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回家 “阿書,我們要回家了
“大人!大人!”
黑暗中, 尹舒不知道睡了多久,混沌中,他似乎上一刻還行走在沙漠裏, 勉力睜眼的時候, 卻發現自己正坐在那間狹窄的帳篷裏, 周圍的空氣渾濁又冰冷。
“大人您終于醒了。”盡管這人用的是氣音,但情緒裏帶着興奮的懊喪還是顯露無疑,“對不起, 我來晚了!”
尹舒努力想要恢複神智,可頭很沉,身上像是被無數根針反複刺過,痛楚提醒着他現在的所處之境。
“韓西?”尹舒想說話才發現發不出聲音,喉嚨裏只有帶着砂礫般的嘶啦聲。
“大人, 是我。”韓西剛替尹舒松開了綁在身上的繩子, 說着就要從地上扶起尹舒,“現在是夜裏,我方才藥倒了幾個守衛,這就帶您出去!”
來關外之前, 尹舒曾秘密囑托過韓西,讓他不要跟着他和一歸, 更不要輕舉妄動。後來他左想右想還是偷偷跟了來,卻不知這裏是什麽情況。
近些日子韓西一直沒見到尹舒露面,猜到可能事情有變,這下趁夜裏摸了進來。
尹舒努力從肺中吐出一口濁氣, 連呼吸都帶着宛如利刃穿胸的疼。
他試着挪動了一下, 難以忍受的痛感就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雙腿也因為長期束縛而腫脹,讓他幾乎無法邁步。
“不行。”尹舒站定, “我這個樣子等不到出去,他們定會有所覺察。”
韓西也發現了,才不到一月未見尹舒,扶着他的時候就發現尹舒幾乎都沒有重量,輕飄飄的,難以想象他這些日子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在這方狹小的空間裏,縱使是訓練有素的暗衛韓西,也緊張地在背後滲出了一層汗。
“大人,那我背着你,硬闖也要闖出去!”
尹舒無力地擡手制止了這個提議。馬幫這群人兇狠毒辣,即使是一歸那樣的絕世高手,也無法全身而退,何況眼下他們是兩個人。
尹舒自知就憑他的狀況,根本無法支持到活着出去。
得想個法子。
安靜片刻,韓西又道:“那我先出去引來他們,你趁亂逃走!”
“不要做無謂的犧牲,沒有意義。”尹舒啞聲道,“你還要留着,做更大的事情呢。”
韓西跟了尹舒這麽久,他眼中的這位內閣第一學士向來冷血無情,卻不知怎的,方才這句話竟讓他鼻尖一酸。
“大人……”
“好了。”尹舒長長舒出一口氣,“你從這裏離開後,替我辦幾件事。”
韓西聽出尹舒話裏的意思,急急地就想打斷尹舒的話。
“第一,去找那個佛修,替我給他說聲對不起,對不起我的不告而別。然後告訴他,其實從前的事,我沒有怪過他,那種情況下,誰都會選擇自己先走。希望他以後能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韓西不了解尹舒和一歸的那些過往,但自從來漠北以後,就一直暗中跟着尹舒,多少也猜出了兩人之間的關系。
“大人……”韓西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
“第二,如果小武能和玉青走到一起,替我送份賀禮,要貴重些的,然後就說我說的,要是小武以後不好好照顧人家姑娘,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嗯,好。”韓西也不顧尹舒看不看得到,在黑暗裏重重地點頭。
“第三,回到宮裏。告訴元寧……”
尹舒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帳篷外倏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韓西立馬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随時準備殺出去,與馬幫的人決一死戰。
“這幾個人怎麽回事!”是比詹憤怒的聲音。
“二……二鍋頭,我們不知……”
那人話還沒說完,尹舒只覺帳篷的簾幕就被粗暴地掀了開來,緊接着出現的是比詹因為發狂而扭曲的面孔。
緊接着就是兵器碰撞發出的脆響。
比詹殺心已起,表情極是猙獰可怖:“你們去死吧!”這一刀上積攢了太多仇恨與憤怒,使出的力道足以将對方攔腰斬斷。
“住手!”
