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抉擇 自此只願一衣帶水,再無分離
阿裏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問題, 唇角一挑露出個邪魅的笑來,指着尹舒說:“他現在不省人事是因為失血過多,加上本身身體虛弱, 當下需要盡快止血。”說着他沖比詹使了個眼色。
比詹在距離他們快有幾步遠的地方打量着一歸和尹舒, 臉上帶着厭惡和不情願, 慢慢從懷裏掏出一個藥包來,但像是還在猶豫什麽,手懸在半空沒有繼續動作。
“比詹?”阿裏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 “別忘了你剛才答應我什麽!”
比詹脖子一梗,瞪眼看着阿裏:“如果我将他醫好,這個人又帶着他跑了怎麽辦?”
聞言一歸雖是面色不動,卻聽出了些端倪來,原來這馬幫兩位幫主其實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麽上下一心。從兩人剛才的态度來看, 這二鍋頭倒像是被大鍋頭逼着來為尹舒醫治的, 而且兩人之間像是以此做了什麽交換。
阿裏口氣裏帶着明顯的怒意:“怎麽可能!他人是我的!誰也不可能從我這裏搶走!”
眼下擺在一歸面前的無疑是一盤賭局。他想起和尹舒去千樂坊玩雙陸那次,當時他們是用銀子去賭秦木楠那的線索,而眼下他面對着是一盤比雙陸大無數倍的賭局,而且毫無退路。
其實阿裏有句說得是對的, 現在成敗都在他手裏,賭注是尹舒的性命。
這一局只能贏不能輸, 一歸捏緊了拳頭,心裏激烈争鬥着,不知該如何抉擇。
阿裏和比詹還在僵持着,就聽一歸一聲冷笑:“二鍋頭這是不肯醫治還是不願醫治?”繼而又道, “大鍋頭, 我本以為這馬幫是你的一言堂呢,沒想到就連你的二鍋頭都并不願領你的命, 那叫我一個外人如何取信與你?若是這樣,便告辭了!”說罷就一腳踢開了面前的帳簾。
“等等!”阿裏大喝一聲,立馬快步擋在一歸面前,低頭看了眼他懷裏遍體鱗傷的尹舒,“梁掌櫃這是什麽話!這馬幫是我一手帶起來的隊伍,沒有人敢違抗我的命令!”
“哦?是嗎?”一歸根本不去正眼看他,口氣頗為嘲諷,“空口無憑,何足為信!”
“你!”阿裏氣極,伸手就去拔腰間佩刀,目光與一歸對上,心裏不由一凜,就看他方才以一敵衆的架勢,阿裏知道即使對方手中沒有兵器,自己也沒有肯定能贏他的勝算。
阿裏去看了眼尹舒此時狀況,知道恐怕再拖下去他必會有性命之憂。
他也只想讓尹舒乖乖聽話而已,并不想真要他死。
于是阿裏收了刀,面色緩和了些,對一歸用商量的語氣道:“梁掌櫃,你今日獨闖我們馬幫,我阿裏也敬你是條漢子,不如這樣,你先在這裏住上幾日,由比詹為其診病,待他病愈之後,再讓他自己來做定奪,你看如何?”
“如果住在這裏,需要我們的人嚴加看管,防止外逃!”比詹又添了句。
之所以阿裏會這麽說,是因為尹舒最開始就做出了留下的選擇,所以他有信心讓尹舒再選一次。
“怎麽樣?梁掌櫃,這個提議對于我們都很公平。”阿裏嘴角顯出一個邪魅的笑來,“成交吧?”
帳中沒有任何聲響,所有人都在等待一歸的答複。但一歸知道,尹舒不能再等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尹舒的體溫正在一點一點下降,生命正從他身體裏急速飛逝。
一歸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雙腿都像是沒了知覺,有好幾次都想直接抱着尹舒就這麽不管不顧地沖出去,說不定老天垂憐,或許真能在這荒野之地碰上個走方醫呢?
