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盤山公路與汽車旅館
吃完午飯之後, 陶樂思還在想着希爾達說過的話。希爾達說深淵能夠吸收所有的光……所以在希爾達看來,她原來是深淵某種象征嗎……
陶樂思一直向南開着車。方向并不難以确定,因為一整天都是晴天, 太陽總是能夠清楚地為她指明方向。
車輪飛快地行駛過水泥路面, 沿着盤山公路上了山,又下山, 然後又上山, 仿佛永遠都沒有盡頭。
“我以為你會跟我再說說和英格麗有關的事情。”陶樂思右手握在方向盤上,左手搭在搖下來的車窗上,頭發被風吹得飄拂起來。
“我想你不喜歡聽。”希爾達說。
“為什麽?”
“我知道你讨厭她,每當我提起她的時候,你總會下意識地擺出戒備的神色。”希爾達說。
陶樂思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她慶幸希爾達正戴着墨鏡,這樣她就不用揣測希爾達目光中的深意。
“因為我在乎你, ”陶樂思輕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在乎你, 我也在乎你的過去。所以我不喜歡英格麗。”
希爾達微微垂下頭,沒有說話。她沉默了很久, 陶樂思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開着車, 窗外帶着霜雪冰冷氣味的風吹着她的頭發, 一側是懸崖,從懸崖的彼端能夠看到更遠處青綠色的山峰,道路延伸無邊無際。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我我下定決心擺脫和我前夫有關的一切,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希爾達嘆了口氣, 終于打破了車內的靜寂。她的聲音很小, 陶樂思不得不将車窗玻璃搖了上去, 以免希爾達的聲音完全被風吹散了。
“就像你所得知的一樣, 我剛來到那個地方時,人生地不熟,也沒有錢。是英格麗收留了我,然後她問我想要做什麽,我說想要開一家舞蹈學校,于是她就出錢,資助我,幫助我,才有了現在的康拉德。也是她引導我開始信仰赫卡忒的。
“你要知道,那時候還是70年代,夜間生活總是非常沉悶,尤其是在這樣小城鎮之中,沒有娛樂,沒有舞廳,沒有影院,沒有劇院,沒有流行音樂,沒有家庭生活,神啓和藝術就是最好填補這種空虛的方式,我們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就是這樣。
“1980年左右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失蹤了,我去了一趟舞蹈教室,回來的時候,她不在房間裏。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她的朋友很多,魚龍混雜,既沒有留下信,也沒有任何線索,除了夢境。在夢裏,她警告我,永遠不要去尋找她,也不要調查她的下落。”
希爾達一口氣說了很多,剛開始的時候,她說得很困難,每一句話,她都要仔細思索一番才能說出來。但是後來,她就順暢多了,一句接着一句說,幾乎不給陶樂思詢問的機會。
“那麽,你在與地下室索莎娜的神使交易時,是否提及過想要尋找英格麗?”陶樂思問。
Advertisement
希爾達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沒有。我知道和神交易的結果,我也許承受不住這種代價。再說那時候……那個狼人讓我感覺到害怕。”
“可是你為了我的安危和它交易。”陶樂思說。她緩慢地打了一把方向,汽車順利地行駛過一段巨大的彎路。
“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很在意你。我預感我會死,即使能夠成功召喚出女神,我也可能會死。但我不希望你出事。”
車內一時寂靜無言。
陶樂思從未想到希爾達身上所具有的自毀傾向。作為女神,究竟是救贖了她,還是把她的自毀發揚光大了?她想不明白。
“在地下密室中發現英格麗之前,你都不知道她就是赫卡忒,對不對?”陶樂思問。
“我能夠猜測出她和赫卡忒女神存在某種聯系,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就會是赫卡忒的三分之一,就像我也沒有想過你是赫卡忒一樣。”希爾達低聲說,她摘掉了墨鏡。陶樂思側頭看了她一眼,她覺得希爾達的眼睛在閃閃發亮,或許是蘊含了淚水,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利劍一樣刺傷了她的心。
