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松雨
“我去!姑奶奶你下手能不能輕一點!”
陵源側峰一處偏僻小院中,傳來鬼泣般的凄切哀嚎,此音铿锵有力,綿長不絕,驚得枝頭亂顫,吓跑一衆飛鳥。
“叫什麽叫。不知道的還以為姑奶奶殺豬呢!”薛松雨将一張浸透傷藥的紗布啪的一聲,重重拍在陸續身上,刻意避開了鮮紅的傷口。
“你和秦時比劍時的骨氣呢?這時候怎麽沒有了?”殺豬般震耳欲聾的天籁之音讓她心煩不已,嘴上不陰不陽地冷嘲熱諷,手上動作卻是溫柔又細致。
“你就算老老實實認輸,讓他打你一頓出氣,受得傷也不會比現在重。”
又是幾聲穿雲裂石的嚎叫,讓她不勝其煩:“別嚎了,早包紮完了!”
聲聲凄鳴不絕于耳,一浪高過一浪,甚至讓人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疼,哪些是裝模作樣。
“完了?”陸續一愣,霎時止住了自己仰天長嘯,用力過猛的拙劣表演。
他低頭一看,素白紗布幹淨整潔地包裹着他的傷口,從肩頭到小腹,厚度适宜,不輕薄不累贅,僅從接口處平整的小結,就能看出醫者的耐心細致和深厚關切。
薛松雨用的藥并非最好,但對他的關懷照顧,切切實實發自真心。
乾天宗的同門,哪怕許多人并未親眼見過陸續,也對他充滿天生的嫉妒和怨恨。只有薛松雨對他懷抱着由心而生的善意。
她是問緣峰的女修,豪情粗犷,不喜歡拉幫結派勾心鬥角,更不會費盡心思讨好手握實權的師姐。
這樣一個天賦尋常,湮沒在人群裏就不見的普通修士,還要故作清高,自然遭到問緣峰同門的無視和排擠。
從這一點來說,她和陸續的境遇有些相似。
二人成為朋友,也沒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只是因為薛松雨心大。
她不嫉妒陸續的好運,那是他的機緣他的運氣,命由天定,與她無關。陸續賞心悅目,性格也不壞,僅此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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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續來到乾天宗兩年,只有唯二兩個人對他好,一是師尊,二是薛松雨。
對于有恩有善之人,他也從不吝啬自己的情義。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他的愛與憎,界限清晰,泾渭分明。
“秦時的劍造成的傷,不是那麽容易好。”薛松雨一邊收拾療傷器具,一邊皺眉,“這幾日你自己注意一點,別再跟山猴子一樣上蹿下跳,等傷口完全愈合後再練劍。”
陸續頓時覺得有些委屈,自己什麽時候像山猴子一樣上蹿下跳了?
神劍造成的傷口不易愈合,需要靜養一長段時間,但這些都是小問題。
更大的問題在于——
“你這回和秦時的梁子結大了。我看你以後怎麽辦。”薛松雨竭力想營造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愉悅氣氛,可惜緊蹙的眉宇彰顯了她的失敗。
她的墨發高高攏起,梳了一個大馬尾,綁了一根及腰的大辮子。
和雲鬓花顏金步搖的嬌妍女修不同,全身散着一種出身戎馬的利落和豪氣。
有時會讓陸續覺得她曾經是不是落草為寇,占山自據的女土匪,山大王。
那根往日神采奕奕的大辮子,此時無精打采的垂着,将她的憂心暴露無遺。
秦時的身份雖仍是乾天宗弟子一輩,但修為在炎天界中數一數二。
一個戰力名列前茅的元嬰尊者,被人用劍駕着脖子,已是莫大恥辱。何況他早就看陸續不順眼,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
這件事,沒法善了。
“你以後要麽站在絕塵道君旁邊,要麽離秦時遠遠的,絕對不要和他單獨碰面。”薛松雨擔憂又無奈,“我真怕他哪天沒忍住,趁道君不在一劍把你殺了,再毀屍滅跡,你什麽時候死的都沒人知道。”
“那時候,我連給你立個衣冠冢都沒辦法。”
陸續一楞。
山大王似乎對殺人放火,毀屍滅跡的流程特別熟悉。
可道理他都懂,臣妾做不到。
秦時愛慕師尊已久,為了達成心願,已是不折手段。
自己要保護師尊,修為卻比對手差了太遠,處于完全劣勢,只能用別的辦法同他暗中周旋。
今日弄成這樣,已然直接撕破臉。當時血氣上頭,眼中只有劍和血,現在冷靜下來,不免有點後悔,硬拼這一口氣,确實不怎麽明智。
然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陸續含糊着應下。
薛松雨也知事情沒那麽容易,秦時不太可能就這麽善罷甘休。這事不是她們說了算。
她很快轉移話題,拿起小桌上的食盒:“王記的點心,現在吃嗎?”
