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安德烈斯故居
“你過去住的地方?”陶樂思問。
“沒錯, 就在萊茲城鎮裏面,我結婚之後就搬到那裏去住了。”希爾達說。
陶樂思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猜想過希爾達結婚的模樣, 她也無法想象年輕的希爾達穿着婚紗、手捧玫瑰的樣子, 盡管那一定很美;她也很難構想出希爾達圍着圍裙在廚房忙碌的場景。
原著中從來沒有提及過希爾達·斯坦的過去。
不過從希爾達的年齡可以推斷,她出生的時候, 戰争剛剛結束, 城市還在一片廢墟之中;在她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又經歷了德國分裂、德意志之秋一系列社會的動蕩。她從一開始就熱愛舞蹈嗎?她是否也曾經深深愛着她的丈夫,甚至可能有一兩個孩子?
兩人冒雨走到莊園的花園裏。剛才喝酒的時候,陶樂思覺得周身發熱,而現在走到室外的冷雨之中,又覺得很冷。當身上的汗都涼透後, 她覺得酒也醒了很多。
希爾達發動汽車的時候, 陶樂思明顯感到她有些心不在焉。
萊茲距離雷曼莊園不遠, 希爾達十分鐘就将車停到了一座看起來十分破舊的公寓樓下。
“就是這裏了,”她說, “在他死後, 一直沒有人住進來。不過平時, 我也不會來到這裏。我想裏面可能有點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陶樂思問,“您的丈夫?”
“愛德華·安德烈斯,比我大一歲, 有一半法國的血統,所以說話時總有口音。”希爾達說, 她下了車, 在公寓樓下站了一會兒, 她仰起頭, 顯出形狀優美的頸項。她安靜地立在夜雨之中,如垂死前懷念着往昔的天鵝。
她的丈夫姓安德烈斯,但是希爾達姓斯坦,應當是結婚之後,她仍然保留着父姓。
陶樂思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了希爾達的手。
那雙手因為淋了雨,所以顯得冰冷。但是在溫暖之處,這雙手也會重新擁有溫度。
希爾達的手指在陶樂思的掌心輕輕動了一下。她顯得有點不自然,卻沒有甩開陶樂思。
“我們上樓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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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丈夫過去住在公寓樓的三層,是走廊最盡頭的一間房子,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希爾達在衣服口袋裏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
一股灰塵的味道鋪面而來。室內不大,布局大抵與一般家庭相仿,只是所有的家具上都蒙了白布。在白布的褶皺處,已經落滿了灰塵。當希爾達打開燈,讓燈光照亮室內時,白布覆蓋的家具好像是一具具裹了屍布奇形怪狀的屍體,更添一種凄涼。
“我們是在1968年結婚的,”希爾達說,“那時候我還在柏林的一家舞團裏工作。68年的夏天,我休假的時候回到了萊茲,遇到了愛德華。當時他是一家公司裏的會計。”
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看着這座鎮子一般的城市籠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霧中,烏雲在遠處的地平線聚集。
“實際上,我那時候還太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愛情、或者是婚姻。愛德華很真誠,我沒有時間多想。我們走在萊茲的街頭,從最東邊一直走到最西邊。那裏有一片樹林,種滿了椴木。在一棵樹下,他突然單膝下跪向我求婚。我拒絕了他,但是他沒有放棄。我休假結束後,他甚至和我一起去了柏林舞團中,他在那找了一份打掃衛生的工作,舞劇散場之後,他留下來清掃客人們扔下的煙盒和汽水瓶子。我被他感動了,于是我從舞團裏辭了職,我們回到萊茲就結婚了。”
牆上挂着一幅照片,玻璃相框已經被灰塵所蒙住了。陶樂思走過去,擦了擦鏡面,看到相框中是年輕時的希爾達和一個卷發男人穿着結婚禮服的合照。照片中希爾達穿着過時的婚紗,懷中捧着鮮花,她在對鏡頭微笑,但同時顯出一種茫然的神情,好像她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又将會發生什麽。而照片中,那個男人還沒有希爾達個頭高,他攬着希爾達的肩膀。
陶樂思往往會将攬住肩膀理解為一種保護,不過現在,她卻覺得這種動作似乎更像是宣告占有,希爾達的丈夫,曾經擁有過她。
陶樂思又走到希爾達的身旁,但是并沒有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而是在她的身後,越過她的肩膀,與她一同看着肮髒的玻璃外面的雨。
她在想,希爾達結婚之前就信奉赫卡忒,還是喪偶之後才信奉的這位女神?
