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悱恻 就好像在無聲地宣布兩個人的永不分離
不知過了多久, 營帳外的天光都漸漸暗了下去,帳內的打鬥之聲也終于平息,帳內地上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個契波守衛, 各種兵器淩亂地散落了一地。濃稠的血水像是打翻了紅燭在地, 殷紅的顏色甚是紮眼, 泛着刺鼻的腥氣。
仿佛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着這裏剛剛經歷過怎樣的異常鏖戰。
帳中唯獨只站着一個人,身上鑲金雲紋的綢緞衣袍被劃開了無數條血口,連臉頰上也挂了彩, 凸顯出鼻梁上的疤痕,更顯得他輪廓分明的五官極為冷戾。他嘴唇緊抿成一條細縫,手中舉着一柄長刀慢慢劃過四周,低聲喝道:
“還有沒有人要來!”
可帳外的契波侍衛沒有一個人敢移動腳步。
從未有人見視過這樣的打法,眼前這個人不僅能夠以一擋百, 随手奪下的任何兵器到了他手裏都能發揮無窮威力, 而且這個人就像永遠不會倒下一樣,任憑契波人怎樣想要将他擊垮,他都像是釘在地上一般,巋然不動。
但明明他也渾身是傷, 全身看不到一處完好的皮膚。
到底是怎樣的力量在驅使着這個人?令他完全不知疲憊,更無知疼痛, 以至徹底忘記生死,不顧一切地拼盡最q一絲力氣。
在所有那些契波人眼裏,這個如猛獸的男人仿佛戰神降世,所向無敵。
一歸的鷹眼緊盯着帳外那些人, 在确定沒有人再撲上來之後。拿着長刀, 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他的腳步很輕很慢,口中不斷喚着那個名字——
“阿書, 阿書……”
沒有應答。
他從沒有如此渴望想要見到尹舒,卻又無比強烈地希望不要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他的阿書就該是永遠快樂明媚的少年,無憂無慮,是被寵溺着長大的小公子,會在學堂上偷懶,會在沙地上打鬧,會捧着一碗花膠雞吃得咯咯直笑,還會滾到他的懷裏嘤嘤撒嬌。
短短幾步路,一歸在腦海裏像是重看了he一遍關于他前世今生的所有畫面,卻赫然發現關于他的記憶那麽少,少到似乎只用了一瞬就将它們統統看完了。
他們還有那麽多事沒有去做,那麽多話沒有說完。
可現在,是不是就要沒有機會了……
太晚了,還是太晚了。
帳內沒點燭火,一片昏暗,一歸走過一群毫無生氣的屍身,卻沒有找到尹舒在哪。
然後一歸慢慢蹲下身去,一點點地向前摸索。
“阿書,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反應了一下,迅速拿起,那是尹舒的那柄匕首。
這意味着他就在附近!
一歸向前看去,果然不遠處,終于看到了那裏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瘦弱身影,眼睛緊閉着,看上去仿佛一個毫無生氣的布娃娃。
“阿書!”一歸急喚了一聲。
尹舒的臉上灰敗而寡淡,沒有半分人氣。
一歸喘息未定,霎那間心幾乎要跳出胸口,他不敢确定尹舒狀況,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只難以自持地舉起顫動的手,放在尹舒鼻下試了試。
那緩慢的呼吸雖然幾乎微不可察,但依舊是這宛如極寒之地的帳中最後尚存的一絲溫熱。剎那間,一歸感到緊繃到極點的心裏驟然一松,随即溫熱的液體奪眶而出,令他無法再看清面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那幾個字一歸說得極為吃力,伸出手去想要抱起尹舒,但那身體上的累累傷痕竟讓他一時無從下手。
一歸甚至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了,在遠離親人和故土時他沒有因為孤單而哭過,在經歷各種生死險境時他沒有因為恐懼而哭過,重生歸來被師父懷清痛斥責罰時他也沒有因為委屈而哭過……
但就在這只有悠悠微光的契波營帳中,在外面契波守衛的眈眈注釋下,一歸的淚水如失去控制般奪眶湧出,一顆接着一顆,越來越密集地砸在尹舒遍布傷痕的身上。
一歸伸出手去,想用他那雙長着薄繭的手去幫尹舒理一理淩亂的頭發,卻發現自己手上因為沾了太多血污,竟将那發絲越理越亂,他慌忙将手在衣擺上蹭了蹭,想去撫上尹舒臉頰,但又怕會弄疼了他。曾經那雙持刀弄劍都絲毫不在話下的手,此時卻好像再也沒法聽憑他的使喚,久久懸在空中,不能落下。
慌亂中,一歸看見了尹舒攥在手裏的東西。
直到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尹舒仍死死攥着縧子,小銅鎖上留着他最後一點體溫。
他修長的手指像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氣,攥得那麽緊,以至于一歸想去掰開它們的時候,都無能為力。
在尹舒心中,縧子是比他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因為那代表了他們的感情,也是窮盡一生銘刻在心裏的信仰和希望。
一歸無聲地流淚,将懷裏的人緊緊抱着,一刻也不願松開,整顆心都仿佛在這一刻被堪堪揉成了碎渣。
他看着那張無比好看的臉,想着尹舒對自己笑的時候,叫他“小師父”的時候,讓他帶他走的時候……
然後他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去,一寸寸地低下頭,漸漸地,一歸聽到了尹舒微弱但是清晰地鼻息。呼吸交錯間,就像是兩人在無聲地對話。
一歸将雙唇貼了上去,落在尹舒毫無知覺的唇上。
那是一個混着無數腥鹹淚水的吻,一個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吻,但那個吻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度過了日夜更疊,終于回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灼熱的呼吸噴在尹舒臉上,一歸近乎瘋狂地想要攫取尹舒殘存的氣息,就好像要以此确認他還活着,還會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叫他“小師父”一樣。
這個吻比生辰那次更為濃烈,将所有未盡的話語和愛意,都淹沒在那個纏綿而悠長的吻裏。
就好像在無聲地宣布兩個人的永不分離。
一歸将那單薄瘦弱的身體牢牢地摟在懷裏,那是他前世今生最重要的人,沒有人可以将他從自己身邊奪走。
除非有人從他的屍身上踏過去!
