馬上把那束小白菊插好,放到窗臺上,晚霞斜斜地映照在窗棂和花上,仿佛是一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