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兄(三)
秦時的劍招追光絕影,快到令人看不清劍刃何在。
但陸續和他系出同源,清楚地知道他的劍路,知曉下一劍會刺向何處。
即便他的招式不如秦時迅速,勁力不如對手剛猛,也能清楚感知對手的劍風。
他修為低微,不得不放低姿态,以笑臉為盾,擋住對手的鄙夷不屑和冷嘲熱諷,同對方虛與委蛇,暗中周旋。
這并不代表他心甘情願承受對方的嗤笑和譏諷,輕蔑與耍弄。
若是有機會讓他這樣的弱雞以小博大反敗為勝,他也想贏。
秦時居高臨下,傲然睥睨,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這種目中無人的輕視鄙夷,卻是出奇制勝的良機。
他早就算準了秦時的劍招,并避開要害,故意讓對手的劍刺入自己身體。
他将對手的劍困于自己體內,秦時沒辦法即刻使出下一招,他卻能趁着這一機會,反敗為勝,轉瞬之間扭轉戰局。
任何敵手對他的輕視,都或可成為克敵制勝的一線轉機。
這并非師尊傳授他的劍法,卻是天賦平庸的凡人在泥地裏摸爬滾打,疼痛混着血淚,在無數次生死一線中紮根而出,野蠻生長的直覺和本能。
是深深镌刻在骨血裏的卑微渺小,又尊貴恢弘的求生欲,求勝欲。
憑着天生的一股狠勁和不願輕易認輸的念頭,一個小小的築基修士,将自己的利劍架在了元嬰尊者的脖子上。
心中那股無法摧折的心氣和傲氣,讓陸續對自己,對敵人,都能狠得下心。
他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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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拂過長林,草木輕搖,時光卻仿若禁止。
松濤陣陣,吹出天高雲淡的寂靜。
整個世界,仿佛只有或平靜,或巨震的心跳,和鮮血滴落石板的聲音。
陸續神色淡然地看着秦時,過了片刻,收了劍,嘴角又揚起完美弧度,優雅又幽寒。
“多謝師兄指點。”
秦時嘴唇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也應該收劍,可他的劍還插在對手身上。
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陸續泰然自若,微笑着拔出刺穿身體的劍。
動作利落決絕,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的猶豫。
銀亮的劍刃染滿淋漓的鮮血,有種殘忍又奪目的美。
又被倏然扔落在地,沾上灰棕污濁的塵土,辱沒了神劍的尊崇與高貴。
“我要回去療傷,就不陪師兄了。”陸續聲音輕柔,态度和順,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仿佛只受了一點小傷。
白衣上暈染的大片血跡,濃墨重彩地描繪出重傷的圖案。
若不是計算得恰到好處,分毫不差地避開要害部位,刺穿身體的傷勢,絕不會讓他還能如此恍若無事般,信步悠閑離開此地。
“等等……”秦時剛開口阻止,剩下半句話還未出口,便同陸續剛擡的腳步一起,凍結在清冷山澗的微風裏。
兩人戰鬥得過于專注,竟是誰也沒察覺,一旁觀戰的夏志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竹清松瘦的高挑身影。
夏志低眉垂首,站得規規矩矩。雖是名門大派弟子那仿佛身背直尺的标準站姿,仍是難以掩蓋那股外瀉了一身的心驚膽顫。
同他身旁瘦而不弱,昂然如松,軒然霞舉的絕塵道君相比,更顯出一種縮頭縮尾的俯首帖耳,看上去比一身血污,傷痕累累的陸續還要凄慘萬分。
陸續心中驟然一涼:糟了。
師尊高風亮節,德才兼備大雅洪量,定然不喜門下弟子暗中争執私鬥。
他被秦時捅了一劍,也在對方脖子上劃了一道血口,如此兇殘的局面,“指導劍法”這一借口顯然糊弄不過去。
按照門規,他們這樣是不是會被罰去戒律堂?
他來乾天宗兩年多,自覺小心謹慎,沒做過任何出格的錯事。此刻卻是犯了大錯,還被當場抓包。
他毫無受罰的經驗,不知會有何種門規懲罰在等着。
看夏志那副提心吊膽畏畏縮縮的樣子,他們要受的懲罰,可能或許大概十分的……可怕?
