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女神的浪漫幻象
陶樂思在天快要亮的時候将車停了下來。
她們已經開入了一片山谷之中。天氣雖然冷, 但由于這兩天都是晴天,積雪正在融化,路面濕漉漉的。遠處山頂覆蓋着皚皚白雪, 道路兩側的草地上, 積雪正在慢慢融化,在雪被之下顯露出來的草和灌木居然還是綠色的, 大約是冷季型草。陶樂思眯起眼睛向地平線望去, 雲團正在彙集。
路邊沒有路牌或者界碑,陶樂思也不知道自己開到了哪裏。但是她根據希爾達的意願一直往南開車,也許也不一定非要到羅馬,她只是想逃離那個随手一抓就能抓到女神或者天使、氣氛沉悶、卧虎藏龍的小鎮……
陶樂思将車停放在路邊,探手從車座後面扯過來一條毯子,輕輕蓋到希爾達的身上。
希爾達還在睡着, 她的臉倚靠在車座旁邊, 這個姿勢大概不怎麽舒服, 但是她一定很累了,她在夢中也皺着眉頭。
陶樂思輕手輕腳地打開車門, 下了車。
迎面而來的冷風讓她打了個哆嗦, 但是她現在頭腦很清醒。她順着積水的道路慢慢朝前走着, 好像是所有的山風和積雪都吹湧到了她的心裏。
陶樂思迎向朝陽的方向,仰起臉,閉上了眼睛, 她感受到了來自于神的歡欣。
等到陶樂思返回到車內的時候,希爾達已經醒了。她身上仍然披着毯子, 頭發全都散開了, 随着微風在臉側飄拂。她正站在後備箱旁邊, 在其中翻來找去。
“我在包裏裝了餅幹, ”她擡起頭,凝視着陶樂思,“你要吃一點嗎?”
在朝陽的輝光下,希爾達的臉被映照得極美,那些皮膚上細紋或瑕疵之處,被陽光全部抹消殆盡,她的神情如此溫和而寧靜,如果陶樂思篤信基督教,可能會想到“如同聖母”之類的比喻。無論如何,此時的陶樂思屏住了呼吸。
“不用了,”陶樂思挪開了目光,輕聲說,“我可以用煤油爐燒一點水,然後我想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神使巨蛇在冰冷潮濕的草地上游走,陶樂思要眯着眼睛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她握住希爾達的手,十指相扣。
希爾達的手比她還要溫暖一些,手心幹燥,陶樂思握住她的手時,能夠感覺到她手指的力量。
她們走在路基下、積雪的草地上。路很難走,衣服下擺被打濕了。
“你要帶我去哪裏,桃樂絲?”希爾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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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樂絲站住腳步,轉身,她來到希爾達面前,伸手撫摸着希爾達的側臉。
“我不太清楚你是否會喜歡……但是我仍然竭盡全力……如果你能開心的話……”她喃喃地說。
她踮起腳尖,吻住了希爾達的嘴唇。
她嘗到了類似于焦糖和奶油的甜味,大概是剛才餅幹的味道。她的舌尖仔細勾勒着希爾達嘴唇的形狀,她拉着希爾達的衣領,迫使她低下頭,能夠讓這個吻更加深入。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被山所擋住,烏雲聚在頭頂,旋即又被狂風吹散。
“閉上眼睛。”在這個吻的間隙,她喘着氣說,随後又抓住希爾達的肩膀,側過頭,緊緊擁抱住希爾達。
雲在天空中散開又重聚,大蛇圍着陶樂思盤旋。希爾達閉着眼睛,像是交出了她所有的信任與戒備。
當兩個人終于分開的時候,周圍的環境變了。
公路消失了。兩個人正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四處都是積雪,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遠處的山影在藍天映襯下,顯出淺灰的色澤。山坡下方是一片冰湖,冰面如淡藍色的鏡子,寒光凜冽。
希爾達環視四周,顯出驚訝的神情。
“你喜歡這裏嗎?”陶樂思問。
希爾達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太冷了。雖然很美,但這一切都看起來太冷了。”她說。
“我明白了,”陶樂思說,她伸手拂過希爾達的眼睛:“請你閉上眼睛,夫人。”
希爾達的睫毛劃過陶樂思的掌心,她的內心産生一種無法言說感覺,像是酒神的狂喜,又像是特洛伊王子帕裏斯所埋下的禍端。
滿山積雪瞬間消融。荒蕪的山地上,綻放出萬株桃花,遠遠看去,像是浮在空中的緋雲。冰湖消融成一潭春水,碧波蕩漾。空氣變得和暖,微風輕拂而過,帶來些花木的暖香。幾片桃花花瓣飛來,輕輕落在兩人的頭發和衣服上。
陶樂思放開了手,希爾達睜開眼睛,她似乎已經猜測到面前會是這樣的景象,因此并沒有顯得十分訝異。她只是微笑起來,看着紅雲一般的花海,還有花海下如綠寶石一般的水潭,随後,她側過頭,看向陶樂思。
“我的女神,這是您所營造出來的幻覺,對嗎?”
