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訣別 “你為什麽要這樣……”
昨日為了給尹舒治傷, 阿裏命人将他衣服悉數換了新的,此時尹舒身上穿着的是件鵝黃的素色長袍,明明是溫暖又明亮的顏色, 卻愈發襯得他臉色陰郁得吓人。
阿裏愣了一下, 之前讓侍衛清理營帳的時候, 确實見到了那柄匕首,因為覺得那是尹舒的東西,所以特意将它收在了身上。
這時意外被提及, 阿裏不由下意識去摸了下自己腰間。
“你要匕首幹什麽?”一歸聽了這話皺起眉頭,盯着尹舒問道。
“把匕首給我。”尹舒又把話重複了一遍,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一歸頭一回聽到尹舒用這樣的态度跟他說話,去看他眼神只覺冷厲而決絕,又仿佛目空一切, 好像那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而只是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
阿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是……你這剛醒來,要什麽匕首,等好些了我就還你,不會偷你東西的。”
“給我!”尹舒語氣堅決, 舉起細瘦的胳膊,攤開右手掌心。
許是尹舒态度過于強硬, 一歸想了想又往榻邊湊了湊,蹲下身,口氣緩和下來:“那你答應我,不要做傻事。”
說着他想去拉尹舒的手, 但就在快要碰到他的時候, 尹舒驀地将手收了回去。
看到這個動作,阿裏輕咳了兩聲:“那個, 匕首也不是不能給你……”
“拿來吧!”一歸轉身對阿裏說。
話說到這份兒上,阿裏也沒有藏下去的可能,他看了看一歸,撇撇嘴,将腰間的匕首遞了出去。
一歸伸手正要從阿裏手中接過來,然而就在這時,一歸猛地觸到一陣冰涼,胸口不由猛然抽緊——
那是尹舒的指尖!
尹舒趁一歸轉身過去的空隙,先一歸一步攥住了那柄匕首,凸出的骨節發着青白,一把就将匕首攥在了手裏。
然後他沒去看一歸,也不去看阿裏,而是呆滞地盯着面前,眼裏是一片漫散的虛無。
“梁歸,你我陌路相逢,有幸相識,結為朋侪。”尹舒的聲音明明極輕可聽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沉重,“我心中多有感佩,自知無以為報。如今我既入馬幫,心意已決……”
“你這是什麽意思?”一歸厲聲打算他的話,“你不跟我回漠北了嗎?”
誰知下一刻,說時遲那時快,尹舒忽而擡起雙臂,以迅雷般的速度用右手拿着匕首朝着左臂劃去。
一歸和阿裏幾乎同時沖了上來。一歸速度更快些,一掌橫劈過去,登時匕首落在了地上,但與此同時,只見一截淡鵝黃色的衣袖如羽毛般,已然悄聲滑落。
尹舒将短了一截衣袖的手臂輕輕放下,面色仍是極度漠然,仿佛看不見眼前任何人和事:“今日我既已割去袖袍,乃是恩斷義絕,你我二人從此之後,就再無任何瓜葛。”
一歸瞪眼盯着那截斬斷的衣袖,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半張着嘴,不能相信割袍斷義這種話會從尹舒嘴裏說出來:“你剛剛說什麽?”
就在邁進這裏之前,一歸還在籌劃着如何帶尹舒逃離馬幫,如何避開阿裏,如何安全回到漠北……可現如今,等到的卻是一截斬落的衣袖。
“阿裏。”尹舒沒有理會一歸,繼續說道,“既然現如今我已是馬幫成員,那也理應擁有契波族印。”
聞言阿裏猛地擡頭,驚訝程度不亞于一歸。
尹舒說完伸出瘦弱到近乎只剩皮包骨頭的胳膊,“來吧。”
阿裏瞬間就明白了他說的正是他們馬幫幫衆每人身上都有的圖騰,那個象征着契波武士身份的刺青!
阿裏驚愕得圓睜雙眼:“你……你是想要那個?可你這會身體還沒好,再說,也不急在這一時……”
“阿裏,你不是想讓我答應你嗎?”尹舒的聲音如利刃寒冰,穿透了周圍僵持的氣氛。
這句話讓阿裏五髒六腑都猝然糾結在了一起,似乎弄不明白尹舒剛剛說了什麽。
“只要你幫我刺青,我就答應你。”
“答……答應我什麽?”阿裏不敢相信,下意識想要再确認一遍。
一歸目眦欲裂,死盯着尹舒平靜的面龐,絕望的聲音從他身體裏猛然爆發出來:“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尹舒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那撕裂般痛苦的叫喊,對面前兩人的任何反應都無動于衷,擡頭空洞地看向阿裏:“有了刺青,我就是你契波的人了。”
阿裏吞了口唾沫,胸口因為過度緊張都有些發疼:“美……你這是……好好好,依你,都依你!”
尹舒像是很累了,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漠然閉上了眼睛。
阿裏趕緊出帳吩咐下人去拿刺針和墨水來。
“你為什麽要這樣……”一歸聲音嘶啞,低頭去撿起了落在榻邊的半截衣袖,“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是想趕我走是不是?”
