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疆地 “有的時候,遺忘比銘記更困難”
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尹舒就醒了過來。他捏捏眉心,覺得頭痛和其他傷痛都好了些許。經過昨晚的風波, 阿裏礙于顏面, 最後搬出了這裏。這一夜沒了阿裏整夜坐在榻邊守着, 尹舒終于可以稍微安心睡了一覺,不用擔心睡着後對方有什麽逾矩之舉。
尹舒起身走出帳中,就見兩名全副武裝的守衛立在帳前, 恭敬地向他行禮問好,但當他想邁步出要走走的時候,就被守衛很禮貌地攔了下來:“對不起公子,我們大鍋頭有吩咐,請您留在帳中。”
尹舒面露不悅:“等會不就要啓程了, 這會怎麽還不能出去了?”
“大鍋頭說了, 等會有人過來接您一起走,不必勞煩公子,公子在帳中等着便是。”
尹舒無奈,又往馬廄那邊瞧了瞧, 發現這會有不少人都在那裏忙着将那些木箱往車上裝着。
所以此行疆地一定是要和需要這些材料的人接應,尹舒想着, 不管到時候是誰去交貨,得想辦法跟着一起去才行。
辰時一到,幾千人的馬幫隊伍浩浩蕩蕩正式啓程。
阿裏和比詹騎馬走在最前面。
尹舒被安排坐在一輛馬車裏,上下車都有着跟着, 像是生怕他會跑了似的。
從關外到疆地路程并不算非常遙遠。但這夥隊伍的行動相當隐秘, 專挑偏僻狹窄的僻靜小路同行。有些路程因為過于崎岖,馬車甚至都無法順利通行, 車夫不得不讓尹舒他們下來自己行走。
尹舒注意到這一路上他們由于繞道耽誤了不少時間,但也因此避開了沿途可能碰見的行人和驿站。
總共不到兩日的路程,無論尹舒走到哪裏,哪怕是吃喝拉撒也總有幾個守衛不離左右,美其名曰“照顧”,實則是受比詹指派,監視尹舒所有動向。阿裏有時會遠遠地朝這邊看上一眼,但似乎是礙于比詹和其他幫衆,也僅僅是看看而已,并不會過來說話,倒讓尹舒輕輕松了口氣。
隊伍到達疆地的時候已是幾天後的傍晚。金光閃耀的夕陽就像打在碗中的橙色蛋黃,順着天邊漸漸滑落。
這裏的溫差要比關外更大些,看着天邊絢爛的晚霞,尹舒意識到已是深秋,身上已感到了陣陣寒意,他本來就怕冷,不禁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
這時一個守衛跑了過來,手上捧着的是那件阿裏的鹿皮披風:“尹公子,這是大鍋頭差我給您送來的。”
果然,隔着正熱火朝天從馬背上卸貨的諸位幫衆,尹舒看見阿裏遠遠地沖自己揮了揮手。
不一會兒,四周已經堆滿了從馬背上卸下來的黑木箱子,比詹邊走邊指揮着把它們都碼放在一處空地上,搭起了一個臨時的貨倉,然後開始清點箱子的數量。
尹舒沖着阿裏點了下頭,然後對來人道:“替我感謝大鍋頭一番美意,我回帳子裏去便是。”說完就要轉身進他自己的那間帳篷裏去。
這會比詹走了過來,對着守着尹舒營帳的幾個人訓斥道:“叫你們好生看在這裏,不要讓公子累着了,還不趕緊進帳裏伺候公子?”
尹舒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聞言便駐足一笑:“看來二鍋頭還是信不過在下啊。原來這無論刺青還是生死狀都不作數,都跑來疆地了,仍是防我勝于防賊。”
“這是有關于我們全幫生死的大事,望公子理解!”比詹雖是這麽說着,口氣卻頗為不善。
尹舒淡淡一笑:“二鍋頭,你都已經派了這麽多人了守着我了,總不能還不讓我出帳走動吧?這是不信我呢,還是不信你那些手下?”
比詹冷笑一聲:“公子不必用話激我,我究竟有沒有冤枉了你,我們遲早都會知道。如果真是我錯了,比詹甘願受罰!”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聲音洪亮,引得阿裏看向了這邊,發現比詹的面色越來越僵,便大步走了過來。
“一路辛苦,美人兒你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阿裏也不去看比詹,張口就問尹舒。
比詹聞言直接偏過了頭去,叉着腰臉也垮了下來。
尹舒仍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多謝大鍋頭過問。一路上勞煩二鍋頭派人寸步不離,晝夜照拂,十分周到,并無任何不适。”
阿裏朝周圍看了看,果然就看到了不少守在這裏的侍衛。
“比詹,你派這麽多人手幹嘛?防賊一樣!出發前我都已經依了你們搬出帳來了,你不要得寸進尺!”阿裏瞬間就要和比詹吵起來。
比詹很有深意地看了尹舒一眼,顯然不想再在這麽多人面前和阿裏吵起來,冷哼一聲:“你,你,還有你留下,剩下的人以後不用再盯着了!”說完又轉回尹舒,“你最好小心一點,別讓我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否則我讓你死的時候都不知道閻王殿的大門朝哪開!”