“放開他!”阿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旁邊站着比詹。兩人一起冷眼看着面前抱着尹舒的一歸。
一歸似是完全沒有聽見阿裏說話,反而将尹舒貼得離自己更近了些,如同懷抱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寶。
“我再說一遍!把他給我放開!”阿裏的臂膀已經被纏上了厚厚的麻布,冷冷喝道。
一歸的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厲,他打橫抱着尹舒,緩慢地站了起來。因為憤怒和使力,衣衫緊繃在他的肩背,顯出精悍強壯地弧線。他的下巴揚起,以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蔑視着阿裏。微微翹起的唇邊居然露出了一個和尹舒之前一模一樣的嘲弄笑容。
阿裏怒吼着,疾步上前直接就要奪過尹舒,沒想到剛剛出手就被一歸高高飛起一腿遠踹飛了出去,最後被幾個守衛接住才勉強站穩。
“你究竟是什麽人!竟有如此武力!”
方才領教了一歸的功夫,這會縱使是阿裏也不敢貿然再上前,忍痛咬着牙道,“你我之間本無過節!把人留下,你但走無妨,我不會攔你!”
一歸鼻中發出一聲冷哼,沒有再看阿裏等人,一句話也不說,抱着尹舒大步朝帳外走去。
“慢着!”阿裏斷喝一聲,慢慢直起身,轉身漠然看着一歸,露出一個陰森的冷笑,“你想好了非要帶他走嗎?”
一歸不發一語,腳步不停。
阿裏看看一歸懷中氣若游絲的尹舒,突然陰恻恻地笑出了聲來:“那你但走無妨,他這個樣子,你覺得能撐得過今晚嗎?”
聞言一歸腳下猝然一頓。
“這周圍可都是荒郊野嶺,不要說是醫館,就是藥鋪也沒有一個。”阿裏站在一歸身側,“啧啧啧,只可惜了這麽個美人兒……”
“你想怎麽樣?”一歸不帶任何表情,側過頭來,帳外依稀的光線勾勒出他冷硬的五官。
阿裏聲音慵懶,走了幾步,坐回了粘着血污的榻上:“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嗎?我剛才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把人留下,你走。”說着他指指比詹,“我敢向你打包票,這方圓百裏只有他一個人救得了美人兒,也就是你現在唯一的希望。他的死活,都在你手上。”
一歸不語,牙齒咬得嘎吱作響,恨不能下一刻就将這個口出狂言的亡命之徒撕成碎片。
“難道不是你把他害成了這個樣子!”
其實一歸這幾日一直都沒離開這片營地,他在四處蹲守,就是想找準機會救出尹舒。
但尹舒身體總不見好,一歸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之前尹舒一直有意留下尋找線索,如果自己貿然出擊,勢必會打草驚蛇,影響尹舒計劃。
就在徘徊和猶豫之間,他居然看見阿裏捆住尹舒回了營帳,不由心頭火起,勃然大怒,終于按捺不住,一路打退了不斷上前圍堵的守衛,這才沖入帳內。
未曾想_嬌caramel堂_已經晚了。
一歸看見尹舒滿身傷痕倒在地上,沒等再好好看他一眼,帳中就沖進了更多全副武裝的守衛。
阿裏就是這個時候趁亂跑出去的,本想手下幾十人無論怎樣也會在幾回合內就将一歸降伏,不料在帳外細聽半晌,等沖進來時卻已是滿地狼藉。
“是我!可那又怎麽樣?”
阿裏毫不在乎地看着一歸,“我并不想讓他死。我既然能把他變成這樣,也同樣可以醫好他。我還要等着他做我的幫主夫人呢!梁掌櫃,我可奉勸你一句,如果一旦走出了這個門,就等于是你,親手殺死了他!”
原本一歸在闖進來之前已經想好,今日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帶着尹舒離開這裏,可眼下面對阿裏的無理挑釁和拿着尹舒性命的肆意相逼,他竟也不知該如何選擇了。
如果執意要走,正如阿裏所說,尹舒現在最需要的是及時救治。而一歸這幾日對周圍已經打探清楚,這裏的确方圓幾裏杳無人煙。假使不能盡快找到醫館,那麽就算逃出去,尹舒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但如果将尹舒留下,萬一阿裏是在撒謊,或是比詹壓根無法醫治尹舒,那豈不是連最後的生機都一并放棄了?
一歸沒有轉身,面朝着帳篷的門口,跨步站着,留下一道極為清高而孤傲的身影。
像是過了一世那麽漫長,一歸用不帶任何語氣的聲音說:“我如何能信你?”