尹舒閉着雙眼,恍若未聞。
“你要是這麽想讓我走,我答應你就是了,你這又是何必?”一歸沒法将話說完,心中那點剛知道尹舒醒過來時的欣喜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刺針和墨水很快就被端了過來。
阿裏緩步走過去,然後跪在了榻邊,先是看了眼一歸,思量了半晌還是對着尹舒道:“要不咱們改天再弄吧?”
但尹舒伸出了袍袖下白得有些眨眼的胳膊,對着一歸說:“梁掌櫃請讓一下。”
“梁掌櫃,那就請吧?”阿裏說着然後拿起了那枚刺針。
一歸木然地站起,像是一根木頭般直挺挺地立在榻邊。
“你忍一下啊,有點疼。”阿裏看着尹舒手臂,有些于心不忍,“我盡量輕一點。”
接着他就用刺針蘸着墨汁,深吸了一口氣,沖着小臂的位置紮了下去。
阿裏擡頭去看尹舒反應,但尹舒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臉上的表情都絲毫未變。
阿裏于是低下頭,用那根刺針一下一下地,紮在尹舒細若無骨的右臂上。
期間尹舒的皮膚上接連不斷地冒出猩紅的血珠,阿裏不斷地拿着帕子擦拭幹淨。
“要不停一下吧?”阿裏刺到一半忍不住說。
“繼續。”尹舒的聲音裏是決絕,更是冷硬,是不帶一絲感情和情緒的漠然。
一歸一直盯着那個刺青的部分,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生怕漏掉一點細節一樣。
阿裏有幾次都因不忍下手而停下針刺,但榻上的尹舒竟自始至終連一聲都沒有吭過。
直到阿裏将那整個圖騰全部完成,尹舒都似睡着了一般,安靜地仿佛并不是在經歷常人難以忍受的切膚之痛,而只是完成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歸覺那些冒着血的針尖,每一下都活似紮在自己心頭,也深深烙印在了他腦海中的每一個縫隙裏。他閉上眼,都能感到那個青面獠牙的怪獸正張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撲來。
從小到大都極少感到恐懼的一歸,在這一刻,站在尹舒的榻前,感到了深深的害怕和無助。
即使在幾個時辰之前,哪怕在走進這個帳篷之前,一歸都覺得自己有辦法帶尹舒離開,他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想對尹舒說,可此時此刻,眼前是仍在冒血的可怖刺青,手裏是被割斷的半截衣袖,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被救之人自己沒有求生的欲望,施救者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跟我走嗎?”
沒有答複。
一歸緊抿住唇,對着塌上毫無反應的尹舒重重點了兩下頭。
“既然你那麽希望我走,甚至不惜以傷害自己作為代價,那我成全你。”
從此咫尺天涯,兩不相見。
一歸覺得自己的心在被一點點地碾碎,變成爛泥,又被人踩進了黑暗無光的沼澤裏。
不知過了多久,一歸從尹舒的榻邊後撤幾步,站在了營帳中央。
“大鍋頭。”一歸面無表情,轉向仍在榻邊跪着的阿裏,“昨日本人擅闖貴幫,多有打擾。今後勞煩多加照拂。我梁某,在此謝過。”說着合掌向阿裏行了大禮。
這句話裏包含着屈辱,忍讓,不甘和痛心……數不清的情緒湧在一歸心頭,上下翻騰,無法平息。
這一切甚至出乎了阿裏意料,他竟不知該如何回複一歸方才的話。
然後一歸最後深深看一眼尹舒,轉過身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營帳。
尹舒一連在榻上沉睡了好幾日,每天都是短暫醒來之後就又接着睡去。
似乎就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有的時候他似乎不知道做了什麽夢,會發一身虛汗,猛然坐起,卻在看清四周後,便又倒頭接着昏睡過去。
比詹來給尹舒換藥的時候,總能看見阿裏守在榻邊,他有時會坐在旁邊打個盹,醒來就呆呆地望着尹舒出神。
熬好的湯藥和一日三餐阿裏都要親自過目,然後再一勺一勺地喂給尹舒。
尹舒也不抗拒。确切地說他是沒有表露出過任何情緒,就好像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一樣,每天重複着吃飯睡覺還有吃藥,周而複始,仿佛沒有盡頭。
但令人欣喜地,漸漸地,尹舒先是唇邊,再是兩頰,都顯出了淡淡的血色來,後來面色也不再那麽蒼白,好似染了些凡塵之氣,不像一歸剛離開時那樣,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久病之人。
一天天過去,尹舒醒來的時間慢慢變得越來越長,表現得既溫順又聽話。
阿裏幾乎都快要忘了當時他初見尹舒時,那是個怎樣倔強又不願屈服。
“今日感覺如何?”這是阿裏每日見到尹舒時說的第一句話。
“挺好。”尹舒總是這麽回答。
就好像一切都真的挺好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