秦時心頭同樣一涼,涼得更為徹底。
師尊此刻雖仍是和顏悅色面帶淡笑,但他能清楚地察覺,師尊定然怒火中燒。
他侍奉師尊多年,少有見到他如此動怒的情況。
師尊周身帶着淩厲氣勢的咄咄威壓,淬着驚心動魄的寒氣,浸入五髒六腑四肢百骸,讓他瞬時動彈不得。
同門都在私下說長道短,抱怨絕塵道君偏愛二徒弟。
對于那些道聽途說的飛短流長,秦時嗤之以鼻:這就是你們眼中的偏愛?
程度還是太輕。
只有他這個絕塵道君的入室徒弟,才清楚明白地知道,師尊對陸續究竟偏寵到何種程度。
師尊不是收了一個徒弟,不是撿了一個賞心悅目的擺設。師尊對這個徒弟,簡直像是昏庸的君王,被美色所惑,迷了眼亂了心。
功法劍術,一招一式親自指點,丹藥法器,予如流水毫不吝惜。
最讓他心中不平的,還是師尊對陸續的态度,溫言軟語從沒說過半個字的重話。
相比之下,他就像根沒娘的野草。
師尊不是對他不好,這麽多年和風細雨傾囊相授,從沒苛責過他。已然是修真大派中對徒弟最好的師父。
可他是徒弟,陸續卻仿若請回來的一尊大佛。
譬如現在,師尊眼中閃過的寒光和怒火,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千刀萬剮燒成灰燼。
所有心念電轉,只在須臾之間。
見二人總算注意到自己,絕塵道君淡笑道:“打完了?”
陸續喉頭一梗,無言以對。
打完了。
是不是該受罰了?
戒律堂在哪?
預想中的責罰并未如期而至。無論是厲言正色的叱責,還是語重心長的告誡,都未出自師尊的口中。
溫言雅語中只流露着真情實意的關切:“阿續,随我去塵風殿療傷。”
陸續心中微震,這時才驟然想起,自己還有傷在身。
絕塵道君白潤細長的手指驀然靠近,要查看他的傷勢。
他不着痕跡退了一步,恭敬拱手:“我正要回屋療傷,這點小事不用勞煩師尊。”
師尊猶如皎皎皓月,纖塵不染,不應觸碰到自己身上的血污和塵土。
雖然被對方當成了總角稚童,可他早已過了在外面同人打了架,回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朝爹娘哭訴的年紀。
他已經及冠,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進門前都會整理好衣襟,調整好面部表情,強打起精神,神采奕奕地回家告訴父母,今天一切順利。
一身污濁的狼狽樣子,不該被師尊看到,免得髒了谪仙目中無塵的眼。
何況雖沒傷到要害,也絕非小傷。流了這麽多的血,此刻已經感覺冰冷和僵硬。
再不離開,他的故作從容就沒力氣再維持下去。
陸續躬身告退,腳步匆匆走向自己居所。
殘血滴落,一路血花,在青石板上劃出細長紅線。又很快滲入岩石,豔紅飛速減淡,頃刻之間不留痕跡。
清瘦身影離開後,絕塵道君才再次把目光移到大徒弟身上。
秦時早已低埋下頭:“弟子知錯,願受師尊責罰。”
他心中清楚,師尊不會開口叱責他,尤其在夏志這樣的“外人”面前,師尊絕不會讓他灰頭土臉,駁了他的顏面。
絕塵道君微微颔首:“你方才出劍,并非有意傷人。”
是陸續以身為牢,自願受此一劍,換一瞬反敗為勝的契機。
“這次就算了。但是,”絕塵道君嘴角挂笑,霜音冰冷,“下不為例。”
秦時倏然間覺得脖頸間那道即将自愈的傷口又有些灼燒般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卻是霜刀一般的凜冽寒峭。
他毫不懷疑,若是再有下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就不是師弟的。
作者有話要說:
誤會小劇場
1.
陸續:師尊人美心善,一定不喜歡看到自己和師兄不和。
旁人:不,他只對你好。
2.
陸續:和師兄私鬥,犯了門規還被當場抓包,一定會被罰得很慘。
師尊:門規都是寫來裝樣子的。你打別人沒事,別人打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