陶樂思猛地踩下了剎車,慣性将兩個人都狠狠晃了一下。她将車停在馬路中間,扯下了安全帶,身體向副駕探去,攬住了希爾達的肩膀,吻上了她的嘴唇。
希爾達伸手,抱住陶樂思的脖頸,回應着她。她很少會這樣主動,仿佛是路上的陽光融化了她周身的冰雪,又或者是在這個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臨着懸崖與天空,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她們,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幹擾她們。
陶樂思跪在座位上,低頭掠奪着希爾達的呼吸。她感到自己的肋骨被兩人中間的汽車檔杆硌得生疼。她的手指伸入希爾達的長發之中,長發像是糾纏住她的網,将她困在希爾達的目光之中。
“我在乎你的過去,因為我在意你,”陶樂思低聲對希爾達說,她撫摸着希爾達臉側的輪廓,凝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完完全全镌刻在記憶之中,“我愛你。”
“可是我不會在意你的過去,女神,我的桃樂絲,”希爾達再度主動地吻上了她,“因為我同樣愛你。”
“不要叫我女神,至少是現在,至少在今天,我們就像在祭祀之前一樣……”陶樂思喃喃地說。
在內心最深處,陶樂思一直很介意她實際上是赫卡忒三分之一的身份。她總覺得希爾達對她的百依百順,是因為她無法抗拒女神。曾經陶樂思享受着這種愛,就像心安理得享用信徒的供奉一樣,但是如今,她卻又渴望更多,她渴望希爾達愛的是桃樂絲·恩格爾,是陶樂思,而非赫卡忒。
幸虧現在是冬天,道路上沒有什麽車,所以這個吻能夠持續更長的時間,一直到被擋了路的後車瘋狂按喇叭催促為止。
陶樂思再度發動了汽車,她的頭發全都亂了,衣領也皺巴巴的。她不在意朝着什麽方向開車,她只覺得驅使着自己的靈魂向天空之中游曳,脫離自己的軀殼,脫離這陌生的國度。
傍晚時,她們又來到了一個小鎮。希爾達說這裏是德國和奧地利交界的某個鎮子,名字長而拗口。陶樂思找了一家汽車旅館,将車停在旅館的院子裏。
此時并非是旅游的季節,旅館中空蕩而冷清。旅館老板坐在櫃臺後面看着電視,頭都懶得擡一下。陶樂思從他那裏拿了鑰匙,與希爾達一起來到二樓的房間。
房間狹小,附帶着衛生間。陶樂思沖了個澡,換上希爾達的睡衣(因為她說走就走的時候沒有帶自己的行李),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夜色中的城鎮。這個鎮子很荒涼,入夜之後,燈火也是稀稀落落的。
希爾達也去衛生間裏洗澡了。陶樂思在房間裏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低頭沉思,一會兒拿大頂。她說不上自己是心煩意亂,還是心滿意足,就好像是女神的內核正在逐漸侵蝕她的理智,但是由于女神也是冷靜的,所以她就感受到一種撕裂般的痛苦。
希爾達終于從衛生間裏出來了。陶樂思馬上瞬移過去,攬住了希爾達的腰,啃咬着她的脖頸與下巴。房間裏太過狹小,兩人一同倒在了寬大柔軟的床鋪上,陶樂思順手關了房間的燈,使一切都處于黑暗中。
“你今天很累了,”希爾達低聲說,“你開了一天車。”
“不,女神不會疲憊——雖然偶爾會有點累,但現在還不累。”陶樂思回應,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希爾達浴袍的衣帶。
“——我的頭發還濕着。”
“不管。”
陶樂思翻身,将希爾達壓在身下。她試圖貼着希爾達的脖子,結果臉果然糊到了對方的頭發上,濕淋淋糊了一臉的水。
“這種地方隔音很不好,會被隔壁聽見——”
“不管,”陶樂思說,“這裏除了我們,又沒有別人住在這裏。”
希爾達嘆了口氣,聽得出來她很無奈。
“如果你覺得這裏條件太差,我可以帶你來到讓你更舒服的地方,”陶樂思說,“凡爾賽的宮殿,法老的寝宮,洛杉矶的頂級酒店……海灘、草地、溫泉、墳墓,只要你想,我都可以——”
“天哪,桃樂絲,墳墓是怎麽回事,”希爾達又嘆了口氣,她微微擡起身體,親吻了一下陶樂思的下巴,“不要再制造幻覺了,我只想确定你是真實的。”
陶樂思不再說話,她挪了一下位置,擁抱住希爾達,兩人深深陷入床墊和被褥之中。希爾達的肢體瘦而充滿了力量,但是希爾達從來沒有反抗過她,她在顫抖,但不是因為害怕,陶樂思仍然能感覺到她驚人的生命力。
從某種程度上,陶樂思大概能夠理解索莎娜對于希爾達鮮血的渴望。在這樣的夜晚,在肮髒、狹小,卻又溫暖的旅館房間之中,陶樂思感受到女神的狂喜,飛揚到雲端之中,然後化作暴雨,再度傾向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