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痕跡
兩個多月過去了,夏旭的努力顯然沒有得到什麽回報。先不說他年紀太輕不被信賴,在蕭程哲看來,他的性格也注定了無法管教好這群學生。
就拿蕭程哲的班主任來舉例,她是個快五十歲的中年女人,戴着金邊眼鏡,每次那雙鏡片後的眼睛一瞪、嗓門一提就能唬住不少慫貨——雖然蕭程哲不吃這套就是了。
她自己家也有小孩。和他們不一樣,她家的小孩在市裏的重點高中念書,成績非常優秀。這位班主任在課後總是時不時地在說自己的小孩,結論就是“哪怕教育方法一樣,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
夏旭說話卻不急不緩。他上課的時候講得很細致,态度也總是心平氣和的,有人主動提問時甚至會不自覺地露出欣喜的表情。這樣的老師除了能博得一批女生的好感以外,只會讓叛逆的學生們蹬鼻子上臉而已。
辦公室的老油條們應該已經告訴過他了,在這個學校有一批沒救的學生,與其和他們較勁減壽脫發,不如只花時間在好學生身上。
沒救的學生之一蕭程哲對此也在內心表示贊同。
然而夏旭雖然脾氣好,卻意外的執着。好學生他會表揚,不好的學生他也堅持要管,天天追着他們屁股後面不厭其煩地要作業,請他們課間午休抽空來補習。
蕭程哲也已經被夏旭逮過好幾次了。有時候是在教學樓屋頂,有時候是在體育館的犄角旮旯。顯然夏旭沒有因為他們曾在辦公室偶遇一次就因此放過他。相反,他反倒因此對蕭程哲關照有加,已經在幾個月內迅速記住了他逃課時會躲在學校的哪些地方。
“夏老師,你放過我吧。你看我像這塊料嗎?”
又一次被抓住的蕭程哲看着夏旭交給他的筆記本和卷子,唉聲嘆氣。
夏旭卻不這麽認為,說道:“我回頭翻過你高一還有入學考的記錄,雖然很多卷子已經沒了,但是我覺得你可以的。”
蕭程哲翻了翻筆記本裏手寫的知識點和易錯點總結。
“這是專門給我一個人寫的嗎?我在夏老師眼裏就這麽需要重點關照?”蕭程哲拿起那個本子扇了扇,打趣地問道。
夏旭見他沒有立刻扔掉,臉上浮現出笑容:“我給每個人都寫了,花了點時間,按學號排的,所以現在才給到你。不過你放心,每個的都是我專門總結的,肯定對你有用。”
要是以前蕭程哲大概會置若罔聞,但他看到密密麻麻全是一筆一劃手寫的痕跡,至少心裏還是領情了,含糊道:“有空的話我看看。”
他想,夏老師真的很會沒事兒找事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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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的話也記得去上課。”夏旭補上了一句每次來找蕭程哲都會附上的叮囑。
“行行行。我看看,幾點了?”蕭程哲故意湊到夏旭跟前去看他的手表,見已經五點了,故作遺憾道,“哎!都快下課了,我現在進去打擾課堂也不太好,還是明天的吧。”
蕭程哲經常做出一些挑釁老師或者讓老師們生氣的行為。因為夏旭脾氣尤為好,他不否認自己有着想要試探一下這個老師的底線在哪裏的心思,不過至今為止夏旭一次都沒動怒過。
所以蕭程哲此刻才格外驚詫。
因為被他拉了手腕的夏旭愣了一秒後,非常強硬地把手抽了回去,并以一種近乎防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這是他在夏旭臉上見到過最激烈的表情。
“幹、幹嘛啊?”蕭程哲奇怪道。不懂自己哪裏戳到夏老師的沸點了。
“……沒什麽。老師的表很貴的,不要亂碰。”夏旭迅速道。這會兒他已經恢複了常态,就好像剛才在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只是蕭程哲的幻覺。
