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嚴秉章持着尖刀走到馬将軍床榻前,居高臨下的睥睨,眼中各種情緒變幻,馬将軍看出他的掙紮,渾濁的眼珠子斜到眼角,驚恐的瞪着他,“......我是你爹,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會下地獄遭天譴!你不能殺我.......”嚴秉章轉臉對小翠說:“你去外面等我吧。”
小翠目不斜視的攏着衣服出了卧室門,被拴在正廳桌腿的夏醫生見小翠出來,連忙跪地乞求:“姑奶奶!姑奶奶幫我解開繩子吧........發發好心救救我!”小翠卻充耳不聞,推開門走到院子裏,坐在花壇上出神。
馬将軍此刻已經被吓得失禁了,狀若瘋癫的一會兒求嚴秉章手下留情,一會兒又罵嚴秉章畜生不如,涕泗橫流,好不狼狽,“你只要繞我一命,我就給你好多錢,我有好多銀子都給你!真的!它們都被我藏起來了,我誰都沒給.......我、我也不給你!你這賤人!你這畜生!我死了也不能給你!”馬将軍神經質的叫罵,又大叫:“來人啊!來人啊!有人要殺我!有刺客要殺本大帥!起雄你死哪裏去了?起雄快來護駕!”嚴秉章不知這人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他将尖刀在馬将軍眼前轉了一圈,馬将軍立刻閉了嘴,戰戰兢兢的不敢大聲喘氣,嚴秉章嗤笑一聲,将尖刀放入刀鞘,揣進懷裏,轉身出去了。
夏醫生見嚴秉章要把大門鎖上,立刻拖着沉重的紅木桌子往前爬,邊爬邊哀求着:“四少爺!我是無辜的,我是被姓馬的逼的,你們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如果将這房門鎖上,只要一兩天,這兩人便會被困死在這屋裏,或許僥幸逃出去,能不能活下去還是件不可知的事兒。
就在嚴秉章要落鎖的時候,馬将軍突然爆發了,扯着嗓子大吼:“.......嚴秉章!嚴秉章!老子手裏有你外公留給你的遺物,有你娘來的信件,我要是死了,你就永遠看不見了!你不想知道你外公給你留下什麽嗎?!.........嚴秉章,你回來.......”轟隆——轟隆——馬将軍的話被頭頂上盤旋的轟炸機螺旋槳的轟鳴聲蓋過了,嚴秉章和小翠一同擡頭朝天上看,一架轟炸機像是離了雁群的大雁,在上空轟隆隆的叫嚣着。
嚴秉章的動作停了下來,擡頭看了看日頭,對小翠說:“黃先生在漕寶路的順意旅館,有兩張下午兩點出發去香港的船票,你和黃先生一起走吧!”“.......那你呢?你不走嗎?”小翠大聲問,感覺那天上的飛機轟鳴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急切道:“你得和我們一起走啊!”嚴秉章搖搖頭,臉上挂着一絲笑,道:“我做了錯事,黃先生不原諒我.......再說,我得先從這裏把我外公的遺物尋來!”說完将小翠往外一推,催促道:“快點走,路上避着這飛機,趕緊帶黃先生走吧!”小翠被他推得一趔趄,含着淚快步往外走, 剛走到正門,就聽背後“轟隆”一聲巨響,地面都顫了顫,小翠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扭頭往回一轉,一陣黃土塵煙鋪面,緊接着又是一陣巨響炸裂開來,小翠被震的頭昏目眩,伏在地上爬不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那轟鳴聲沒了,頭頂的轟炸機走了,小翠艱難的撐着地面起來,只見身後的房屋都塌了,小翠什麽都沒有想,邊爬邊往正房走,短短百十步路走了一炷香時間,剛才還在屹立不倒的正房此時已經全塌了,好好的青磚大瓦房成了灰坯瓦礫,分不清哪個是馬将軍的卧房,那個又是捆着夏醫生的正廳了........小翠喘着粗氣在廢墟裏扒拉,手指頭都割爛了,終于扒出一具屍首,是馬将軍的,他是被砸死的,腦殼都被房梁砸扁了,身上的錦衣錦被都成了破布棉絮,小翠不禁哭喊:“.......四少爺?嚴、嚴秉章?.........四少爺.......嚴秉章!你在哪兒?還........活着嗎?!”無人應答,小翠親眼見嚴秉章進了屋,他必定已經殒命了........小翠一路嗚咽着往漕寶路走,她身上都是塵土,滿身血污,像是乞丐,又像是剛從戰場上僥幸逃回來的戰士........日頭挂到正南方,黃似語坐立難安,心煩意亂,打開窗戶往外一看,街上許多人都行色匆匆,背着箱籠馱着孩子,推着獨輪車載着老人的,是這幾日從未有過的慌亂景象,那旅店夥計剛剛上來敲門告訴黃似語他們要關店了,老板也去鄉下躲幾日。
“要打起來了!大頭兵們在黃埔江邊堆了好多沙袋吶,日本人從北邊打過來了!”夥計把剩下的房錢退給黃似語,“之前您朋友讓我給找兩個黃包車拉您去碼頭,現在兵荒馬亂的也找不着人了,您還是趕緊自己走過去吧!”黃似語這才知道嚴秉章原來給他定了黃包車,黃似語将房門關上便開始收拾行李,他自己的衣服,還有嚴秉章的衣服,一共收拾出來兩個箱籠,他自己試着拎了拎,實在拎不動,嚴秉章這幾日購置了太多東西,他便有些發愁,他想,既然東西這麽多,黃包車也來不了了,他是去不了香港了。
更何況,小翠還沒來,若是再不來,定會誤了船期的。