“結婚之後不久,我們的矛盾就逐漸顯現出來了。我想要繼續跳舞,我想要有自己的舞團。但是愛德華希望我能夠留在家裏煮飯,他還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孩子,就像他所有的姐妹那樣……有一天,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爆發了激烈的争吵。他沖出了家門,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再回來。他跑過一條馬路的時候太急了,被一輛飛馳而過的卡車壓斷了脖子。那是1970年的事,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
希爾達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麽劇烈的情感起伏,即使是在說到“壓斷”這樣殘忍的詞彙時,也沒有絲毫猶豫。
“我很抱歉聽到這些。”陶樂思說。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希爾達說,她望着窗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愛德華死後,我想過很多次,我應該去哪裏,或者我應該做什麽。也許我搞砸了,而我只是想要彌補這一切。我離開了萊茲,來到了康拉德。我在那裏有了其他的朋友,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在那之後,我所信仰的……神,就是我的愛人,舞蹈是我們的孩子,康拉德是我的家,我已經不再需要其他的了。”
“不,希爾達,”陶樂思說,她擡頭看着希爾達,渴望能從希爾達的臉上看到一絲與她往常所不同的表情,“你對丈夫的愧疚仍然在困擾着你。”
希爾達搖搖頭,她的表情冰冷得像鐵:“桃樂絲,我很喜歡你,我不希望你受到什麽傷害,像安娜或艾米莉亞那樣。所以我必須要警告你,你需要聽從我的安排。”
艾斯比及時地出聲提醒:“桃樂絲,注意了,她的建議可能真的能讓你的存活概率大大提升。”
陶樂思臉上浮出一點微笑,從玻璃窗的倒影來看,她笑得很難看,比哭還要難看。
“那麽,校長夫人,我應該怎麽做呢?”
希爾達轉過身,她們在窗前對視着。陶樂思能夠感覺到希爾達的緊張。她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燃,吸了起來。
“我希望你能留在萊茲,留在這座房子裏,”希爾達一手拿着煙,輕輕攤開手臂,“你在這裏很安全,學校裏的其他老師不會在這個地方找到你,一直到聖誕節後,我會——”
“不。”陶樂思的聲音不大,但是很堅決。
希爾達挑了挑眉毛,艾斯比發出“啊——”這樣失望的聲音。
“我不是在囚禁你,我只是想保護你。”希爾達試圖解釋。
陶樂思走上前一步。現在她和希爾達離得很近了,她伸出手,攏住了希爾達的雙手。煙灰掉落在陶樂思的手臂上,有一點燙,陶樂思沒有退縮。
“我知道,”陶樂思依然緊緊盯着希爾達,“但是就像是您對我的保護,我也想要對您有所保護。即使是只能陪伴着你,看着你,一直到最後一刻。”
希爾達微微張開嘴,她顯然還想說些什麽,但是陶樂思的話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放棄了重新組織語言,微微低下頭,将煙頭扔到地板上,用腳踩滅。
“耽誤了不少時間,”她說,“我們走吧,該回學院了。”
下樓的時候,陶樂思覺得希爾達心事重重的,好像狀态不太好。
“你還好嗎?”陶樂思關心地問。
“她當然不好,”艾斯比嘀嘀咕咕地抱怨,“曾經有一個能夠存活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沒有珍惜,你說什麽你要陪着她,我不知道下次等到這樣的機會還要等多久,保守估計還要再等一萬年……”
“如果你累了的話,我可以來開車。”陶樂思沒有理會艾斯比,又說。
希爾達瞥了陶樂思一眼,神色有些複雜,不過總結起來,大致可以歸類為“你還有什麽驚喜是朕不知道的”。
穿書之前,由于工作需要,陶樂思經常會出外勤,她的駕駛技術自然不在話下。再加上這種歐洲城鎮地廣人稀,道路雖然狹窄,但是車輛和行人都不太多,何況她還沒有開過這麽炫酷的老式甲殼蟲。陶樂思一路熟練地加減檔、變道,汽車飛馳在山谷之間的公路上。
在陶樂思第二次彎道漂移之後,希爾達終于臉色不善地開口了:“桃樂絲,你開慢一點。”
陶樂思比原定時間早将近半個小時将車子停到了康拉德學院的門口。天色已經有些擦黑,細雨從天空中飄落,街頭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陶樂思熄了火,轉頭看着希爾達。看她的表情,估計她再也不會允許陶樂思摸方向盤一下。
“對了,希爾達,我很開心今天能和你一起出去,”陶樂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從汽車後排把旅行包拽了過來,拉開拉鏈,“我有一件禮物想要給你。”
她從包裏掏出那件綠色的毛衣,遞了過去。
希爾達帶着疑惑的神情打開毛衣的包裝,很明顯,怔了一下。不過她馬上又展露一個笑容:“謝謝你,桃樂絲,我喜歡這件禮物。”
她把毛衣湊到唇邊,低頭輕吻了一下。
“你的丈夫也會給你買衣服嗎?”陶樂思問。
“那已經快過去二十年了,那個年代和現在不一樣。”希爾達回答道。但是她終于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她今天一整天,最為輕松的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