一聲厲喝宛如一枚利劍猝然穿透了帳篷的重圍。
比詹恍若未聞,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利刃之上,與韓西打得難舍難分,每一下都是致命的狠手。
“我讓你停下你沒聽見嗎!”
比詹的刀鋒在半空被生生截住。阿裏一只大手正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阿裏的面色十分難看,狠狠抓住比詹揮刀的右臂,脖頸上青筋暴起,身體因為手指使力而劇烈地抖動。
“放開我!”比詹極力想要掙脫鉗制,格外決絕,發瘋似地吼到, “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他!”
阿裏比比詹要高,身材也更加壯碩。兩人面對面制衡的時候,阿裏用身高的優勢壓制住了對方:“比詹!你聽我說……”阿裏牙關死死咬住,“給你看這個!”然後用另一只手把一封信箋在比詹面前展了開來。
尹舒身體以至極限,用力地睜眼閉眼幾次之後還是無法看清眼前的場景,只覺方才刀光劍影卻不知道為何戛然而止。
周圍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究竟發生了什麽?韓西在哪裏?為什麽無人講話?
尹舒想撐起自己站起來,然而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被抱了起來,身下的濕冷乍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堅實依托着他的有力臂膀。
晦暗不明的火光裏,尹舒努力想用渾濁不堪的目光看清眼前場景,可這逼仄空間裏的輪廓竟讓他連呼吸都要顧不上了。
這許久以來的夢境和眼前的現實不斷交疊重合,其中光線與圖景穿插往複,最後一切歸于靜止,
無數個身影逐漸和眼前之人融為一體。
好看的眉眼,鎮定的神情,以及噴薄在他臉上的溫熱鼻息……
“呈俞……是你嗎?”
話剛出口,那張已在尹舒心中複習過千遍萬遍的面龐倏而變得清晰起來。那對劍眉之下,挺闊的鼻梁兩邊,無比深邃的目光正在用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專注得看着他。
熟悉是因為那眼裏分明是慣常的淡定與堅毅,陌生卻是其中摻雜了更多尹舒從未見過的心疼和愛憐。
那大概就是所謂的一眼萬年。
一歸沒有給尹舒任何言語上答複,甚至沒有給他再問自己一次的機會,就用嘴唇緊緊封住了對方幹燥皲裂,又滿是斑駁血污的雙唇。
這突如其來的一吻令尹舒的眼眸猛然睜開,剎那間,灼熱的暖流裹挾着濃得化不開的情感一同湧入他虛弱至極的身體,頓時只覺心中仿佛雲開霧散。
陽光躍出灰暗的地平線,橘紅色的火焰将沉寂已久的天空倏地照亮,潑灑出的絢爛朝霞背後,是徐徐展開的霁色綢緞。
唇齒間傳來陣陣令人酥麻的醉意,頰邊也驟然發燙,堪比豪飲過數壇百年陳釀,可此般滋味又比之前品過的任何美酒都更要纏綿和悠長。
尹舒此生從沒有體會過如此強烈的躁動,卻又真切地感受着這一切的發生。
意亂神迷卻又恰如其分。
原來只有走過黑暗的長廊,撥開眼前的迷障,才能看清終點的守候,盡情享受今日重逢的喜悅。
尹舒起初還是十分克制,木然地接受,轉而就開始用所剩不多的全部力氣去回應那個吻,似是要将離別的苦痛和再見的欣慰都在這一刻告訴對方。
原來活着,在這世上,沒有什麽能比你在我眼前更重要。
許是這一刻一歸等待了太久,甚至讓他将所有顧慮都抛了出去,眼下,就只想通過輕吮與勾纏告訴尹舒這許久以來的思念和愛戀。
周遭一片安靜。大段的時間留白讓尹舒和一歸将各自所有的心意和想念都無聲地說了個幹淨。
在眉眼和唇齒間流轉着的,是彼此早已明知的心照不宣。
而站在一旁的比詹正難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紙頁上的寥寥數語,卻似要把其中每一個字都刻進骨子裏一樣,好像完全無法接受其中事實。他緊咬下唇,胸膛不住起伏,最終那舉着彎刀的臂膀從空中頹然落下。
這時阿裏正驚異地看着一歸懷中的尹舒眼中,又閃耀起第一次見面時那般灼亮的目光,原來那目光從來都不曾消失,卻只會對那唯一的一個人點亮而已。
一歸慢慢起身,卻仍無限眷戀地看着尹舒,用手理了理他沾着血污和泥土的發絲,輕聲說:“疼不疼?”