“還能給你碰壞了?”蕭程哲好笑地“切”了一聲,又去瞄了兩眼。
寬大的表帶完全覆蓋住了手腕,緊緊貼着皮膚。那是款很普通的機械腕表,怎麽看都不像是很貴的樣子。說不定是重要的人送的,所以才這麽寶貝不給別人碰。
學校裏那些春心萌動的女生們,大概要傷心了。蕭程哲事不關己地在心裏猜測着。
當天他到底還是沒有去上課,背着包翻了學校的牆就回家去了。
一般他的書包裏都是空的,但今天多裝了一本沉甸甸的筆記本,讓蕭程哲有些不習慣。
翌日,蕭程哲沒有去上課。
他一早去花店買了一束簡樸至極的便宜花束,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了近郊的山上。
這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自從蕭程哲六歲時一家三口一起出了車禍,但最終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那天起,這日便是蕭程哲父母的忌日。
他有兩個姑姑,一個舅舅。蕭程哲的童年就是在這些家庭之間來回流竄着。他知道自己是個麻煩,所以從小就對于不安穩的生活沒什麽怨言。直到初中,幾家人爆發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旁聽了全程的蕭程哲理解了問題所在——兩個姑姑分了本來應該留給他家的拆遷房款,說漏嘴後,蕭程哲的舅舅憤憤地表示那他以後不會繼續出錢了,随後就再也沒出現過。
兩個姑姑家裏對蕭程哲有愧,但卻死都不願意把吃進去的錢掏出來,說小孩子拿着錢反而容易出事兒,他們拿着這些錢也一樣會供蕭程哲念大學。
當時已經是初中生的蕭程哲隐約明白,那筆錢遠遠不止這點金額。
但他經歷了這場全程雞飛狗跳的罵戰,突然覺得這事兒很沒意思,外加上年幼的他的确也無力去争,于是就幹脆主動離開了姑姑家,回到了當初父母居住的城市獨自生活。
房子是代租的,生活開銷每個月會打進銀行卡裏來,除此之外蕭程哲和親戚們基本沒有別的交流。他覺得這樣就挺好。
他在墓園偏僻角落的停下,把那束簡樸的花放在前面,一如往年一樣感覺沒什麽話好說的,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坐公交回到市裏時才剛剛中午,蕭程哲今天本來沒準備去學校的,但不得不承認學校食堂的飯菜性價比挺高,他琢磨了一會兒決定去吃頓飯。
校服都沒穿的蕭程哲熟練地找到了那個鐵絲網缺了個口的角,輕車熟路地翻進了學校,趕在食堂收工前打了份飯。
“呦,蕭程哲原來你在學校啊?夏老師到處找你呢。”
“找我?”
被同學看到的蕭程哲吞下嘴裏的飯菜,納悶道:“我又不是第一天缺席,找我幹什麽?”
“不知道啊。班主任說不用管,但他好像說……你說了今天要來上課的。學校裏哪兒都找不到你,他還給你你家長打電話了呢!打完後他更急了。”
蕭程哲扒了兩口飯。他留的家長信息是他姑姑一家的,彼此起碼有半年沒聯系過了。但再怎麽沒良心,那一家人起碼還記得今天是父母的忌日。
“……我知道了。謝了。”蕭程哲勉強地笑了笑,
我說了今天要來上課的?
蕭程哲努力回憶着,昨天他好像的确說了一句:“我現在進去打擾課堂也不太好,還是明天的吧。”
這話怎麽看都是糊弄人的好吧?真的有人信?蕭程哲無奈地想着,最終決定主動去找一趟夏老師。
來到辦公室外的走廊,蕭程哲正好和從門衛處回來的夏旭碰了個正着。
“你來學校了!門衛怎麽說沒看到你?”夏旭愣了一下,急忙走上前來問道。
蕭程哲坦然:“翻牆進來的。”
“翻牆?”夏旭顯然不知道還有這種高難度操作,上下打量了蕭程哲确認他沒有受傷。
緊接着他繼續說道:“我給你家長打電話才知道你親戚都住在外地,你是一個人住的,而且你父母還……總之,你還沒成年,一個人跑來跑去的,萬一在路上出了什麽事,我們這些當老師的都不知道可怎麽辦?”
