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用你的母語所念出來的名字
希爾達并沒有顯出很意外的神情。她走到狹小的窗前, 隔着髒兮兮的玻璃向外看着,陽光正好,灰塵在空氣中飄舞。
“那麽,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女神?”希爾達問,“将這段旅途繼續下去, 或者是返程?”
陶樂思挪到床邊, 呆坐了一會兒。一種空虛的感覺席卷了她。
“我不知道。”她說。
“烏利爾沒有告訴你,你應該怎麽做嗎?”
陶樂思回想着昨晚和烏利爾交談過的內容,她感到威士忌的味道仍然回蕩在唇齒之間。她真的不喜歡那種味道。
“祂也許只是警告我,讓我小心一點。”
“你天天都在被警告。”希爾達站在窗前抱起胳膊。
“希爾達,我的夫人,”陶樂思擡起頭看着她, “你不高興, 對不對?”
顯而易見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并且成功讓希爾達表現出懷疑她智商的神情。
“我當然不高興。我在擔心你,也許這在你看來是可笑。你是女神, 是赫卡忒的三分之一, 我的擔心自然是多餘的。”
“夫人, 聽我說,”陶樂思站起身,她走到希爾達面前, 伸手捧住她的臉,無比認真地看着她, “你為我擔心, 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不會再深更半夜去跟烏利爾喝酒, 請你原諒我, 好嗎?”
“作為凡人,沒有責怪神的權利。”希爾達低聲說。不過陶樂思覺得她的語氣或許也沒那麽認真,換句話說——她在鬧脾氣。
陶樂思擁抱住希爾達,連同她的胳膊一起緊緊抱在懷中。這個動作實際上很像幼稚的撒嬌,可是她不在意。
“夫人,在我面前,你是神,就像我所被告知的,我是神,是赫卡忒。可是你,希爾達,你是女神額頭上的新月。”
陶樂思在說到“額頭的新月”時忽然想到了包拯包大人,但是她覺得現在的氣氛根本就不适合笑出來。
Advertisement
“那是我的奢望,我不應該奢望神對我的承諾,”希爾達說,她握住了陶樂思放在她臉上的手指,像舞蹈包裹住音樂,形成混沌而黏糊的狀态,“但是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高興。”
希爾達從來沒有跟陶樂思鬧過脾氣。這大概是頭一回,也是以一種隐秘而溫和的方式。
陶樂思時而覺得慶幸,至少希爾達不會對她大喊大叫連摔帶砸,或者直接把陶樂思從窗口扔出去,時而又感到難過,她希望希爾達能夠更加坦率地說出關于她的種種,而非把這些秘密掩埋在地下密室的最深處。
兩人去鎮上的餐廳吃過午飯,餐廳裏擺放着一塊巨大的、形狀如巨型車輪一般的奶酪,暗黃色,看起來沉甸甸的。
廚師走來走去地忙碌着,他将奶酪用一種特殊的刮刀刮下來一點,形狀類似于削鉛筆的碎屑,灑在剛煮好的通心粉上。
“瑞士的車輪奶酪。”希爾達說。
“我知道,我在——”陶樂思差點說出來“我在tik tok上刷到過”,不過還是閉上了嘴。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回去嗎?”兩人走出餐廳時,陽光直直地朝着她們傾灑下來。希爾達戴上了墨鏡,側頭問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絲綢的襯衫和亞麻褲子,打扮還有點時髦,最起碼不再是隐修女的模樣了。
陶樂思想到了烏利爾的話,她還是覺得有點不安。
小鎮上發生的血案,與其說是神祇瘋了,掠奪血液,毋寧說更像是某些變态殺人狂借用了神靈的名字制造恐怖。
但是,女神赫卡忒是一個流傳與女巫之間的秘密信仰,這個殺人狂又是如何知曉她的?學校裏的女巫們,除了希爾達,都已經被陶樂思抹除了記憶。難道還有知情的漏網之魚?