尹舒唇角勾起,那是一個艱難卻發自內心由衷的笑。然後他往一歸懷裏縮了縮,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咕哝。
像是歷盡千辛萬苦,總算尋得歸途的小獸,尹舒全身慢慢放松,安然地閉上了雙眼。
一歸就那麽抱着尹舒,緊緊地貼着自己,直至兩人的心跳和呼吸都貼合在一起,一起一伏,仿佛就此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再也不會分開的整體。
“把他留下!” 阿裏猝然手持長刀攔住了二人去路。
“我可以同意不殺他,但他絕不能離開這裏!”阿裏歇斯底裏地吼道。
一歸不為所動地看着眼前發狂的阿裏,神情異常平靜。
“讓開。”
阿裏已然失去理智,哪會聽他的,長刀劃破周圍的空氣,直沖一歸逼來。
一歸站在原地,面色絲毫不動,只有眼間閃過一道令人膽戰心驚的寒光。
就在阿裏逼近一歸的瞬間,一歸抱着尹舒突然塌腰後仰,随即起腳狠狠踢在了阿裏手肘上。
長刀應聲落地。
一歸毫不遲疑,又接連兩腳直接将阿裏踹翻在地,他抱着尹舒,腳下的動作卻似不受任何影響,一招一式依舊如行雲流水一般。
他死死将阿裏拿刀的右手踩在腳下,骨頭發出令人膽寒的咯吱聲響,随即他撿起那柄長刀逼在了阿裏頸間。
“還打嗎?”
阿裏仍不肯罷休,想要竭力起身,就覺那柄刀的刀鋒已經沒入了脖頸的皮肉,驟然不敢動了。
“放開我!”阿裏如困獸般在做最後的掙紮。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刻,沒有人看見一歸是怎樣舉起了那柄長刀,就見刀光一閃,如白晝流星蘧然劃過,鋒利的刀刃劃過皮肉,血光飛濺,在阿裏面上留下了一道駭人的血口。
“這是你欠他的。”一歸冷冷道。
那道血口橫貫阿裏整個面頰,像是一道平原上的裂谷,生生将五官彼此隔離開來,瞬間他本就猙獰的五官顯得異常恐怖,吓得馬幫衆人連連後退。
伴随着阿裏響徹天際的痛苦嚎叫,比詹沖了上去。
“阿裏!”比詹不得不放棄了與韓西對峙,沖過去用手巾捂住了汩汩往外流淌着濃稠液體血水的可怖刀口。
“你帶大人先走!這裏交給我!”韓西沖了過來,對着一歸低吼。
一歸看了一眼韓西,對他的出現沒有表露出半分驚奇,只把刀扔在了腳邊。
他環視了一圈四周噤若寒蟬的衆人,然後一步步走過馬幫裏的每一頂帳篷,恍若走在無人之境。
沒有人上前阻攔,甚至無人說話。
可如果細聽的話,就能聽到一歸口中的反複呢喃:
“阿書,我們要回家了。”
“終于,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