尹舒擡臉,坦然地看着比詹,臉上竟還帶着笑:“好啊,那我們走着瞧好了。”
疆地這幾日都是陰天,氣溫下降很快。
尹舒身體還沒有徹底痊愈,每次走出營帳的時候都要穿上好幾層衣服,卻仍感覺不到任何暖意。
不知道漠北現在是什麽天氣,是不是也該秋涼了……
在尹舒的争取下,雖然目前在馬幫內部恢複了行動自由,但他只偶爾在帳前走走,并不走遠,有意留在阿裏和比詹的視線裏。
他需要讓他們放松警惕。
尹舒漸漸發現,馬幫的人執行着近乎嚴苛的作息,每日辰時全體集結,在帳前操練。看上去真如阿裏所說,這些契波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打回京城去,找蔡鵬報仇。
他忽地在心裏冒出個念頭,其實他自己和這些一直蟄伏的契波人,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是一樣的,只為了複仇而活着。
這些人長期生活在仇恨當中,變得扭曲而偏執。
他想起一歸告訴他的話,“有的時候,遺忘比銘記更困難”。
在簌簌的秋風裏,尹舒想起那個人來,不由牽了牽唇角。這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他,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堅定地留下來,不要功虧一篑。
不知道一歸現在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平安回到漠北?
尹舒對着陰郁的蒼穹,無聲地嘆了口氣。
翌日,尹舒看見幾個人陸陸續續往營地裏拉來了幾輛板車,停靠在堆放黑色木箱的貨倉之前。
他不動聲色地快速數了一遍,果然,板車和木箱的數量剛好一一對應。
這是要去送貨了?
于是他決定去阿裏帳中一探虛實。
這是中秋之夜後,尹舒第一次主動走進阿裏營帳,他剛一掀開帳簾,就看見比詹和阿裏對坐,神情嚴肅,像是在商量什麽重要的事情。
一見尹舒進來,比詹就迅速閉了嘴,偏過頭去,似乎多一眼也不想看他。
阿裏倒是十分驚喜,連忙起身迎了上來:“怎麽不在帳中好好休息,跑到這裏來了?”
尹舒欠身颔首:“我一個人待着也閑來無事,就四處走走,不想大鍋頭與二鍋頭正在議事,我這就出去好了。”說着就要轉身出帳。
阿裏過來攔住了他,想要上手抓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縮了回去:“哎別啊,來都來了,幹嘛這麽快就走!我和比詹不過是在商量明天去送貨的事情,并無什麽要緊。”
“阿裏!”比詹警告似地低吼了一聲。
“幹什麽!幫裏的事情他有何不可知?”阿裏讓尹舒在自己身邊坐了,又親自給他倒了茶遞過去,這時又轉向比詹,甚為不悅地說:“你不是說要找人去查他的底細嗎?怎麽,查出什麽來了?”
聞言尹舒倏而一怔,原來阿裏竟然在暗中調查自己!不過契波人行事小心,所以比詹應該不會直接找人打聽,外加他一直并未洩露真實名諱,所以應該不會那麽快查出什麽,不過要是他們知道漠北并無一位叫梁歸的香鋪老板,那麽自己的商販身份被戳穿也是遲早之事。
尹舒心知自己動作必須得加快了,要在被識破之前摸清馬幫底細!
比詹鼻中輕哼一聲,頗為嘲諷地說道:“你稍安勿躁,若是他清者自清,自是不用擔心。那我們就等着看好了!”
“二位幫主別因我而傷了和氣。”尹舒笑着起了身,“都怪我貿然前來,二位慢聊,我先回去了。”
阿裏似乎還有挽留之意,但比詹虎視眈眈地站在身後,也只好作罷,最後送尹舒出了營帳。
這一趟尹舒雖然未能打聽出更多細節,但起碼确定了是明天交貨,看來今夜就是他下手的最好時機了!
當晚,夜黑風高。
馬幫的場地上人頭攢動,雖然無人說話,但腳步之聲不絕于耳。
尹舒身着一襲黑色短打,隐沒在周圍一片黑暗之中,他看清周圍沒人,顧不得停留,三步兩步抄小道來到了營區邊界的空地上。
如他所料,這會有不少人正來來回回地将箱子擡到板車之上,動作井然有序。
尹舒四下張望,并沒有看見阿裏和比詹的身影,心下不禁有些嘀咕,奇怪他倆竟然沒在場親自監工,當下有些猶豫到底還要不要去貨倉查看,但轉念一想,若是錯過今晚,就該明日交貨了,恐怕很難知道箱子裏裝的究竟是什麽了。于是他決定冒險去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