乾天宗的山下有個乾元鎮,背靠仙山,鎮中仙凡混居,人口衆多。尋仙問道的凡人和尋親訪友的修士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名為鎮,早已超出大城的規模。
鎮內有一家百年老字號的糕點鋪子,已成本地特産,生意十分火爆。
沒吃過王記的糕點,就不算來過乾元鎮。
築基修士已能辟谷,但仍有不少修士喜愛口腹之欲,終究是避不開民以食為天。
薛松雨對于糕點甜食十分喜愛。
陸續對吃食沒多少講究,但他出身凡塵,曾經也是一日三餐,二十多年的習慣。
剛修行的那段時間,雖然已可辟谷,但幾日不吃飯依舊不太習慣,心中仍然會出現疲勞和饑餓感。
絕塵道君沒有經歷過人間煙火,只有做過凡人的薛松雨會問他:餓嗎?
有人在寒冷雨夜,挂心着你餓不餓,再為你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哪怕只是手藝極為普通的素面,寡淡如水的面湯,也可溫暖形影相吊的漫漫寒夜。
“熱食暖心,可補氣血”是薛松雨時常挂在嘴邊的信條。
她每次下山買零食,都會幫陸續帶一份。
吃美食的時候想到你,不光是美食的味道好到想要同人分享,更是證明你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于是陸續也變得愛吃甜食。
他偶爾還會讓薛松雨幫忙再買一份,拿去孝敬師尊。
絕塵道君境界高深,坐擁陵源峰,靈石法寶一樣不缺。
憑陸續的本事,沒任何辦法能得到配得上他的絕世珍寶。
兜裏的靈石,也全是師尊給的。
秦時能為師尊準備一兩黃金一兩茶的君山銀葉,他唯一能想到,能買到的,只有大名鼎鼎,連修士們也贊不絕口的王記糕點。
“剛打了一架,快餓死了。”陸續急不可耐伸手便要拿。
在行止端方的師尊面前,他也只有端着一幅溫潤儒雅的君子相。
只有在境遇相似,性格豪放的薛松雨面前,才能表現出仍舊還未褪完的幾分少年心性。
“慌個……什麽,你手洗了嗎。”薛松雨白了他一眼,嫌棄神色一目了然,似乎山寨裏的土匪都比他幹淨。
陸續假意在半披的中衣上擦了擦手,正準備開動,竹屋的門吱嘎一響,被人輕輕推開,伴随一陣穿堂而過的微涼清風。
陸續的居所位于陵源峰內的一處側峰,煙冷樹寒,人跡罕至。
陸續深知同門都不待見自己,刻意選擇了最為偏僻的住處,雙方都眼不見心不煩。
除了薛松雨,沒人會來這裏找他。
他心中好奇,即刻偏頭去看,竹清松瘦的颀長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竟是師尊。
絕塵道君身為陵源峰主,位高權重,無論要見誰,都該對方去塵風殿叩拜。全然沒有親自駕臨的道理。
何況弟子房的擺設簡單,遠不如塵風殿雕龍畫鳳,風雅奢華。
陸續剛回來,沾滿鮮血的道袍還扔在地上,流煙的熏香也無法掩蓋濃厚的血腥氣。
如此淩亂交橫的地方,實在不适合仙姿玉質的仙君踏入。
陸續心中一驚,急忙起身行禮,動作牽扯到腹部傷口,疼得他幾乎忍不住呲牙咧嘴。
他方才殺豬一般鬼哭神嚎了一大通,即便手臂上的淺傷也似乎能讓他痛徹心扉——如今卻只能咬牙忍住,不讓對方看出半點端倪。
“坐着別動。”
絕塵道君朝垂眸行禮的薛松雨微微颔首,便不再理會,只看向陸續身上的繃帶。
師尊微暗的目光看得陸續有些不自在。
他像個寄人籬下的孩子,犯了錯,又不願給收養他的人添太多麻煩,只能匆忙解釋:“傷得不重,已經處理好,過幾天就能痊愈。”
幽冷的目光在陸續身上梭巡一圈後,轉到他臉上:“把繃帶解了,重新上藥。”
絕塵道君手上拿着一個白玉藥瓶。自不用說,他要愛徒用自己的藥。
陸續暗中算了算時間。
他從比武臺回來,正巧遇上給他帶糕點的薛松雨。
他身上的傷口新鮮又平整,處理起來用不了多少時間,到現在不過兩刻鐘。
師尊這時候來,應是回塵風殿拿了藥即刻趕來。
陵源峰禁飛,如此短暫的時間,師尊一定走得很急。
師尊對他的關懷和照顧,陸續一一銘記于心,洪恩永世不忘。
更因如此,他不願再給師尊添任何麻煩。
師尊給他的藥,必然不會是可輕易煉制的尋常傷藥。傷口已經處理過,沒有必要再浪費上好的靈丹。
正打算推拒,敞開的竹門中又進來一道高挑身影。
精致眉宇微微一蹙,陸續無可挑剔的表情有了一剎那怔楞。他做夢也沒想到過,秦時會來。
預想中的唯一情況,秦時來此處只有一個緣由——取他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
收到了小天使的投雷,高興!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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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小劇場
1.
【患有師尊被害妄想症】的陸續:秦時愛慕師尊……
秦時:夠了!
2.
陸續:我和秦時結下了大梁子。
秦時:……不僅沒結仇,以前的氣都消了。
3.
陸續:不能給師尊添麻煩。
師尊:快點來麻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