蕭程哲聽到“還沒成年”心情就有些煩躁。這是事實沒錯,但是他很不喜歡別人用年齡的事兒來教訓他。
後來每當他回想起少年時代,只能将其歸結為某種脆弱的自尊心。
“放心,出了事兒也沒人會追責你們的。正好我和爸媽可以一起埋裏頭了,還省錢了。”
“你……”
夏旭被他尖酸帶刺兒的态度頂得噎住,張了張口,半晌才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看到他那種尴尬得不知該如何繼續的表情,蕭程哲在暗爽的同時,又有一絲良心發現般的自責。他知道,夏老師不是怕擔責任。他完全是出于好心而已,好心到有點犯傻。不然他像班主任,還有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一樣,只要當做沒看到就好了。
蕭程哲心煩不已,扭頭想走,夏旭慌忙中抓住了他的胳膊:“對不起!是老師說錯了。你別難受。”
“沒有。真的沒有。”
蕭程哲沒想到反而是夏老師開始向自己道歉了。
他被拉得轉過身來。眼神很好的他一眼瞥到,夏旭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和小臂前端有着幾圈淡淡的痕跡。
冬天了,大家都裹得裏三層外三層,若不是剛才夏旭裏裏外外忙活得出了汗,脫掉了外套,加上他一時心急,蕭程哲在這個季節是肯定不會看到他胳膊上的皮膚的。
那模樣頂多在他眼裏出現了一秒鐘,回過神來的時候夏旭的手腕已經縮回針織衫下頭了
“……老師,你手腕上好像有點紅紅的。”蕭程哲蹙眉道。
“哦……是嗎,可能是表帶硌的。”夏旭隔着針織衫搓了搓手腕,神情似乎不甚在意。
蕭程哲第一反應也是表留下的痕跡,但夏旭這麽一說,他反而覺得不對勁來。那只表大多數時候,包括昨天,分明都戴在左手而非他看到的右手腕上。
而且嚴格來說,那痕跡不僅僅是“紅紅的”,更接近吓人的青紫色。
蕭程哲出神的同時,夏旭似乎下意識地又理了理衣袖和領子,說道:“不說了,我忙着聯絡你家人找你,還沒吃飯呢。你下午的課記得要去上。”
“哦……”蕭程哲平視着夏旭的臉道,“我還以為夏老師肯定要問我家裏的事呢。”
夏旭無奈地笑了笑,故意避開了這個話題:“誰都有不想說的事,就算你是學生也一樣。是老師剛才太口無遮攔了,對不起啊。”
誰都有不想說的事……
所以也包括夏老師你?
蕭程哲無聲地看着夏旭匆匆回了辦公室。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事情,緊接着竟然破天荒地走進了教室裏。
整個下午的課蕭程哲都沒有翹,但也沒聽進去。即便他全程都在發呆,老師們依舊覺得: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蕭程哲撐着臉望着黑板出神。
夏旭也就來了學校幾個月,不過卻是這所高中裏和蕭程哲交流最多的老師。要說蕭程哲有多麽在意他,那倒也不至于。但此時他還是忍不住把夏旭昨天和今天的反常放在一起思考起來。
畢竟這是一個存在dom和sub的社會,大街上大大方方地戴着項圈的sub一抓一大把。如果是在校外,手腕上有那樣的痕跡,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可以憑常識斷言——這是一個sub。
但這裏是高中。在蕭程哲的印象裏,高中裏是不會有分化為sub的老師的,不論男女。
原因很簡單,sub太容易受到dom的影響了。
sub和dom的分化大多會出現在青春期。不同于初中,高中裏有相當多已經分化後的dom。這些學生們還沒有成年,處于叛逆期,無法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果老師裏有sub并且起了沖突,情況會變得十分複雜尴尬。
試想一下,老師想要教訓學生,結果反而被dom的指令控制住了,他在學生之間可就一點威嚴都沒有了。
所以夏老師……是sub?還是我想多了?
蕭程哲還處于懷疑中,此時此刻好奇的心情大于震驚。
他的同學中,誰誰誰分化成了dom或者sub這樣的消息,只需一天不到就會在校內傳開。那些人會偷偷地暗示、聯絡,然後在課後成雙結對地去校外嘗試書上寫的行為,有淺嘗即止的,也有玩的比較大的,只要沒鬧出來大人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很多沒有第二性別的人也同樣會在背後八卦得起勁,因為這種行為和小情侶做愛一樣,在處于成年邊緣的高中生們看來新鮮且刺激。
蕭程哲當然也好奇過,也僅限于好奇。他總覺得什麽dom啦sub啦是件和自己無關的事。畢竟從他的父母,到那一票親戚們全都沒有分化過。蕭程哲覺得這玩意應該也是看基因的吧。
想到夏老師平時和自己接觸時再正常不過的表現,還有他總關心自己有沒有打架受傷時的神色,蕭程哲不自覺地用手掩住了嘴,想要本能地遮掩自己怪異的神情——所以那樣的夏老師,私下也會和那些sub同學一樣,乖乖聽dom的話,做dom指示的事情……?他的dom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