“啪啪啪!”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走神的黃似語吓了一激靈,緊接着外面傳來小翠的聲音,“黃先生?黃先生在裏面嗎?黃先生我是小翠啊........黃先生快開門!”黃似語忙不疊的把門打開了,一開門便驚呆了,小翠灰頭土臉,滿身是血,黃似語驚道:“外面已經打起來了?你受傷了?!”小翠忙擠進門,見桌上有茶壺茶碗,趕緊倒了杯茶喝進肚子,這才有功夫跟黃似語說話,只是一開口險些哭了出來:“黃先生.........四少爺他........他死了!”“啊........”黃似語張張嘴,眼睛有些失神,後來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感嘆,腿腳像是踩在棉花裏,無力的扶着椅子坐下,“........你說什麽?”“四少爺、嚴秉章他死了!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小翠哭訴道,這一上午她經歷的實在太多,沒有功夫害怕、悲傷,如今見到黃似語了,找到了依靠,崩潰大哭,“我在舅公家住着,一大早有人敲門說是來找我,我以為是黃先生,便出去了,沒想到是馬将軍遣人來抓我.......我在馬府待了有一個時辰,四少爺就來救我了,本來我們是出府的,哪知馬将軍說他那裏有四少爺外公的遺物,四少爺便又進了他那卧房,讓我先回來找您.......我剛出大門,那屋子就被日本的飛機給炸了!”“.......死了?”黃似語又問一遍。
小翠點頭,“那炸彈可厲害了,整個屋子都被砸塌了,我沒找到四少爺的屍首,只把馬将軍的屍首從那碎石堆裏拉出來了........房子都倒了,都碎成渣了,人必是活不成了!”黃似語兩行淚流了出來,他本就哭了一夜,眼睛腫的像只爛桃,如今一流淚,眼睛都生疼,可這點兒疼他完全沒有在意,因為他的心更痛,痛的俯下身按着心口,把小翠吓了一跳,忙蹲下扶着黃似語的胳膊,“先生,你怎麽了先生?你哪裏不舒服?”黃似語只蹲着流淚,說不出話來。
他想起昨晚說的話,他讓嚴秉章去死,罵的時候心裏一陣爽快,可沒想過他真會死,也沒想讓他死........他真的死了嗎?心怎麽這麽疼,怎麽這麽難受?他連站都站起不來,只想此刻也死了,跟着嚴秉章死了........他恨嚴秉章,可他分不清自己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黃先生,四少爺說讓我跟您去香港,他說是下午兩點的船,咱們還走嗎?”小翠看黃似語面無血色,仿佛生了一場大病的樣子,不确定的問。
黃似語聽了心中更難受,他問:“........阿章他是這麽跟你交代的?”“是。”
黃似語扶着凳子站起來,拎起箱籠,道:“我不去香港了,我要去找阿章。”
黃似語眉間凄然,臉色煞白,只有嘴唇紅豔豔的,說完這話後,他眼神射出詭異的光,身上也生出無限力氣,剛才拎着吃力的箱籠,此刻也能拎起來了,他從身上摸出一張船票遞給小翠,“你自己去吧,我得去找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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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懷疑自己的耳朵,她看黃似語神色異常,怕他是被嚴秉章死亡的消息吓住了,忙道:“那我也不去了,只是外面太危險了,不知什麽時候從天上丢下個炸彈,我們過幾日再去找四少爺吧........”黃似語重重搖頭,“我要把阿章的屍身找到,我不能讓他這麽暴屍荒野.......”小翠松了口氣,她原以為黃似語是接受不了這消息,被吓瘋了,失常了,如今聽到他這樣說,便也放心了,原來他接受了這個噩耗,只是想把四少爺的屍體找到。
“我跟你一塊去,四少爺救了我,我得報恩!”小翠說。
兩人一人拎着一只箱籠,慢騰騰的往馬府趕路,他們兩個是逆着人流走,一路走的十分艱難,總要走一會兒歇一會兒,路上黃似語也不說話,氣兒喘平了就繼續趕路,小翠見黃似語累的胳膊打顫,便勸:“咱們多歇一會兒吧,歇夠了再走!”黃似語搖頭,“你若是累了就多歇息一會,我還能行。”
小翠便不好再勸,生怕黃似語将她撂下,自己一個人過去。
歷經千辛萬苦,兩人終于到了馬府門前,這裏被日本轟炸機炸過,沒人敢過來,生怕還有小日本扔下來的炸彈沒有爆開。
黃似語見那倒塌的牆頭和房脊,一時不敢上前,他茫然的四下看了看,道:“阿章許是又回旅店找我去了.......”小翠聽了直掉眼淚,她不知黃先生和四少爺什麽時候感情這樣深厚,光聽了這話就覺得揪心,也不敢拆穿,附和道:“我剛才沒仔細找,四少爺自己醒了過來也說不定.......”兩人把箱籠放在大門後邊,沉默的往正房走,小翠還能看到自己方才沿路留下的淩亂腳印,一路上都是瓦礫磚石,磕磕絆絆,黃似語沒注意腳下,一下子被碎磚塊絆倒,小翠沒來的及扶,黃似語跌倒在地上,被碎石子硌的痛叫一身,又很快忍住,咬牙站起來繼續走。
馬府是四進的大院子,四四方方,馬将軍在前內院,與女眷住的後內院隔着一道垂花門,坐北朝南五間大瓦房,兩側各有兩棟連列的廂房,被轟炸機炸倒的便是那五間正房,懸山頂屋脊整個跌在地面上,三丈高的牆面只剩西北角還站着一個小角兒,其他都塌了,而馬将軍灰撲撲的屍身半露在外面。
呈現在黃似語眼前的便是這樣的慘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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