可……一歸賭不起。
他甚至恨自己為何之前不和白慕學些醫術,否則此刻也不會被逼到如此絕境。
一歸從來沒有感覺時間過得這麽慢過。他這幾日風餐露宿,盼的只是和懷中之人重逢的那一刻,可甚至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完整的話,就又要面臨這樣的訣別。
因為從前經歷過一次生死別離,沒有人比一歸更了解陰陽兩隔的那種痛苦,那是生不如死的折磨,每一分活在世上的時間都是摧心剖肝的煎熬,只有死亡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解脫。
“好。”一歸的聲音沉到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我答應你。”
也許他是瘋了,剛剛拼了命才把尹舒救下來,現在居然又要拱手将他交還給把他折磨成這樣的人。
一歸的腳步極為沉重,他轉過身,從門邊到榻前的那幾步路,走了像有幾年那麽漫長。
如果可以,一歸想,他寧願承受這一切痛苦的人是自己。
他一步一步,走回塌邊,然後輕輕地将尹舒放在上面,最後又看了眼那張美得令人心碎的面龐,最後用力握了握他寒冰般的手指,緩慢地站起身來。
“梁掌櫃,請吧!”阿裏掀起門簾擺手示意。
一歸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門邊,幾個契波守衛戰戰兢兢地上來架住他,帶離了營帳。
随即陸續有人進來,将躺了一地的殘兵敗将都擡了出去。
比詹轉身走到榻邊,命人又點了幾盞燈,這才從懷裏掏出藥包,轉身對着身旁下人說:“去我帳中拿藥箱來,他需要處理傷口。”
月子彎彎,長夜漫漫。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等比詹處理好尹舒身上所有傷口,敷了草藥,最後看着阿裏給他喂完湯藥,已是幾近寅時了。
“怎麽樣?他什麽時候能醒?”阿裏一直守在旁邊寸步不離,這會他把藥碗一放,急切地去問剛從榻邊直起身子的比詹。
比詹沉着臉看了一眼阿裏:“他這個身體狀況你不了解嗎?我真是不懂你了阿裏,你是喜歡他還是要弄死他?”
阿裏被問急了眼:“我當然是喜歡他!想要讓他留下!”
“他受了重傷又加上一時情緒激動,而且我發現他似乎有嚴重的癫疾,還不是一天兩天了。”比詹表情微微一滞,不帶什麽語氣,“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今晚了。”
阿裏急得一把攥住比詹胳膊:“咱們不是還有藥嗎?你把它們都拿來,他不能死!我要讓他活下去!”
比詹甩脫阿裏,扭過臉去不看他:“他現在這個情況根本不是用藥的問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說我已盡了全力。”他那張略顯僵硬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說完就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有什麽事情再去叫我,否則就讓他靜養,不要打攪他。”
說罷比詹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阿裏,我還是要再多說一句,這兩人我們不清楚底細,勸你還是小心為妙,尤其是那個姓梁的,他那個身手,殺了我們那麽多兄弟,根本就不可能是個普通商販,咱們殺不了他,就最好想辦法趕緊讓他離開這裏,否則對我們整個馬幫都是兇多吉少!”
“哎知道了!”阿裏不耐煩地應道,“你今天辛苦了,趕緊回去休息吧!”
比詹見是勸不動阿裏,重重嘆了口氣,走出了營帳。
阿裏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最後只留下唯一一盞燭火默立在榻邊。迎着微弱的光線,阿裏看到尹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見了白天面對自己時的倔強和冷硬,優美的線條從臉頰一直向下伸展至脖頸和肩膀,淹沒入一片隐秘的亵衣中去。
阿裏掀開了一角衣衫,就見他冷白色的皮膚上鞭痕随處可見,大多變成了有些發黑的暗紅,上面被比詹覆上了一層厚厚的草藥。
想了想,阿裏終是抑制住了內心當中的那一星念頭,将被褥給尹舒蓋好了。
“美人兒,我求求你,快點醒過來吧!”阿裏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拿起尹舒瘦如蔥根似的手指,放到自己唇邊默默吻了下,“我要你做我的幫主夫人,日日夜夜都陪在我身邊,你是我的人,哪也不許去。”
不遠處,一間小小的營帳內,周圍像是被潑上了墨汁般,伸手不見五指。
一歸背靠着身後冷硬的床榻,沒有一絲倦意。
現在的他如同十三年前一樣,行屍走肉一般。
那時的他們剛剛分別不久,怎麽也沒有想到那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而等他再趕回那裏的時候,就只看到了沾了血的縧子和匕首。
其實兩人這一世相認之後,一歸一直想要去問尹舒十三年前他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那是尹舒心中最深的傷痛,他不忍将他揭開來,赤|裸|裸地再讓他感受一遍當時的絕望和無助。
他嘗試過,想讓尹舒淡忘從前的事情,但好像無論怎樣都無濟于事,那些仇恨像是粗長的根莖,深深地紮根在尹舒心裏,連根拔起只會牽動全身血脈,讓他痛不欲生。
可是這一次呢,一歸還是選擇了将尹舒留下,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一次不可挽回。
此刻,帳外寒夜已至,幾丈之外的尹舒有沒有得到救治,會不會感到寒冷呢?
一歸又想到今日那個吻,那不是一時沖動,更不是無法自持,待到他們的唇齒相接的那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兩人的生命早已在重生之時就重疊在了一起。
自此只願一衣帶水,再無分離。
黑暗之中,一歸的喉間腥甜酸澀齊齊湧上來,讓他難以自持。
然而就在這時,帳外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了阿裏的咆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