“是的,的确是幻覺,”陶樂思說,“但我覺得這樣挺美的……就這個樣子,只有你和我,我覺得很滿足。”
“那麽,這是你所想象中的浪漫,對嗎?”希爾達又問道,她走到一棵桃花樹下,擡頭看着滿樹的繁花,“謝謝你,我的桃樂絲,你終于讓我看到了你的內心。”
“與其說是我的內心,不如說是我對于浪漫的想象。”陶樂思說。
這樣的場景,耗費了陶樂思不少關于浪漫情境的想象力,她努力回憶着她看過的影視作品中所有浪漫的布景,最終弄成了這個樣子,也算差強人意。
“你的浪漫想象令我感覺到吃驚,”希爾達轉身走向陶樂思,在距離陶樂思很近的地方停下來,攤開手,“我以為女神的浪漫會與夜晚、新月、原始祭祀有關,但是這樣的景象,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更加美麗……桃樂絲,我的女神,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陶樂思擡起眼睛,凝望希爾達深綠的雙眼。
“人類産生于上帝的泥土,赫卡忒是流星女神的女兒。可是,桃樂絲,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希爾達說着,她似乎有些難過,她擡起頭,仰望着碧藍如洗的天空,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恰如一場紅雨。
“我之前說過,我來自于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後。”陶樂思說。
“這些開花的樹真美,我只在照片中見到過,”希爾達繼續說道,“在你的身上,我發現世界比我原本所想象的更大,我很慶幸我還沒有衰老到無法去看,去聽,我也很慶幸我在這個時候遇到你,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所以……謝謝你,我的女神。”
她垂下頭,主動親吻陶樂思的額頭和面頰。陶樂思難以判斷希爾達的親吻是出于信徒的身份還是情人的身份,但無論如何,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冰湖逐漸消失了,随後消失的是萬叢紅霞般的桃花樹。她們還站在山坡下,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公路上的積雪融化,濕漉漉地反着光。
“我和英格麗的事情,其實已經過去很久了。”陶樂思再度發動汽車的時候,希爾達忽然說。
陶樂思松離合太着急了,車子熄火,她重新打着了火。
“你知道我不喜歡她,我讨厭她勝過讨厭克勞迪娅。”陶樂思說。
“我知道,可是實際上,和你一樣,我也無法把英格麗和女神聯系到一起,”希爾達望着車窗外,飛速向後掠過的風景,“愛德華死後,我決定離開我們的房子,離開萊茲。之後,我遇到了英格麗。”
“嗯。”陶樂思應了一聲,仍然在專心地開着車。不過英格麗現在離她們十萬八千裏遠,所以陶樂思聽到她的名字,也沒有那麽ptsd。
“愛德華致力于讓我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不過英格麗不同,她知道我想要什麽,想要舞蹈學院,想要培養更多的舞者,她都會支持我。無論怎樣說,我必須要感謝她。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康拉德,你也不會入學,我們就不會相見。”
“這不怪你,希爾達,”陶樂思終于說道,“遇到合适的人,那個時候,就是合适的時候。我很感謝在那個時候你遇到了她,雖然我也不知道感謝誰——感謝上帝?還是感謝命運?聽起來都有點奇怪。”
希爾達不說話了。可能是因為晴天,太陽一直燦爛照射在道路上,汽車裏溫度升高了一點。馬路上偶爾經過幾輛車,一切都是明亮而清晰的,與黑夜女神、深淵或者是祭祀沒有絲毫關系。
太陽的光線有些刺眼,陶樂思側頭看了一眼希爾達,好家夥,她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副墨鏡,戴到了臉上,畫風突然就變得奇怪了起來。她想再偷偷看上幾眼希爾達戴墨鏡的樣子,不過又怕不專注開車引發事故。
陶樂思趕在中午的時候将車開到了一個小鎮,兩人找到了一家提供午餐的小咖啡廳。她點了三明治和咖啡。
希爾達一直走進室內,才摘下了墨鏡。她那身女巫長袍一樣的衣服,搭配樣式過時的墨鏡,看起來有點可笑。
“陽光很刺眼,”她說,“難道你沒有戴墨鏡的習慣嗎?”
陶樂思望着她,搖了搖頭。
希爾達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看着陶樂思微笑,眼睛微微眯起來,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弧度。
“據說,深色虹膜的人可能沒有那麽懼怕光線,就像深淵一樣,總是能夠吸收所有的光。”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