“再往遠處走走吧,”陶樂思說,“直到我做好準備,可以面對鎮子裏發生的一切。”
她發動了車子,汽車在烈日下行駛着。陽光雖然很好,但天氣并不熱,冰雪融化時帶着一股古怪的氣味。
“在英格麗醒來之後,你沒有和英格麗談一談嗎?”陶樂思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沒有什麽可談的,”希爾達說,“關于赫卡忒的秘密,你早知道,秘密之所以永遠是秘密,就是因為我無法了解,無從刺探。”
“我是指,談談關于你們的事情。”陶樂思小心地措辭。
希爾達轉頭,隔着墨鏡看了陶樂思一眼。
“那也沒有什麽可談的,畢竟已經過去了十年,”希爾達說,“對于一個普通的人來說,十年太長了。”
陶樂思開着車,行駛在山路上。兩邊是栽種着某種青綠色灌木的山坡,遠處是層疊的山影,還有雲彩。
這樣的場景剛開始看覺得很美,但是時間一長,陶樂思就覺得有點審美疲勞。
“你喜歡沙漠嗎,希爾達?”陶樂思忽然問。
希爾達側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車窗之外的景色逐漸發生變化。兩側的山崖變成了形狀的沙丘,廣袤的戈壁沙漠無邊無際,陽光照射下來,反射着強烈的光線。
車輛從沙丘之間穿行,随後戈壁灘消失了,車子又駛入了一處風景秀美的山谷,兩側山峰怪石嶙峋,高聳入雲,河流從道路邊流淌而過。
景色又發生了變化,像是乘坐着飛機穿過雲層,在雲海之上疾馳,雲團形成種種奇異的形象,像人,又像是異獸;忽然間,她們又從雲上墜入了深海,汽車劃開海水,如摩西分開紅海,駛入暗無天日的水面之下。
陶樂思不知道希爾達是否因為這些景象而感到震撼,反正她自己是玩得挺嗨的。她構想着一個又一個場景,讓幻覺代替世界上所有的歡樂。
最後,她将車挂上了一檔,減下了速度。
她開入了一個小城市之中,這個小城像是九十年代北方任何一個以工業作為依托的城市,自行車在道路邊行駛着,路旁的供銷社和店鋪林立,剛剛放學的學生背着單肩包打鬧着,一邊結伴往家走。
陶樂思睜大了眼睛,就在道路盡頭,在下班匆忙趕回家的工人的人潮之中,有一個女人的背影,她穿着樸素,步履匆忙,走了幾步路之後,又回頭遙望,好像看到了什麽。
“媽媽……”陶樂思在內心裏喃喃地呼喚。
她踩了一腳油門,想要追上那個女人的背影。挂了一檔的車速度根本跑不起來,發動機發出巨大的咆哮聲。街道的景色正在逐漸變得暗淡,像是正在褪色的回憶。
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街巷、人群、母親的背影。陶樂思将車停在路邊,太陽冷冷地懸挂在半空中,将光毫無保留,也沒有感情地照射像整個大地。右手邊一塊德語的路牌告訴她,她剛從離開的小鎮開出來不遠。
她坐在駕駛座上,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希爾達的聲音将她喚醒。
希爾達說的是德語,陶樂思反應了好一陣子才意識過來希爾達話語的含義。
“感謝你,陶樂思,謝謝你讓我看到這些奇觀。更重要的是,謝謝你願意讓我了解你。”
陶樂思搖了搖頭:“不,制造這些幻象對我而言并非難事,這也能夠輕易被人所破解。而我只是将我的想象,展示給你看。”
“看着我,陶樂思,”希爾達伸過手,輕輕撫摸着陶樂思的側臉,讓陶樂思轉過頭和她對視着,“看着我。”
希爾達摘下了她的墨鏡,在陽光下,她的虹膜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綠色,深邃如湖泊一般。
“我看到了你的內心,我曾經一直在想,你究竟從哪裏來,是否和普通人一樣,有着童年和煩惱。但是你不止一次讓我疑問,你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你就像是一個忽然降臨到桃樂絲·恩格爾身上受傷的靈魂,像是從宇宙之初都存在一樣。我的女神,我的信仰,在剛才,我看到了那座城鎮,那不再是你的想象,而是你的記憶……那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街邊的牌子上是我所看不懂的文字,路邊的行人長着亞洲人的面孔,說着我聽不懂的語言。現在,我終于明白你所說的,你從很遠的地方,很早以前來是什麽意思了。我不知道應該感謝誰,感謝你來到我的面前,還是感謝某一位神會如此安排。”
陶樂思沒有說話。她感受到一種喜悅與寧靜湧上了心頭,這時候她大概能夠明白宗教之中所描述的那種受得赦罪解脫的狂喜。
希爾達愛她,并非她是女神,也非她是鋼琴系的學生桃樂絲·恩格爾,而因為她是陶樂思。
“我想知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希爾達輕聲說。
“我是桃樂絲。”陶樂思說。
“我想知道,你用你的母語念出來的你的名字,會是什麽樣子的。我想聽你念出來。”
陶樂思沉默了一會兒,她用中文将她的名字一個字又一個字念了出來,她每一個音節都念得很慢。希爾達皺起眉頭,試圖想跟着她一塊叫出她的名字,但只是發出了幾個可笑的音節。
最後,希爾達無奈地搖了搖頭,看着陶樂思微笑。
“我的女神,”她說道,“你的名字就像是咒語。我所能稱呼你的,還是桃樂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